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一人醉癡撲燈蕊 兩心同思無寒暑

次日,宴廳。

王含貞趁著歌舞熱鬧,從主廳偷偷溜了出來。他喝了兩口果酒,隻感覺辣極了,忙從主事那拜受了兩枚紅糖涼糕,緊趕慢趕地咽了。

王含貞細認諸人,且聽見黃永寧在那雄雞打鳴,報菜名似得報賀禮,姚雲比恭肅地代衛璿和赤書真人祝壽,太清仙宗來了天光峰首座常正一,昆吾峰副首座郭嶽,其餘小門小派,有的連掌教都出動了。裂海真人還是那麽愛瞎湊熱鬧。天鑒宗、潛龍門、軒轅穀、幽蘭劍派、白龍閣、靈狐陵……

目力所及,隻見博陵七子貪吃得很,清河五老不遑多讓,多年來,十二個老人家幸而誰都不曾隕落,今天晚上齊聚一堂,正在那用筷子打文架呢。偏頭一看,玄靜師太帶了一眾女道,其中有一個與潛龍門的男弟子眉來眼去,玄靜師太笑著打了手。樂何融融,無邊月色灑人間,王含貞卻食不甘味。

十年之前,撫仙湖上,良夜迢迢。檀齊唯的壽宴,何嚐不是此情此景。

王含貞虛空一畫,一輪淡紅光華中,顯出一盞博古紋蜜蠟的魂燈。聽師父說,魂絲若是金色的,那此人之仙緣便不可計量,怪道那人雲心那樣遠,遠不可及。

一點濃金,半簾長明,孤對相思夕。

他的肩膀猛地為人一拍,是黃永寧叉腰哈哈大笑:“想什麽呢你!”

言罷,他往那窺天寶鑒裏眯眼一瞅,還沒看清,王含貞就一把奪回去,臉都憋紅了:“這是雲師兄的東西,我還給他去!”

黃永寧忙拉住他,王含貞把袖子一掙:“你找我做什麽?”

黃永寧喝得東倒西歪,扶著王含貞,聽完笑了:“我問你,你倒做什麽?裏頭……那麽多,這麽多的人可都想巴著你呢,討你的好呢!你跑了,什麽意思?”

王含貞躲閃著往後縮:“巴結我做什麽?”

“做什麽?”黃永寧抽出佩劍,左邊刺三下,右戳四下,“瞧瞧!我耍得好不好!雲如露可和我說了,這就是你那招‘七星伴月’,真是一招成名天下知!說,本王厲不厲害!服不服氣!”

他豎著大拇指,扒著王含貞不鬆手,偏叫對方叫好才肯放過。

王含貞滿心迷惑,什麽“巴結”,什麽“七星伴月”,他其實覺出來眾人待他與素日不同,但從未想到那一層上去。

這世上的人都知道修為越高,越有活下去的本錢。在太清仙宗這樣一等一的大門派,更加沒有一個弟子不鎮日想著突破,可王含貞從來隻願意得過且過,白日睡覺乃是最大愛好,虛度光陰的樂趣之大,實在難以言宣。

黃永寧是越扶越醉了,王含貞被他噴了一臉的酒氣,醉漢的力氣都好大,他壓根沒辦法脫身。

這時,忽地一個陌生人將他拉了過去。

衛璿的眉頭皺得很深:“你做什麽來?”

王含貞在後麵低著頭,輕聲道:“是表台嗎?”

他心知衛璿雖然極善於交際,世路很寬,可真實的表哥有時麵上是軟絮春風,心裏卻一點就著,所以不敢說話,隻覺他旁邊那凜若秋霜的修士,恐怕還好相與一些。

縱使檀弓也易容了,王含貞仍問:“唉,這位道友,道友,你是欒道友不是?”

衛璿轉過頭看他,王含貞不自禁往檀弓身後一藏:“…我,我也收到了帖子,就來隨個喜,湊湊湊湊熱鬧不是?”

衛璿道:“是非之地,不要久留。”

可王含貞偷摸過去,向散修盟所處的犄角旮旯落座,看見衛璿談吐雅俗相洽,意趣詼諧,酒水邀勸,他更是無有不應,非常痛快。如此不多時,便與一眾修士打成一片,道弟稱兄。酒台高壘,衛璿和檀弓低訴了幾句話,露出兩分醉然癡笑。

鬥酒的人以為自己贏了,心裏一快,弦便鬆了,酒水糊塗之後,嘴上就把不住門了,再一杯燙酒下肚,至於這步虛宮內秘辛,知無不言。

王含貞以為衛璿爛醉如泥,正想去攙扶他的時候,卻見到檀弓輕拍了他,衛璿目展一線,璀若日星,快步流星而去。

“徐慈是家裏的庶長子,加上靈根薄弱得很,從小就非常不受器重…”衛璿因說,“可他十二歲的時候,突然就領悟了單火靈根,入了天光峰的內門,肯定是遇見了什麽重大機緣,他手上那太初衍日石、重水隆鍾、天坼之帛,應該都與那次機緣大有幹係。”

衛璿正在推理的時候,壽星終於出來了。

徐宮主今年不到兩百歲,還沒有衛聞遠的年紀一半大,卻頭發花白,滿麵黃斑,一副慘老枯瘦之態,需要被人攙扶著下台階。

衛璿看見便笑了:“你還記得這是誰麽?”

