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蕩春雁引愁心去 習秋山銜苦月來

步虛宮地處北鳳麟洲江秋城內,與南華鑒洲遙隔萬座山、千重水,就算是乘最快的飛舟,也須得三天的時日。

衛、檀二人未敢耽歇,連日趕赴,尤其衛璿,輾轉無寐,一夜十起,無須直著脖子喊疼,他就在一旁喂水換藥,寸步不離。白日更是緊握無須之手,生怕他疼極了的時候,做出什麽自殘的行徑來。如是整整三日,衛璿未曾闔眼。

好容易到了江秋城,司舟一掀帷幔時,檀弓卻悄然遞給了他兩行楷箋,一串玉髓。司舟看了,便不敢驚擾這貴客肩上安睡的公子,輕輕地退了出去,重操韁馬,盤桓城空。四時以後,衛璿終於睜開了眼,自覺神清氣朗,這才暗叫不好,睡錯晨昏,生怕耽延,因問司舟目下幾時,所處何地,司舟依箋言笑答:“甫至爾。”

二人不願打草驚蛇,便易了容,換了兩張通關名帖,以散修之名入了城。

他們來時,步虛宮還未開放宮門迎接賓客。衛璿想將無須盡快安置下來,急忙要尋客棧歇腳。但不知這步虛宮是有多大的胃口,要宴多少賓客,從東街走到西角,從南市尋到北坊,竟連一件上房都不剩。

但是時正值晚市,人潮如織,兼之北鳳麟洲民風豪放,除卻幽蘭劍派的女修外,其餘女子皆多邁秀快士,颯爽英風勝過男子十籌,示歡求愛從不遮掩,如此滿街都是嬌聲笑語。

衛璿一個抬頭,死不死,活不活地看見了一個老熟人。

黃永寧額戴大紅紅龍魚紋金抹額,頭頂一顆雞卵大的絳絨簪纓,正然鼓著胸膛,一手扛劍,一手叉腰,兩腿岔開,傻哼哼地站在一座鬥台之上,下麵珠圍翠繞。他左首帶刀侍衛,掏出一幅連軸畫像;右首擎錘侍從,揚鑼打鼓。衛璿哪有閑心看他人熱鬧,他剛要走的時候,那副畫卷被展開了。

“捉衛璿璣!”

“捉到者賞城池一座!”

這兩句是黃永寧親自喊出,那副肖像裏便是衛璿的尊容了。

可是衛璿此時心焦如焚,便不想理他,也不管他哪根筋搭錯了。

台下看眾又是興奮,又是茫然:“咦,衛探花是怎麽惹了小王爺?”

他一旁的侍從開了口:“此人奸汙小王爺愛妾!罪不可脫!”

黃永寧跳腳:“混賬!誰讓你都說出來了!”

他說完了才自覺失態,清嗓道:“咳,衛璿璣光天白日調戲良家婦女,但並非小王賤妾,各位道友評一評理,這樣的人該不該捉,該不該打!”

侍衛抱著頭說:“該該該!打打打!”

聽者議論紛紜,或同情黃永寧綠雲壓頂,或有心慕衛璿的猶然不信,兩派險些鬥將起來。衛璿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二人循至街角最後一間客棧,仍然沒有空房。衛璿無法,揭下易容,拿出首座名帖。店家如見了活龍一般,立刻說要多少上房都是有的,不過此前皆被小王爺及他隨從占了,騰不出空來,若是衛公子來要,就是叫婆娘們睡去夥房,這間上上房也得騰出空來,先時失言,衛公子見諒則個。

衛璿將無須抱到軟榻上,見他睡顏安閑,這才展顏一笑,拭去他額上汗珠,心中無限喜悅。

衛璿方落栓出門,便被嬌香軟玉撞了個滿懷。

“衛公子,你在這裏,教奴家好找。”黃衣女子朝衛璿胸口上錘了一拳。

“公子,你不是說楊柳湖畔,人約黃昏後的嗎?為何失約?“這個女子既羞且憤。

“讓開!賤人!衛公子也是你叫的!”已有人爭風吃醋了。

衛璿兩眼一黑,糟了,忘了易容了。

“幾位姑娘少安毋躁,想必這其中有什麽誤會……”衛璿本來熟於應對這種情境,但此刻滿心都是步虛宮之事,記掛著無須,毛毛躁躁的,一絲良興也沒有,被圍在中央,擦擦擠擠,火氣幾乎一觸即發。

一名橙衣女子將大家一下子都推遠了,輕靈靈施一萬福:“衛公子,奴與公子還真是有緣,相別不過三日,這麽巧,公子也收了請柬?渡江跨海的這樣快,怪道人說衛宗主的鳳頭蒼鷹最快呢!”

