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兄弟爭先搶才 衛璿璣老瞞智計

絳林劍君朗笑幾聲:“好小子!在青州我就看你身法不錯,小小年紀,可不是誰都能像你這般,敢去插獅子眼睛的!今日一見,你又長進不少,學會相機而動。最重要是你這般宅心仁厚,不為眼前之利欲所蒙。”

衛璿見檀弓眉峰一聚,略略有些困惑神色。

絳林劍君對著其餘各峰弟子說道:“如今引渡納新已經結束了。既然你們師父都不在,這樣的好苗子,自然是誰搶到算誰的。你們回去各自複命,就說我老絳林今日要收這個關門弟子。他日這孩子有大出息,隻能怪他們無緣今日不在。”

“誰說我不在?誰說我不在?啊?”說話的正是赤書真人。隻見他一頭散亂花發,滿麵紅光,體態發福,行走間有些跛足,眼神中卻精光四射。

“我不在?我不在我徒弟在。衛璿你為什麽不幫著師父說話,你這個白眼狼!”

赤書真人衣襟襤褸,隻有腰間斜挎著一個光鮮油亮的大紅鑲金酒葫蘆。

衛璿端的是錦衣壓飾,此時赤書真人一口酒氣撲鼻而來,他也不閃不避,麵上仍是笑吟吟的,迎上去回應說:“是弟子的不是。但師父來的卻也是時候,師伯雖那樣說,小師弟卻還不見答複。”

赤書真人是個實在的五短模樣,而衛璿身材頎長,此時不得不躬身下來側耳傾聽,赤書真人踮著腳打著手勢,時不時眉飛色舞。

絳林劍君見了赤書真人,便轉過頭去,負手不語。

沒成想後頭還有兩個人。

一個白發老人步履遲緩,口內像在念誦什麽。另一個男子則在後攙扶著他。黃亦雙見了,雖此刻滿腹怨憤委屈,但她心高氣傲,隻是強裝無事喊了一聲“師父”和“首座師兄”。

赤書真人急了眼:“玉闕,你早不來晚不來,也要來和我爭?”

絳林劍君也輕飄飄地說:“玉闕真人,實不相瞞,這孩子丹田匱缺,不能積攢內丹修煉,何談以內養外的黃白丹術?”

過了好久,玉闕真人才緩慢地說:“你們多慮了。老朽不過是聽得這頭動靜,才來看看,若是我這女弟子受了委屈,老朽如何與神朝交代。老朽門下記名弟子已滿,這一屆是不會再收入門牆了。”

黃亦雙聽得兩眼酸酸,淚花直在眼眶打轉,就是不肯落下來。

赤書真人鬆快下來,拍拍玉闕真人道:“我就知道師兄仗義!”玉闕真人被拍得咳嗽連連。

赤書真人拉著檀弓就要走,說道:“絳林啊,我和我徒弟先走了。別送啊。”

絳林劍君道:“赤書,你不要太過了!”赤書真人向絳林劍君擺了個鬼臉。

檀弓開口道:“深謝幾位真人青眼。”然後對著玉闕真人行了大禮:“晚輩出身中洲檀氏,從小便誌慕黃白丹術,奉魏伯陽所著《悟真篇》為至上圭臬。願意鍛體演武,彌補不足。”

玉闕真人柔聲躬腰說道:“孩子,你快起來……”

絳林劍君臉色霎然一冷:“小子,老夫有意賞識你,你卻當真不領情?”

黃亦雙神色冷硬:“師父,我不要他來!”

檀弓道:“我聽聞雲牙子魏伯陽曾師承天光峰丹脈,心中仰慕至極,故生此念。天光峰有丹室八千間,所積之厚,非諸峰可比。”

王含貞糯聲糯氣地說:“是八千零三十間……”

絳林劍君冷笑道:“你丹田匱缺,真元散逸,是被紫紱竹林的玄陰冥水所傷,天下間無藥可治。說什麽鍛體演武,你卻當修仙是小孩子過家家。唯有劍修這一條大道,能以銳氣彌補不足,殺敵製勝。老夫勸你莫再鼠目寸光,自斷錦繡前程!”