扶他的不是別人,就是十年前那個譏諷檀弓是廢物,險些將他收入門下的天鑒宗大弟子——徐漱溟,位列琴劍公子榜第六。

徐宗主年老氣衰,幸虧衛璿可以聽風,才勉強辨清他在說什麽。衛璿用右耳貼檀弓左耳,巽風之氣夾著鼎沸人聲,也立時灌入了檀弓的耳中。

一開頭是些多謝大家遠道而來的場麵話,寒暄了半炷香過後,徐宮主忽說:“罷了!溟兒,你不用勸我!”

他將手一甩:“今天當著天下英雄的麵,老夫要討一個公道!”

群相注目之下,徐宗主掩麵而泣,一副悲絕之態:“隻為我羅浮舊友之故,讓各位見笑了。”

徐宮主泣不成聲,隻得由徐漱溟代勞,他向著左右賓客行了一揖,猛地說:“能擒賊人檀齊唯者,願意以十斛鳳麟膠相贈!”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昆吾峰郭嶽拍案而起:“後生!你說話放尊重一些!”

玄靜師太按捺住了,緩緩道:“這位小友,不知我師兄有何處冒犯貴宮之處,可否說來,其中或有些誤會,也未可知。”

裂海真人卻冷笑道:“什麽誤會?紫火淬元丹難不成也是誤會一樁?那可真是天大的誤會啊!”

徐慈也出來幫腔。郭嶽說常正一,令他約束門下弟子的行止,後者默不作聲。

衛璿目詢檀弓,檀弓令觀其變。

徐漱溟卻拿出一封書信來。玄靜師太攬來一看,玉容慘白,仍笑說:“這天底下,會學人寫字的還沒有了?宮主也太輕信人些。”

裂海真人奪來一看,仰天大笑:“好一個‘子時必來報血仇’!你百年之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叫檀齊唯這樣記恨?我還以為你請我們來白吃,原來是來替你當填限的!”

他是誰也不幫,隻是樂見其亂,坐收漁利。

徐宮主隻是哀哀歎氣,徐漱溟卻走出一步道:“天下英雄今日有眼見了,檀氏紫火淬元丹害人不淺,多少正道人士因它葬送天才。檀氏遭天下逐之,實乃正道所歸。檀齊唯早已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故出此奸策威脅家父,令他交出渾天丹的丹方。所謂血海深仇,隻是行凶的借口罷了!”

衛璿頻鎖眉頭。

徐漱溟走下主位,邊走邊說:“家父一生光明磊落,從未有半點行處不正,坐處不端,如今想來,這一生唯一的悔恨之事,便是將徐氏與那檀氏共列為丹道五大世家了!還請正道同儕施以援手,否則莫說祖宗基業葬送在我輩手上,天下正道的顏麵將擱在何處?”

可黃承宏開了口:“檀宗主的為人,晚輩略有見識過,深為心折。所以自紫火淬元丹一事來,小王便覺其中有許多蹊蹺,派了幾名神朝密探徹查此事,隻是至今仍無音訊。此事也或有個中曲折,尚不好蓋棺定論。”

此時,有天鑒宗的兩名弟子掀翻了桌:“這說的是人話嗎?你們問問自己可有妻子兒女,是因那紫火淬元丹道行盡失,一覺醒來就變做了妖獸的?卻在這裏說風涼話!宮主,我們一起去擒檀賊!把他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這二人舉劍高呼:“誅檀賊!還天理!誅檀賊!還天理!”

才喊四句,便有幾十人一同呼喊起來。

徐宮主掩淚:“好!多謝各位…大家先坐下,我們從長計議……”

那些義憤之士正酒熱眼花,摔碗道:“檀賊未滅,何以言坐!”

這一語未畢,隻見月下閃出一道寒光,霎時間,刷刷數條白光齊現,一共十三道,便有十三條劍下亡魂!

黑影來去極快,迅速又重新沒入黑暗中,誰也看不清他的真麵目。

裂海真人罵道:“都一個一個愣著幹什麽!一個金丹把你們嚇尿了褲子!”

可他一站起來,腦袋就撞到了一枚濕淋淋的硬物,當即嚇得跌坐在地上——剛才帶頭鬧事的人的頭顱,就懸在樹梢上。

“含貞!”衛璿衝了出去。

黑夜中那人奔行如飛,王含貞的衣領被他提在手上,但覺路旁樹林猶如倒退一般。不知道行了多少裏,那人終於將他放下來的時候,王含貞撲在路邊,大吐起來。

沈並轉動手上玄墨護指,月色如洗,他分明已是入魔之人,卻有幾分世外之感,仿佛站在蒼莽雲層之巔俯瞰眾生。

他的雙目仍看著護指,說:“檀齊唯之子在何處。”

王含貞都還沒反應過來,眼前是怎樣的一個殺人魔頭,隻以為是什麽劫匪不速之客之類的,所以害怕得有限:“檀弓嗎?…我,我不知道……”

沈並從王含貞的衣襟中扯出那塊抹額,丟在地上,目中肅殺之氣驟至:“你若不知,為何有他舊物?”

