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天道夜觀北極星 竹林三難座下賓

眾人追至一片竹林前,巨禽卻倏忽不見。此時東方日晞,晨星漸隱,而唯獨這裏的上空,仍然是一片極深極濃的墨黑。

妖風颯颯,怪雨恣猛,慕容紫英對水鍈峰弟子道:“怕死的滾回家去!”

他言罷揚長入林。常正一看天光峰弟子皆在偷看他,也不好意思不跟。

其餘眾人正停步不前的時候,步虛宮的人來了。

徐宮主坐在八人轎上,淚水渾濁:“隻要能救回我的慈兒,要我這條老命,我也願!”

徐漱溟道:“能生擒檀齊唯的英雄,不論修為高低,家父願以步虛宮三十五代宮主之位相讓!”

這下眾人馬上幹勁十足了,除了黃永寧一醉不醒,抱著黃承宏大腿,撒嬌弄癡,死活也要進去玩。

入口的地方,檀弓忽道:“今日是暗戊。”

衛璿掐指一算:“正羊,二犬,三在辰,四不犯寅…真是暗戊……”

檀弓道:“檀齊唯乃立祖師信條、嚴教規誡之人。十年之前,他設下壽宴已犯明戊,今日若再起事殺人,便犯暗戊之禁,殃及九祖,萬劫不原,從無寬育之門。檀齊唯焉不知之?何為此不智之取。”

所謂立祖師信條,便是自落草之時,便受戒學道,三十三重天考偈星令授其職牒,其後其人每日必須開壇**穢,迎師請聖,勤苦香燈,方可功德圓備。數不盡的齋戒清規,非常人可以受,若是半途廢之,莫說遭天道棄之,滿門皆殃,就是他生時故所也將因此水澤不降,百穀不收。

譬如這“戊禁”就是其中一條:逢戊則不可砍伐動土,不可誦經鳴鍾,不生火啖腥,一言蔽之,不可驚動天上諸神,更莫提這殺人尋仇之事了。

“采訪真君聞路叟之憂,問曰:‘下民無知,玄律戊重,何以攘解?’,九天雷祖答曰:‘蚩蚩者民,屢犯帝星,飛災橫禍,促壽絕嗣,無可攘解。’”——《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大帝說太上洞淵常咒經》

衛璿心念電轉,想起從前檀齊唯舉白三杯,第一杯就灑在撫仙湖中,為自己明戊做壽向諸神謝罪。當時他是有苦衷,又是初犯,所以興許逃過一劫,但這暗戊可比明戊要緊得多。

雲如露並不空費詞說,一劍當百萬師,一陣氣浪破開迷霧。郭嶽將竹子全都砍倒,後麵的人就好走了。可是明明他們是一個隊伍,一炷香後,人全都走散了。

衛璿捏碎了玉,一麵邊走邊撒,一刻以後,便摸清了這竹林中的迷陣,他把一塊桃木一掰兩斷,插在土中,開始破陣。

二人邊走邊為後頭的人留下記號,埋頭不知行了多久,隻見天上日出五色雲霞,清露翠煙,疏桐流響,當真是一片世外桃源。

衛璿道:“我們等一會他們。”

“然。”檀弓道。

約等了一個時辰,才見慕容紫英走在最前頭,後頭跟著一班人,有天鑒宗的,潛龍門的,還有一些皇族子弟。

人都到齊之後,眼前一陣白光閃過,隻見土地平曠,鳳竹千竿,籬牆芳潔。

忽然天降異象,紫霞罩頂,一女子麵覆輕紗,飄然而下,踏雲而來,有如真仙臨世:“各位道友性智過人,此我懷眉山莊開啟大陣來,第一次有人於十個時辰內破陣。恭喜賀喜。”

衛璿道:“小子擅造潭府,多有得罪。敢問仙子可曾見過一隻巨鳥飛入境來,若知它行跡,我們必不多叨擾。”

女子笑說:“藍耳翠鳥乃我主人所蓄。”

“敢問尊主安在?”