衛璿仔細一認,這是那個叫容……容什麽?容還是何思行?

這時陳天瑜天降救星一般出現了:“二位道友,中庭有事相商。”

陳天瑜一身簡素的道服,轉過身來,沒有一句廢話:“衛道友可知,江秋城內有人假扮道友模樣,戲弄…人?”

她終究是女兒家,此時雪膚微紅,再逾越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了。

衛璿早知黃永寧無論怎樣調皮搗蛋,也不會瞎開那樣玩笑,陳天瑜將所聞所見紅著臉,刪刪減減地說了,末了,頓了一頓才偏過臉問:“欒道友…可曾來了?”

衛璿原以為檀弓一直在身後,可是背後哪有一個人,高空卻傳來一聲長笑。

打扮成衛璿模樣的魅魔著一襲紅鶴展翅灑金華袍,伏在檀弓耳邊道:“美人,別來無恙啊。”

魅魔將頭低在他的頸間,聞到一股芬然異香,這體香非蘭非麝,聞之若流酥灌體,入骨清凍,因笑:“何為‘活色生香’,本座活了幾萬年竟才知道。”

“左聖左聖,位列北帝之左,三千諸神,無人列你之右。有誰人知道,堂堂左聖,雷霆之棟梁,天庭的門麵,竟然沒有把七情斬斷…美人,你真是讓我驚喜壞了……”

魅魔以七情為食,自然是仙脈愈深的人的七情越為精純,所以大天帝的七情,在他眼中無異於龍肝鳳髓,若得之,一朝可進千年修為。

透過魅魔的眼睛,可以看到檀弓的玄關中有一道幽藍光柱,顏色清貴高華,那是他的“哀”情。

可是常理來說,三屍、七情、六欲,就連一個地上的散仙都一定會除之,否則脫凡入聖之時,朝拜東王公那一關便過不去。

“北帝慣著你,那東華大帝怎的也瞎了眼?”魅魔奇道。

三島十洲仙翁東華大帝君,便是檀弓口中常提的“木公”。

檀弓向來是等別人將話說完,才會開口,他沒有解釋其中原由,隻是讓魅魔回去域外,不要再下凡擾亂天行之常。

“美人這就急著趕我走了?附耳過來,我這裏可有你愛聽的事。”魅魔笑著,唇對著唇吐氣,“那日陽炎用一張連字都沒有的符,就讓你差點去見北陰小兒了,我想,那裏頭……恐怕是錄了你那小徒弟的‘歌嘯’之術吧?”

“這樣,做個買賣。”見檀弓不語,魅魔更加抬眼笑道,“本座任你差使苦力,替你把東荒翻個底朝天,將你那小徒弟留下來的小禍害鏟除幹淨。美人你呢,就乖乖讓我吃了七情。怎麽樣?”

魅魔大笑:“我看你恐怕不曉得何為洞房花燭夜。你若再不悟出來,為夫便親來教你了。”

他咂了兩下嘴巴:“這樣天真得緊,本座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把你吃幹抹盡呢?”

檀弓隻道:“你我皆為幹道。”

他並非全然不懂魅魔的邪妄之言,但一直當作是魔性本**,談之無稽。

魅魔一聲長笑,仰麵將酒底喝盡,隨手一擲:“哈哈!本座愛你愛到心眼裏去了。美人知天知地,卻不這男子和男子之間的奇趣**樂,要高出男女之樂數萬重去。到時候本座叫你又驚又羞,又怕又要,難保你這凡心不動……何愁不‘愛’我‘喜’我,又‘惡’我‘懼’我……”

他打得一手好算盤,一情則進一千年,七情則是七千年修為,再苦修三千年,趕在萬年大劫之前,他便能永葆巔峰法力七千年!這七千年他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什麽北極大帝,什麽九天雷祖,什麽東華帝君,就是將天庭的頂戳破了,將從前受的窩囊氣全討要回來,捅到鴻蒙那裏去論個道理,也非決計不能之事。如此想著,心下滾燙,看檀弓眼睫低垂,似乎當真在考慮了,他更是欣喜。數萬年苦心孤詣,此時都係在眼前之人一句話上,怎不滿心欲愛?就算這張臉遠遜左聖真容,他也禁不住情動心跳,便低頭去親。