一言半句解釋不清,王含貞板板正正地坐在地上:“我知道他是雁行峰的弟子…可是,可是他很小的時候閉關以後,我就沒見過他一麵了!我聽說,就連師父也著急見他,要傳他本門秘笈心法。我知道我表台……”

王含貞猛地後悔提起衛璿,這不是禍水東引嗎?故他又噎住了,隻說:“他應該現在很好很好的!”

沈並道:“如何信你?”

王含貞兩拳攥出汗來,掏出寶鑒:“你看這個!這是我們太清仙宗中樞畿……”

“中樞畿就是放魂燈的地方…你們魔修可以用不到…不是不是,我沒有看不起魔修的意思,大家都一樣!我們都說人死燈滅,你看,這個就是檀弓的魂燈……金光閃閃的,可好著呢!你不要擔心他了,真的呀……”

沈並這一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形象出場,恐怕隻有王含貞睹之,會覺得他是“擔心”才找人的。

王含貞見對方不說話,心裏的那點撮起來的勇氣早耗光了,長噓了一口氣,忙說:“真的真的,我若騙你……”

他這一雙眼睛最為靈氣逼人,秋水低垂:“我若騙你,我,我…”

月白山寒水滿溪,也許容易讓人觸景生情。沒頭沒尾地,王含貞對這初回謀麵的魔修,竟生出一種荒謬的惺惺相憐之感,仰麵說道:“我要是騙了你,那就罰我再也不到他。我想,我的心,和你的,是一樣的!”

可沈並鬆了機括,鋼指張開,鉗住了他的下巴,鋒刃已快入肉。

正在這時,深林濃霧之中,忽聞威聲虎嘯,咆哮震地。

圓月之下,一隻碩大銀虎之上,乃是一個紫衣少俠,英姿矯矯不群。白虎衝將過來,這男子佩腰間一柄長劍,伸去穿到王含貞的腋下,向上一挑,便將他穩穩地擱到了虎背之上。

“魔道,納命來!”男子喝道,長劍摟頭向沈並劈落。

王含貞大喜:“慕容師兄!”

律律一聲長聲馬嘶,衛璿也已追來,檀弓曰:“五雷正法,可靖魔氛。”

可是關鍵時候,衛璿橫加插手,折扇連變七次方位,不僅將檀弓的雷法從中截斷,還將慕容紫英的長劍斬成兩半。

“璿璣!你幹什麽!”慕容紫英大喝急道,還要去追,“那沈悖已經成魔,你還顧惜往日兄弟情義,這般是非不分!”

可空中有一道綠色幽光,正向沈並疾追而去。

“你多慮了,紫雲,我已在他身上附了一道追魂令,七日之內,他的一舉一動盡在指掌。”衛璿麵無表情,平淡地說,“他的魔功進步得如此之快,背後肯定有大魔指點。今日放虎歸山一次,等弄清了他的行動軌跡,說不定連魔窟都可以一網打盡。”

慕容紫英雙腿一夾虎腹,銀虎停在衛璿身畔,臉色轉暖,笑起來時眉眼著了顏色,便燦若玫瑰,如朝霞舉:“好,我差點錯看了你!”

但他還是有些不甘心,便道:“你再來晚點,我一定和這魔頭一拳一腳決個勝敗。”

衛璿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介紹說:“這是水鍈峰的慕容首座,表字紫雲。我和他七歲結義,素習交好。”

慕容紫英這才注意到檀弓,但見此人相貌平平,氣度卻十分沉穩,讓人油然生畏,一時奇異,不知說什麽。

衛璿見狀,提醒道:“這位就是欒道友,你不耳生。”

檀弓點首:“慕容少君。”

“豈止是不耳生,真是久慕英名。”慕容紫英驚歎,“這便是師父三申五令,令水鍈峰上下以師禮待之的欒道友?多有得罪!鬥劍之日,弟子還在海外雲遊,不曾聽過高師妙音。”

眾人三三五五地趕了過來,問起沈並的身份,衛璿隻言不知。

慕容紫英和衛璿三五年沒見過了,自然欣喜,拍肩道:“有酒沒有?要薑溫了燙燙的。林子裏可凍掉我一層皮,白麒這滑頭長本事了,現在竟然會偷我的酒喝了,快成了個人精。”

衛璿心事重重,敷衍回了幾個字。他遠沒有表麵上看上去瀟灑,其實是在擔憂沈並的境遇。

“彼為失路之人,爾可作引渡之舟。”檀弓關心及之,點頭道,“惻隱之心,仁之端也。”

這時候,空中忽傳一聲尖嘯,抬頭一看,隻見徐慈被銜在一隻巨鳥口中,鳥背上的人三綹長須,形貌高雅。

數十人禦劍追去:“檀賊!你休想逃跑!”

更漏聲長,正是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