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少俊濯儕俗多愛 胸中耿少有人憐

另一邊,危機解除之後,衛璿已經已安排了接引弟子,其餘妙音十一仙便都往水鍈峰去了。而陳天瑜一麵惦念道謝衛、檀二人,一麵有實在很有樂癡的癖性,想真心求教那一曲《百鳥朝鳳》,容思行是鸞欲求於鳳,至於王含貞為何往洞裏走,一言難蔽。

“混賬太清仙宗!這又是什麽鬼地方?”容思行不敢走太遠,隻在原地胡嚷。

容思行因見陳天瑜隻蹙秀眉,卻不言語,心頭更添一分火氣:“你啞了不成?”

“容師姐,稍安勿躁。”陳天瑜轉頭一看,問道,“王道友,你怎麽樣?”

王含貞正在出神,一被點名,搓搓兩邊肩膀,答非所問:“啊?我不冷啊。”

陳天瑜聽了,淺淺一笑,遞了一件銀紅雲肩給他。

他們迷了路,這偌大山洞中,連回聲都要等待很久,容思行素無耐性,便抽出雙劍在牆壁上亂刮亂劃。

王含貞聽聞紙絹落地之聲,便揉揉困眼,還以為天上掉書呢,便迷蒙蒙地雙手用捧,從那石壁之上,竟落下張張隱畫。這樣接在手中,頃刻間便現了形。

仙畫畫色千年不落,畫紙萬年不腐,但此畫畫軸已缺大半,四周也已泛有青黃之色,積年下來,畫中人也看得不甚分明,不知是過了多少年了。

畫中之人瓊漿清酒在側,手揮五弦七徽,臉上有陶醉酡色。坐倚一株桃樹之下,春色燦若丹錦,滿樹嬌爛漫紅。一彎柳色映眉,遠山含黛。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而見他鳳目之中,卻似有一絲難察的孤標慢世之氣,隻可惜畫色太過陳舊,辨不分明,但即便朦朧一窺便知,這畫中人當真是有絕代姿容,希世俊美,丹青妙筆皆難描摹,龍章鳳藻全都粗疏短淺,世間竟有如此出塵絕俗之貌,相較之下,覺己形穢。

王含貞癡性犯了,差點要被那雙眼眸吸進畫中,陳天瑜卻在旁看了一眼,說道:“這是……”

王含貞卻搶口說道:“這個神仙哥哥,我真的見過的。”

陳天瑜察言鑒貌,見他似乎不願與旁人同看,便笑笑別過臉去不看了。

王含貞再看時,這才見到畫中神仙的唇邊,竟銜了一朵落花。他雖不通畫理,但天性頗為敏瞻,隻覺這朵桃花美則美矣,奈何與其餘畫景格格不入,不像是真實之景。倒像是畫師有意添了一筆似得!王含貞想著,愈發癡了。

忽然,他們見到前麵有個人在施法,就是徐慈了。

前麵還有一道紅色衣影閃動,又有一座碩大黃鍾飛飄過來!

原來無須聽到外麵悉索有動靜,便追了出來,看見徐慈賊頭賊腦地偷聽道君說話,哪裏會放過他。

那黃鍾轟隆落地,激起道道音浪,容思行和王含貞互拉著袖子,這才沒摔得人仰馬翻。

無須被罩在了裏頭,身邊激起無數泡沫,如快馬奔騰般從腳底飛過。黃鍾頂的水珠如下大雨般濺到頭臉之上,一條冰涼的水線直灌入天靈蓋,把他的骨頭燒出火星子般的畢剝聲。

“你是什麽東西!放我出去!”無須尖叫。

徐慈縮頭縮腦,嚇得渾身一震,忙掐訣施法。他頗顯驚惶的模樣,好像也沒想到這黃鍾威力這般大一樣。

陳天瑜第一個辨出,裏頭的便是那欒姓琴師的小隨從了,手中撥瑟弦相助,可是如此一來,裏頭的水勢居然更猛了,她厲聲喝道:“徐道友為何以大欺小!”

王含貞也道:“徐慈,你在做什麽啊!”

見徐慈魔怔了一般,王含貞便拔劍斜劈一招蒼橫翠微,但見那火舌吐信,幾乎也要將他吞噬。

徐慈滿頭急汗,容思行因冷笑道:“多管什麽閑事。”

她將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架在了徐慈脖上,威言逼道:“這位道友,你哪來弄來這樣厲害的寶物,也交來給我聽聽?”

