第6章 祭祖壇道種紫綬 同心侶天根默契

檀弓順理成章地當了衛璿的小師弟。一行人方在雁行峰落足,赤書真人便把衛璿拉走了。

“徒弟徒弟,你說這小子有什麽真本事沒有,別是看錯了。”

衛璿驚奇道:“師父想反悔了不成?”

赤書真人一拍大腿:“那倒不是。隻是我來的晚,沒見著他有什麽稀奇之處。倒是我看那老劍魔急得火燒眉毛,恨不得一口吃了這小子,我跟在後頭來了,就知道他鐵定不錯。隻現在有些心虛得慌,你快說說教我心安些。這小子到底是不是修仙的料?心性又怎樣說?”

衛璿發自內心地笑了一聲:“他好極了。”

“哪裏好?”

衛璿就隻是笑:“就是好。”

“好在哪?”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說好?”

赤書真人急了眼,直接給選擇題:“你是從前認得他,還是聽人講過這小子什麽事跡麽?”

衛璿“嗯”了一下。他說的不知道,是不知道心中這股輕飄飄的追思之感從何而來:“大抵從前見過,很久之前了。”

衛璿以前誇起人來,哪次不是張口就來滔滔不絕,這次幹巴巴的顛三倒四的怎麽回事?

赤書真人十分不悅了,衛璿才說出了和往常一樣的得體言語來:“師父,我又不是神仙。怎麽樁樁都該我知道?咱們與小師弟相識不過個把天數,若能知道他根本,拿捏得準,還要看以後。況且就算他非此道中的人,師父今日煞了絳林師伯的銳氣,又白得了天光峰八千丹室,也不是一筆虧本買賣;若他是條真龍,莫不是師父您白撿的福氣。況絳林師伯他求才若渴,能得他如此青眼的弟子少之又少,他總不會錯,師父你莫多慮了。”

赤書真人朗笑幾聲,這一席滴水不漏的話熨到了他的心尖兒上,說道:“不錯!你看到了沒有,今天老劍魔的鼻子都氣歪了,哈哈哈哈!”

兩人正說著笑著,姚雲比便帶換好太清道服的檀弓出來了。

赤書真人偷偷摸摸地和衛璿囑咐道:“十年以後宗門大比你知道吧?若是這孩子失了手,我豈不被老劍魔笑了個死。我不管,他就是根朽木你也得幫我雕活咯!”

衛璿說:“師父真把我當活神仙了。”

赤書真人笑說:“你替我多關照就是。打小你就精怪,像你爹,有股子邪性,能把死人給說活咯。如今這小子丹田匱缺,煉丹的確是死路一條。你給我好好勸勸他,心眼別那麽實。老劍魔不是笑我劍道不入流嗎?那你帶著他練劍去吧。等到宗門大比的時候,把他座下那幾個得意弟子打得落花流水,叫他看看,天下還有厲害的劍修不姓他絳林!”

衛璿說:“修不成劍了。您的峰主佩劍都折了。弟子哪裏還有外財養師弟?”

赤書真人反應了好一大會才說:“你還敢消遣你師父!若不是我腦子轉得快,早給老劍魔笑死!”

這時姚雲比上前回複道:“師父,首座師兄,是否現就帶小師弟去造冊燃燈?”

衛璿笑道:“我來吧。”說著就走過去了。

赤書真人大口飲酒,衣袖揩了嘴,用那酒葫蘆敲敲衛璿,然後一瘸一拐地隱匿在綠竹林之間。

衛璿領著檀弓行至山崖處的一處驛站。幾個雜役弟子見到是衛璿的真人,又是驚喜、又是狂熱、又是慌忙,手忙腳亂折騰了大半天,才牽引來一隻坐騎白鶴。

衛璿先上,伸手要來拉檀弓。

檀弓猶疑:“可否不駕鶴而行?”

衛璿乍一聽“嗯?”了一聲。但也沒有多問為何,他看那白鶴紅喙金爪,身形高大,眼風凶狠,有些金剛怒目的意味。

它這番尊容嚇壞了不少初窺仙門的師弟師妹,但檀弓是為什麽呢?

“好,中樞畿離雁行峰也沒有什麽艱險山道。那我們步行去可好?隻是到那兒恐怕得是午後了。師弟若嫌慢,我們還可禦劍前去。”

檀弓答道:“你若午後無事,我亦可徒步前去。”

那白鶴聞言引亢尖嘯,飛了。

“我能有什麽事,不過是一個閑之又閑的人罷了。”衛璿雲淡風輕地笑了。

這時姚雲比來找衛璿,峰內有許多機務需要他這個首座來處理。衛璿卻在遠處無聲地對他搖了搖頭,姚雲比正在惑然,卻聽見檀弓在前麵喊了一聲“衛璿”。

姚雲比五雷轟頂,忙搶上去說:“檀師弟,你怎麽能……”卻被衛璿無言製止。

中樞畿地處正中,嵐峰環抱,花木扶疏,竹海滴翠,曠遠清幽。東麵延伸到海外諸島礁,向南眺望則可見數座雪山雪線漸深,寒氣逼人。

檀弓一路處處留心,太清仙宗的地形已然了然胸中。

衛璿帶著檀弓抄小道進來。撥開竹林,隻見六七個弟子正在那行三禮九叩,兩邊各立四名執事,手持三清鈴、天蓬尺。中央壇布垂下四角,可見“道氣長存”字樣,正上方高懸三枚古字“中樞畿”,任哪個方向看去都是如牌匾一樣端正。

二人正在道館側邊,衛璿看了一眼跪拜的弟子,低聲說:”等八個人手中都換了印,我們就進去。步履要輕靈些。”

“中樞道館中有一些亡魂英靈,每逢新點魂燈總要祭奠一番。這些太繁冗了,一件不落地做下來恐怕真要到正午了。師弟,早晚經課上說的也不能全然信之吧?”