女子玉蔥遙指:“主人在竹林深處。”

黃永寧聽了,大剌剌就要往裏頭走。女子笑著攔了,輕揮衣袖,兩邊各有五名白衣女子上來,持爐薦香,謹若聽命, 還有一女子頭頂一枚雲雷紋的靈甕。

女子道:“我家主人見客,隻見三種人。”

衛璿道:“仙子請講。”

女子道:“第一,我家主人隻見俗世中人。請各位放下手中所有符籙、丹藥、兵器,隻著一件素衣入林。“

此話一出,立時有人摔劍不幹了:“什麽規矩!天知道你們安的是什麽心,叫老子死在那裏頭!”

林中女子道:“若有道友心意更改,現在離去,為時不晚。”

走了一小撮人。還有人欲強闖,但見女子身不動,那人已被無形力道請出數裏之外。其實不想也該知,能布下困住衛璿三四個時辰奇陣的人物,一定來頭不凡。

“未敢不尊。”衛璿換了一身素白衣服,隻是儲物戒還未去除,隻等下文。

女子點點頭,笑道:“第二,我家主人隻見故舊之人。”

又有人道:“這位姑娘,你這也太苛刻了。我們沒有一個人見過你家主人,何談什麽故舊之人?不過問一個人罷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哪裏來這麽多彎彎繞繞?”

女子聽了笑而不語。衛璿道:“請仙子細說其中原委。”

女子將靈甕捧起,笑道:“這甕中皆我家主人昔日舊物,各位若取出來一件,便可以此為信,就是主人的故舊之交了,得以相見。先請諸位造了這個冊子。”

平白得好處,這哪有不依的。黃永寧哈哈大笑,第一個吃螃蟹,隻見那冊上登的不過是各人所學何法罷了,一共有四個可以選的:妖修、道修、魔修、靈修,道修下頭還能選:陣法師、符籙師、煉器師、丹師、劍修、法修、樂師、馭獸師……足有二十多種。

黃永寧填了一個“馭獸師”後,急忙去摸,一摸出來,大變活人一般,竟是一隻烏鴉!黃永寧遭了眾人恥笑,便將身旁的侍妾小杏兒推出去摸一個,沒想到這一回竟是一隻斑斕錦鳳!

因黃承宏身份顯赫,眾人皆讓以他。黃承宏什麽也沒取出來,可是轉過頭來時,竟見他雙眉塗有七彩紋飾,雙目迸出五色渥火。

衛璿見了,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半晌不語。

冊子傳來這邊,檀弓見他神情異樣,便問:“何如?“

衛璿道:“彩鳳隨鴉…說的是女子的錯配;八采眉,這是當皇帝的預兆……罷了,是我多心。”

女子過來相問大家姓名,慕容紫英說以“紫氣東來、英雄豪傑”,王含貞想了一想:“啊,我是含苞待放的含,堅貞不渝的貞。”

該他摸了,卻聽王含貞哇的叫了一聲,衛璿立時去看,

他摸出一截梧桐木,半邊是綠如青玉,核果繁多,半邊卻是朽株枯木,譬如人之將死。

衛璿臉色難掩駭然,手一顫,梧桐木險些掉到地上,檀弓伸手接了。

常正一見了不以為意:“你是不是有木靈根?有什麽好怪的?”

王含貞有點不好意思:“…不是怪啊。我寫的是丹師,這讓我怎麽煉丹呢?”

常正一是天光峰首座,自然於丹道上精深許多,聞言將梧桐木點燃了:“木中火,你偷著樂去吧!”

這時那女子又說:“第三,我家主人性情喜靜,一次最多隻見七人,請各位道友各自組成一隊,莫結伴多於七人,竹林凶險,也莫孤身而行。”

王含貞悄悄地說:“表台!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見對方不說話,他還拉拉衛璿的衣袖:“表台?”