“你可想好,是要寶還是要命!” 容思行道。

王含貞一怔,這莫不就是“殺人奪寶”?他還是頭一回瞧見如此明目張膽的,出頭道:“容道友,你小姑娘家家,恁地心腸這麽歹毒…我表台要是知道了……”

容思行反加揚笑:“哦?衛公子怎會知道?”

王含貞被她一看,膽都沒了。

無須叫嚷之聲漸弭於耳。

正在這時,半空中忽六色煥然,徹照十方,徐慈施法的雙手,仿佛被一股無形巨力連筋掰斷,一瞬已成廢物。

衛璿雙目寒光凜凜,袖符四張,張張都是殺招。漫天流光激若弓矢之發,中壁則壁鑿,中柱則柱塌。 四張符向徐慈兜截而去,足以令他死上千回萬回!

符意化作實形,牢牢一齊扣住徐慈喉關,令他隻能發出嗚嗚幼貓一樣的聲音。他隻須劍尖多遞得半寸,徐慈便會一命嗚呼,人人看得頸上都是一寒。

“ 俯仰已得仙,萬劫可以終。”檀弓結五雷指,“重水隆鍾,啟。”

黃鍾才開一線光明,衛璿忙飛馳而至,將無須緊抱胸前,渡了一口充沛悠長的元氣。

容思行款步提衣,貼著衛璿,掩口佯驚道:“哎呀,小弟弟這是怎麽了……”

她掏出一瓶丹藥,溫婉一笑:“衛公子,奴便是瓊輪仙子容思行,久仰公子大名。思行這裏有地階上品的曜金舍利,快給小弟弟服下吧,可別耽誤了。”

無須兩手綿軟,奄奄已無息。王含貞不知哪來的力氣和膽量,見容思行還要往前湊,便把她一把推了個狗啃泥。

陳天瑜忙掏出一方冰藻手絹,折了兩折,蓋在無須的額頭上。容思行見了,也忙過來,插緊步搖,貼妥花鈿,嬌笑一坐,聚起靈來。

檀弓道:“太初石何處得來?”

徐慈喉關被鎖,雙手已廢,卻還是動盡最後一念,催動法寶。

“啪!”

幕天席地一張巨影陡現,滕玄豎目射出精光,尾尖一掃,將徐慈連帶手中之物拍出一射之遠。

檀弓拾起一張黃絹,蹙眉道:“天坼之帛。”

滕玄用蛇尾將徐慈卷著舉在空中,王含貞見到巨蟒,早就暈倒在地上。

“我天家至寶,你何處得來?” 滕玄問道。

天坼之帛,又名裂天錦。金石鏤盤的上麵纏繞了三根素縑,每斷一根,同一重天中,上天入海,心想即至。怪道徐慈能闖進無憂寂默,還與太初衍日石的現世脫不開幹係。

檀弓見這塊裂天錦上已繃斷了兩根,徐慈剛才是想再斷一根,便可遁逃了。

檀弓因問:“重水隆鍾,亦非爾物。”

滕玄道:“道修,方才見你手腳無措,重水隆鍾並不聽信於你,你得來是何非常手段?還有何盜來之物,務必速速交來,待我查實,必不留情。”

這大鍾原來是酆都地獄的一件刑具,怎麽會落入凡人之手?白刃及頸,徐慈臉漲得筋都暴出來,也不願吐露半個字。

滕玄因見此處有許多外人,便將“吾主”二字省去了,問曰: “伏乞聖裁。”

滕玄曾侍太微座下千年,此時心領神會,從檀弓左手聖骨接過搜魂令,在體內圓融貫通一圈,使其金光愈熾,就要朝徐慈眉心遞去……

“避。”檀弓忽然下令。

滕玄飛空急移,卻見那道自左慈眉心射出一道黑煞氣直衝雲霄。再一見時,哪裏還有徐慈的影子?

洞中已落滾滾沙石,檀弓將袍袖一揮,琴稿舊詩盡數焚去,醇酒傾倒,玉簫成灰,無憂寂默四字在烈火中熊熊燃燒。

滕玄蛇尾一擺,因向檀弓傳音道:“吾主潛姓隱名,凡人不識高明。吾上奉天尊之詔,保駕聖明,死不旋踵。”言罷,乘雲冉冉而去。

午夜時分。

無須臉皮紫脹,渾身是汗,滑溜溜如從水中打撈起一般,好像在夢中哭泣。

衛璿拍著他的背安撫著,無須卻哭得愈烈。他一摸無須的肩膀,好像裏麵的骨骼已盡溶之,隻剩一具空空皮囊。

檀弓說了一句:“肉軀凡身,不可不思眠食。”

衛璿對燭說道:“我怎麽吃得下。”

檀弓因說:“無須乃離火之精,無生無滅,不以時空輪回為本,無始無終,爾不必自驚自怪。”

衛璿陷入沉沉哀思,檀弓後來說什麽,他都像失聰,皆不應答,良久才說:“你的意思是他總歸能好的?可他還這麽小,怎麽受得了這樣疼個幾十年?”