也不知可曾親上,身上卻是一股鑽心裂骨的疼痛。

“止。” 檀弓之令,有如東風射馬耳。

檀弓重複:“衛璿,止。”

魅魔滾身倒地,下肢已化為一灘黑水,升起一團煙霧。

檀弓起手雙結不滅蓮華寶印,一手金蓮,一手白蓮,幽然朝衛璿移去,衛璿卻仍不罷休,猶然施法。終究是一道天道雷法劈下,斷了他施法的門路。

魅魔乘一朵黑雲遁逃,天樞道:“太微,此千載之機也!速以天道雷法懲之,為虺弗摧,為蛇若何?”

天樞化作金蓮追去,正然追得熱烈,回頭卻不見檀弓身影。

“衛璿。”檀弓說,對方走得太急,他禦劍也追不上。

夜色深濃,衛璿終於停下來,朝他走回來的時候,檀弓看不清他眉間之色,隻覺天旋地轉,便被衛璿重重撞上樹幹。

衛璿猛然欺身侵近,二人的麵頰快要貼到一起的時候,衛璿卻陡然停住,右手狠狠向樹幹捶了一拳,落英紛紛:“你不躲?你為什麽不躲!”

檀弓眉宇露出惶惑之色。

衛璿將檀弓的下巴捏得更緊,好像要掐斷他的下頜骨:“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你莫非真是人盡可夫麽?你究竟有沒有心?”

言罷,他就後悔說出這侮意甚重的四個字了,垂下頭去,腦子稍稍清楚了點,緘默良久,可是一想起剛才魅魔出手那番輕薄下流,心中又滿是殺人念頭。

“我並非女子。”檀弓說,言罷便聽見衛璿哂笑一聲。

檀弓又道:“衛璿,底事怫然?”

他偏頭一視,看見衛璿右手全都是血,不知剛才用力何其之重。

檀弓隻能一件一件猜了過去:“上古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神,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天魔。天魔與天神同源一籍,數萬年兩不相犯。你如今日錯手殺他,便與弑神無異。若要殺之,非天道雷法不可攝伏。”

“魅魔本性若此,難可移之。”衛璿沒有回應,檀弓隻得又說,“以你之天姿智性軼類超群,日後必能踏碎虛空,脫凡入聖,既為長生之人,榮枯無數,得失難量,何必計在一時?”

檀弓的手指撫上他的眉心,道:“勿結心魔。”

衛璿一笑:“心魔?為你成魔?”

檀弓的手僵在半空,如冬日簷鈴懸冰。

衛璿見怪不怪:“又來了,這話誰說過?你那些前塵,我是該知,還是不該知?你又把我當成了誰?到底有幾個?我是他們哪個?是長的像?是說話像?是法術像?會畫符?會布陣?會念詩?現念給你聽好不好?你做膠,我做漆?你倒是給我一個準信,也讓我有個樣子去效。今天來個千殺不得的魅魔,明日再走一趟不知哪年的舊居,問我怎麽了?我快瘋了,為你瘋了,不能問,不敢想,我受不住了。饒了我吧,給一個痛快了斷。”

他閉目苦笑。

檀弓將他的手拉下來:“往事已沉,隻言目今。”

“我今日非要知道,我在你心裏到底是誰。” 衛璿抬起頭,向他的眼睛慢慢望過去。

檀弓道:“你是衛璿,知我音者,世無其二。”

如奏一曲《流水》,前韻未絕,而後韻已至,檀弓未予對方多想的時間,下一句便是:“衛璿,我之過也。”

他將衛璿流血的右手握住展開,在其中放了一塊瑩白璞石。

“太極陰陽微分之時,元始天尊先以氣化神,而後造物。此石誕於太極之時,它之初生,茫茫天地並無人跡,它未曾見過草木鳥獸,多少萬年長生寂寞,卻隻知壺中日月。囿於一方見聞,隻知天理,鮮曉人情,更不通下界禮儀廉恥。雖如此愚頑魯鈍,但願齋心虛求,你若願為玉人雕之,它不甘再為荊山廢材。”

“它為道氣所化,道即是它,它即是道,本無實質,卻盼有心。” 檀弓帶著他的手掌合上,牽至左胸膛,“爾如有心,我便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