衛璿說:“師伯,弟子聞說天下尚有純陽至精能克玄陰冥水,並非是全乎無藥可治。”

絳林劍君聽出他話中的拉攏之意,笑容更冷:“衛璿,你太自負聰明了。你可聽說‘純陽至精不下三清天,玄陰冥水不上九鬼都’。此物怎會出現在我赤明和陽!”

衛璿笑道:“絳林師伯教訓的是。師伯學識博洽,若是師伯都未曾見過純陽至精,那便是當真沒有了。小師弟你須謀定後動。”

赤書真人咂咂嘴,竟盤腿坐在了地上,指著絳林劍君鼻子說:“我說你啊,就是性子太急了。動輒說什麽生啊死啊打啊殺啊,怪不得有人叫你絳林劍魔,我看也不假。”

絳林劍君聽了這話,怒發千丈,撿起那截戚速斷劍:“我昆吾峰有一座劍塚,難道不比過他天光峰幾間破陋丹室?一千八百柄全是名家打造的寶劍,製作何其精絕,不好過你拿的這把一用就斷的劍?赤書,你在劍道上未曾入過半個時辰的門,就不要對我指手畫腳。”

赤書真人不以為然:“你看你,還真是一句都說不得了,夾槍帶棒地做什麽?那些個陳年宿貨也好意思擺上高台盤?”

玉闕真人一字一喘地調停:“這個孩子苗子雖好,我卻是有心無力……孩子,我對你不起,你對丹道一片赤誠,這是很好很好的,其實昆吾峰和雁行峰也都是很好很好的……”

赤書真人把頭一偏,不領情道:“哎玉闕喲,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你老了,回去歇著吧。”

卻看見衛璿手捧斷劍,一臉的局促不安:“師父,玉闕師伯教訓的原不是沒有道理的。弟子年輕莽撞,千不該萬不該將您的佩劍折斷了。”

赤書真人停滯了一息,茫然間觀乎衛璿臉色。

什麽佩劍,他給過衛璿什麽劍麽?

他沒反應過來衛璿唱的哪一出,便高聲問身後道:“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姚雲比一板一眼地答道:“首座師兄將佩劍借給了檀師弟,和黃師妹比試中,劍便折斷了。”他多看了那戚速劍一眼,沒有多說什麽。

衛璿道:“戚速劍是您賜下的峰主佩劍,弟子不該如此草率假借他人……”

黃亦雙一聽是峰主佩劍便慌了神,說道:“衛師兄,那是你的峰主佩劍?莫不是…莫不是…師叔要將峰主之位傳位於你才賜給你的?”

攙扶著玉闕真人的首座弟子名喚常正一,他聞言不由搶了話頭說:“衛璿璣,你入道區區二十年就越了秩次坐上首座,如今又肖想當上什麽峰主?別做你的千秋大夢了!正經師父麵前都敢這麽扯謊。”

赤書真人喝道:“怎麽了?我就是歡喜衛璿這孩子,就是要把峰主之位傳給他,你不同意啊?”

常正一白討個臊,忙說:“不敢不敢。”

黃亦雙哭得梨花帶雨:“衛師兄,我不是有意的……”

衛璿狀似有些不忍,吐字清晰地重複一遍那劍的高貴來曆:“師妹,折斷了師父賜我的峰主佩劍並非你的錯失,隻是我擔待不了如此大罪,也不知如何讓師父寬慰。”

赤書真人徹底明白過來了,連忙一擺手說道:“不怪你,不怪你!玉闕,你怎麽辦吧你看看,你弟子闖了大禍了。我那劍可也是鼎鼎大名的上仙傳下來的。你不賠給我一座山頭我都不依。”

絳林劍君瞥了一眼地上蹺起腿的赤書真人,對他們師徒的一唱一和不屑一顧:“裝瘋賣傻,你可知這劍姓甚名甚就胡亂認親?”