彼時秋氣深重,窗外四無人聲,聲在樹間,屋內一燈如豆。無須輕輕地夢囈,所說之話他不見得聽得清。

衛璿目映燭光,如同搖曳**漾的琥珀美酒一般。衛璿看著無須青白的小臉,不由悲從中來,心中灼痛,好像是為了無須,似乎又不全為他,眼底鋪滿哀涼。

一滴紅淚從燭台上滾落,檀弓的聲音像是一綹輕煙,一澹柳色那樣:“莫念往事,萬皆可釋。”

“不用管我,我靜一會。”衛璿默然了一會,“別勸了,你要煩了。”

“必無此嫌。”檀弓道,“何嚐見明鏡疲於屢照,清流憚於惠風。”

正在這時,卻聽見有人篤篤篤,托托托地敲門,是王含貞悄悄摸摸地貼牆來了。

檀弓少言寡語,衛璿現下愁顏相依,半分說話興致都沒有,屋內靜得出奇,王含貞卻躡手躡腳地說:“噓……”

衛璿因道:“何事。”

王含貞如同一個老先生一樣,把斜挎的一個圓圓的小藥包輕輕放在桌上:“噓,道友,水鍈峰的人遍山在找你呢!說師太和宗主打架,負了傷,好些日子才好,要把你留在這裏住許久,非要見到師太再走不遲呢!”

衛璿說道:“豈有此理。水鍈峰若再問起,叫他慕容首座過來找我。”

王含貞聽了,暗叫好痛快。他探頭一看無須,秀眉蹙起,麵露憐色:“這個小弟弟……大夫怎樣說?”

他將一個裹了幾千層布的小包拆開,裏頭隻有一團似膏似膠的方墨。

衛璿詫然:“鳳麟膠?”

“北鳳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裏。洲四麵有弱水繞之,鴻毛不浮,不可越也。洲上多鳳麟,數萬各為群。又有山川池澤及神藥百種。亦多仙家。煮鳳喙及麟角,合煎作膠,名之為續弦膠,或名連金泥。此膠能續弓弩已斷之弦,刀劍斷折之金,更以膠連續之,使力士掣之,他處乃斷,所續之際終無斷也。”——《赤明和陽廣輿誌》

如今鳳凰麒麟自然不見,而這鳳麟膠的名聲卻還猶在,此物位於琴劍仙寶榜上第五,有活死人之奇功,無怪乎有市無價,所有者斷不願售賣,就是南華衛氏寶居之中,也未存一兩。即便衛璿已以驚世之價求之,一刻焉能得至。正愁的時候,王含貞卻一下拿過來十兩……

王含貞看衛璿不說話,自己反倒虛了:“怎麽了…表台,這個膠大概是真的吧?能派上用場麽?”

衛璿將鳳麟膠撚開一片,抹勻輕嗅,俄頃開霽:“千真萬確!千恩萬謝!”

王含貞開心笑地像個孩子,忙不迭就要把無須抹成一個小泥人。

檀弓站起了身,揖禮:“多謝。”

王含貞手頭一顫,但他滿手灰黑,又不好去扶,又不好兀自坐了受他禮,低頭忙說:“這種小事!不謝不謝不謝……”

他說著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王含貞忽想,能和欒道友在一處,還正常說了話的,表台真是了不起。

衛璿予了王含貞十倍市價的白璧,王含貞惶恐不勝,兩手齊搖,絕然不受。衛璿一旁囑咐了雜役弟子,直接送他府上去。王含貞一心一意為無須上藥,不曾聽見。

這高興卻沒有多久,王含貞忽“啊呀”了一聲,低頭看去,不知何時,這鳳麟膠被他用的一塌刮子精光。再看無須,還有兩隻手沒塗呢。

衛璿問:“含貞,鳳麟膠何處得來?”

王含貞兩手搭在一起,擱在桌上,支支吾吾老實交待:“徐…慈……徐慈好早以前給的。”

衛璿因沉吟道:“步虛宮之物麽……”步虛宮宮主徐翼明,其次子便是徐慈。先時姚雲比來報,此人正作一百九十歲壽辰。

一陣怪風將簷瓦吹落兩塊在地,衛璿將無須的筋骨柔動活絡,眼色幽暗:“今夜我便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