衛璿是這般瀟灑英俊的男子,說的話自然也就正大光明地讓人信服。

這一番幾近於大逆不道的言論,怎麽偏他說出來,就這般令人如沐春風。

他向左一指,排隊的長龍繞了好幾個迂回,小弟子們臉上無一不是苦哈哈的。

衛璿爽朗笑笑,示意檀弓自己決定。

檀弓神情肅穆,還是微頜了首。他平常極守禮規,一點就透,其實並不迂腐固板,這時跟著衛璿抄小道,靈活得很。

行拜禮的弟子紋絲不動,兩邊執事寶相莊嚴。衛璿掐了個法訣,身形迅猛,帶著檀弓一閃而過。

衛璿說著閑話:“師弟若好奇齋醮科儀,每逢三清三元,諸神聖誕都可前來中樞畿。隻是宗門之人屆時多有閉關的,人不一定來得全。”

他言罷用扇向上一指,檀弓來時就已看到了,是一座浮空道場。

檀弓疑惑:“上界有三千諸神。”

衛璿道:“當然隻撿要緊的過了。三清四禦九高真,這是鐵定要過的。”

檀弓因詢:“魏伯陽的聖誕是否侍奉?”

衛璿搖頭:“魏伯陽是凡人修上去的神仙,對普通人來說就沒什麽神秘感了,自然不過他生日的。不知道天上的神明怎麽想,大抵也覺得先天神比後天神高貴一些?”

衛璿看著檀弓淡然的雙眼,就忽然很想對他說一些真心話:“其實師兄冷眼看去,這二者並沒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分。先天大神倒像吃的是天餉,靠的是祖蔭,不見他們對世人有多大的恩德,世人就要對他們銘感五內,這道理原來不通的。可是凡間修士曆盡劫難,證道求真。他們不少人成仙之後,仍回到凡間渡化破劫的。可是卻不過他們這些做實事的人的生日,豈不是本末倒置麽?”

衛璿笑說:“師弟總不會到人麵前告我一個大不敬吧?”

檀弓搖頭,然後點頭:“衛璿,你此話甚為得之,大振我之聾聵。”

海晏青也帶著弟子來造冊,路過大驚:“喲嗬,這就直呼其名起來了!臭小子我沒看錯你,你是頭一個轄製住我們衛大首座的人!”

衛璿挑眉看了他一眼,海晏青立馬閉嘴了。

道館內燭火耿耿。

再上一層樓,壁上遍布的就是魂燈了,竟比宗門的玉令還小些。

光火色澤和燈身材質都各有不同,排布開來,少說也有萬盞。分明是密不透風的室內,但總有一股陰冷的風四處飄**。

檀弓所看的那盞燈燈芯忽就斷了,一道幽光逸出,倏爾不見。

“人死燈滅。”衛璿示意他去那些一字排列的燈座旁挑選一個:“修士雲遊在外總有些生死難關。人死燈滅,各峰執事便能知會除籍了。師弟隻需內觀放鬆,神識斂收,牽引三魂出來,點燃魂燈。這就算正式拜入仙宗門下了。”

檀弓轉身進了裏屋。

海晏青跟衛璿說什麽妖獸暴動,鎮壓不住,我兄長愁得清減了許多,什麽衛大首座你可出出計策麽?衛璿等著檀弓,心不在焉,直接回複:“你教他多吃些葷便是了。”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檀弓帶著一盞博古紋蜜蠟的魂燈回來了,燈芯閃爍著金色的幽光。

衛璿正要帶他離開,卻聽檀弓說:“衛師兄,方才斥爾姓名,實我之過也。”

檀弓長久居於三界至尊之位,不知下界直呼對方的姓名就是大不敬。他問了同行的一個小孩,這才恍然大悟。

衛璿卻笑,他起初覺得新奇,現在更覺有趣了:“什麽過?我都不覺得有什麽,你這就過起來了?”蹲了下來,和他視線齊平:“你且就這麽喊,我歡喜得很。”

你你我我之間,刻意省略了師兄師弟的稱呼。

衛璿說:“眼下隻有你我二人,你將我當一個你要好的平輩朋友來看,叫得順口、叫得開心便是。”

他沒說的是,平輩之間也隻能稱呼表字的。

檀弓道:“呼爾姓名,豈是為人師弟之禮。”

“那我帶你偷跑進來,難道就像一個師兄該有的禮麽?咱們兩現在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了,都幹了這樣天大的壞事了,早就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你叫我個名字算得了什麽?”

衛璿看出來他之前要步行過來,是想弄清具體地形了,現在估計一個人回去也不成問題。

但檀弓還不知自己所住洞府在哪,就隻能跟著衛璿走。

衛璿便賴在椅子上不肯挪,直到檀弓良久才道:“衛師兄,可否引路回府?”

衛璿裝作沒聽見,拿了一個竹挑子,在香灰爐子裏慢慢地撥。

“衛師兄。”

衛璿一手撐著下巴,淡淡地看門口的一株桃樹,上麵的草葉子隨著風悠悠地搖。

“衛璿。”

他心裏堆滿的笑終於溢了出來,空氣像融開的蠟脂一樣暖暖的:“來,這就帶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