沒想到衛璿下一句是:“你回家去。”

“我不認識路啊,那個陣……”王含貞大為困惑。

衛璿站起來說:“我帶你走。”

王含貞自然不樂意,忙求援說:“欒…欒道友!”

衛璿停下,麵色不說:“欒什麽欒?”

王含貞隻以為衛璿怪他喊出真名,便兩手掩口:“不是不是…表台,我不走啊,行不行?”

衛璿轉頭道:“你來做什麽的?這裏很好玩嗎?你來找人還是找亂子?”

王含貞站在原地,又是尷尬,又是懊惱:“表台…怎麽了,我怎麽了?我哪裏惹你生氣了……我也不一定找得到徐慈呀。哎,是不是這個木頭不好,那我不要了…我真不要了!”

他的話越說越低,愈發不敢看衛璿。這天也涼爽得很,不知道表台為何這麽煩躁呢?

慕容紫英走了過來,圓場道:“怎麽了怎麽了,你吃了火藥?”

衛璿問他:“所出何物?”

慕容紫英手裏握著一串白色寶石,顏色斑駁。

“咦,這是石英石麽?”王含貞好奇,拿過來看,可是接過來的時候一個不小心,錯手丟在了地上,恰恰好掉在剛才生出的那灘木中火裏。皓白水晶般的寶石在火中燃燼,頗有幾分奇詭之色。

“……是瑪瑙。”衛璿心中一陣流電飛過,目中驚色交迸。

慕容紫英從未見過他這般神色,正要詳問,卻見到陳天瑜一麵走過來,一麵側頸摘下綠珠耳環,她的飾物本就少得很,再換了一身白衣,就如一枝素淨白荷一般。

陳天瑜道:“敢問可否與諸位道友同行?”

雲如露取出來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劍,可是剛剛握在手中,便碎成齏粉,所以心情十分不佳,加上有些怕近女色,便推以慕容紫英。

慕容紫英道:“陳道友來得正好。蘭因和郭師弟一會要送旁人出陣,我們恰好還缺一個。”

陳天瑜轉身對黃承宏道:“世子美意,我已心領了。”黃承宏稱她瑜妹,還分辯了兩句。

“璿璣?”慕容紫英用手肘推了一下衛璿,“該走了。”

衛璿將那截藤木放在掌心,失神良久。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他越想越亂,腦海裏又是無須病體衰弱,又是沈並入魔情態,這時又來個半死半活的梧桐。

這句詩原為悼人亡妻之用,兆之含貞姻緣如此不祥,不知哪個是頭白的鴛,哪個是失了的鴦。真是潘愁病沈,不可計數。他頭腦一熱,便也聽不見眾人在那說什麽了。

檀弓還沒有參與到他們的話題中,正在問:“若無甚所精,該如何書寫?”

女子笑答:“道友過謙了,修道數年,怎會無甚所精?”

檀弓道:“三清凝氣,宇宙無形,無器可量。形上為道,形下為器。我為修道之人,以器喻道,則損道義精神。”

言罷,他寫下“散人”二字。

“這位道友若是如此,靈翁便不知給道友何物才好了。”那女子又問衛璿道,“這位道友,也是這般作想的嗎?”

“我不信命。”衛璿看似答非所問,又道,“含貞,你也是。”

王含貞搞不清狀況,隻“嗯嗯嗯”連聲答應。

眾人沒再多言,七人成行,各自入林。

第一關是“琉璃橋”,橋身青翠透明,下麵河水湍急,深之不測,十分駭人。四處有結界,不能禦劍,隻能徒步過去。眾人最次的也是門派裏的菁英子弟,不至於沒有這點膽量,可唯獨王含貞兩腿打顫,看著地,就是不敢過。

眾人都走了以後,衛璿才過去拉了他的手:“眼睛閉起來。”

才走了幾步,衛璿見四下無人,便又道:“含貞。”

王含貞不敢睜眼:“怎麽了表台!是不是走完了!”