玉闕真人長歎一口氣:“赤書師弟,是我管教無方。不如你看這樣可好?既然這孩子如此樂衷丹道,我便將我峰中八千丹室借給他觀想十年,當作我弟子折斷你峰主佩劍的賠罪了,也不枉這孩子癡心一片了。”

赤書真人利落站起,撣撣袍子,又湊近了替玉闕真人捋捋胡須,笑著說道:“還是玉闕師兄好啊!”

絳林劍君胸中一窒,看得出來檀弓對自己和赤書無甚意思,隻是喜歡那些丹室,便道:“玉闕你未免太草率行事!八千丹室乃天光峰無上至寶,怎可輕易假手外人?”

玉闕真人說道:“你我與赤書皆一門所出,都是太清仙宗弟子,何來外人一說?紅蓮白藕,原本一家。”

他慈眉看向檀弓:“孩子,我盼你盡早回頭,另求緣法修道成聖,畢竟丹田匱缺者著實不易壘丹求道啊!丹道路上,折戟者若恒河沙,不可計數。你在丹室裏待上不足月餘,靜參玄秘,便會通透了。”

絳林劍君看著玉闕和赤書真人冷哼兩聲,對檀弓說道:“你若回心轉意,再來找我。”當即袍袖一拂,揚長而去。

玉闕真人說:“但老朽還有一事要求,請赤書師弟容我和這孩子說兩句話。”

赤書真人喜不自勝:“你說,盡管說。”

玉闕真人坐在花壇邊沿,壓低了身子與檀弓齊平,和緩而蒼老地說:“孩子,這裏人多口雜。我這女弟子身份特殊,你若能緩她幾日,再令她兌現承諾,莫不是給她留足情麵,當真是仁厚了。含貞亦是我門中弟子,此番……咳咳,多謝你如此維護。”

黃亦雙聽了,終於止不住地撲到玉闕真人膝下,哭花了一張小臉。

赤書真人樂顛顛地過來,生怕玉闕真人反悔,拉住檀弓就要走:“不賠禮不賠禮了,小孩子打打鬧鬧哪有那麽嬌氣?檀弓,怎麽?你不走?他又不要你。你衛師兄不是把丹室都給你借來了麽?別聽絳林老兒胡掰扯,他今天惱了,這仇可得記八百年呢?你呀是和昆吾峰緣分斷得幹幹淨淨咯。香花不一定好看,可把他丟在脖子後頭吧!”

檀弓說:“峰主少待片刻。”

他在眾目睽睽下走向王含貞。

王含貞看他步步緊逼,手足無措,口內說道:“啊,我忘了謝謝你……多謝多謝!”

他乃王氏嫡子,衛璿是他表兄,幽蘭劍派玄靜師太是他堂姑。論理他決計不會深懼一同歲孩童,卻唯獨對檀弓有股無名敬畏之心,這時止不住地自驚自怪。

見檀弓仍是容色不改,不知來意。王含貞又趕緊揮手說:“是啊是啊,我不要她給我賠禮了。八千丹室多好啊,都借給你玩,多好啊……你可別再瞎改了。”

檀弓走到麵前了。

王含貞緊閉雙眼,心裏突突地往上撞,倉倉惶惶地高聲說:“我錯了!我真真不是有意消遣你的!”他承認自己是為一時顯擺,才將檀弓救他於獸口的場景說成恍如神明降世一般。

好久沒有動靜,王含貞幾乎以為檀弓會出手打他,畢竟自己令他遭這無妄之災,平白得罪許多人。

王含貞小心地睜開一條縫看去——

檀弓把抹額解下,露出一塊雪白光潔的額頭。

“請你看清,我的額上並無金印蓮花。”

“師父,走罷。”

許多年後,王含貞甚至記不清檀弓當時眉心有無異物,隻記得他的一雙眼眸如此清正安然,意氣自若。

回過神來時,檀弓早已不見蹤跡。而自己的手中卻緊緊攥著他的銀鼠抹額,像已過了千載萬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