衛璿回頭看了看他,見他秀眉蹙起,身體都瑟縮起來,便柔聲道:“方才是表台不對。”

“不不不…”王含貞忙睜了眼睛,可是低頭一看萬丈深淵,又趕緊閉上了,“表台沒什麽不對的!”

衛璿道:“合不該凶你。”

“呃,表台,你是不是累了?”王含貞想了一會,才說,“你累了的話,就睡一會啊,為什麽要那樣逼自己呢?我就不像表台,我就不想那麽厲害,活那麽久不就也是吃吃睡睡的…”

衛璿被他氣笑了:“你今年生日許個願吧,明年多長兩個心眼子,也算幫了我至深。”

王含貞鼓嘴不說話。

又走了一小截,衛璿有些落寞地開了口:“含貞啊……”

“你有沒有意中之人?”

王含貞腦中一個炸雷響了:“什麽?”

衛璿不厭其煩:“意中之人,心上之人,你魂牽夢縈之人,你願與其共度餘生之人。不管他是遠還是近,都可以和我說說。”

王含貞聽了這一連串的連珠炮,腦中早似煮了一鍋粥,正在那咕嚕咕嚕地冒泡呢,他戳破其中一個泡,隻覺大概是表台有了道侶,便想給周遭的人全牽起紅線來,他劍北家中的五嬸子不也是這樣的嗎?如此,便鬆快了許多:“哎,沒有呀…這種事還要問過爹爹媽媽姊姊呢。”

衛璿卻不放過:“白瑪瑙何如?”

王含貞大駭,都忘記答話了。白瑪瑙是琴劍美人榜上魁首,姿容勝似天仙,不知迷倒多少年輕子弟,世有“不夢瑪瑙不少年”的說法。他是想也不敢想!

衛璿又問:“柳落梅何如?”

王含貞咂咂嘴,衛璿繼續道:“蕭方疏、沈靈芸……”

王含貞仿佛事不關己,半日才說:“表台,你把美人榜背得好熟啊…表嫂會不會生氣啊……”

衛璿這才明白,王含貞應該未曾見過這些女子,故聽來隻覺她們遠在天邊,並未認真考慮,便道:“陳天瑜呢?”

王含貞聽了,這才如慌腳雞一樣。

衛璿又隨便拋了好幾個名字,這才循循善誘道:“安陵嫣。”

“安陵王?安陵王不是男子嗎?”王含貞腦子叮”的一下。

“安陵嫣有龍陽之好,好為人下。”

王含貞聽了“好為人下”這四字,麵若熟蝦,張張口不知說什麽,衛璿鑒貌辨色,心裏呼了一口氣。又說以幾個神京名倌,王含貞皆麵露難色。

他又提慕容紫英,慕容公子有雅名在外叫“桃花美七郎”,又叫桃花慕容,取桃花亦慕其容色之意,可見其相貌何其俊秀,平素不乏有男子對他擠眉弄眼。

王含貞反倒開心得滿麵是笑:“哈…慕容師兄要殺了我了。哈哈哈。表台哈哈哈……別說了,要被他聽見了…要完蛋了。”

見王含貞一心以為他在玩笑,並不作真,隻當他在探自己對各人如何作想,並非結姻,衛璿這才問道:“欒道友怎麽樣?”

沒想到王含貞一未驚訝,二未否認,三竟低眉細思,衛璿倒先沉不住氣了:“你還想什麽?”

王含貞嘟囔著嘴說:“欒道友…就…就很……”

“很如何?”

王含貞憋了好半天:“就很好啊…雖然是才見了他,心裏卻覺得很熟悉。雖然一直也沒幾句話,也什麽表情,但是讓人感覺有欒道友在的話,沒有辦不成的事…嗯…有他在的話,感覺可以安心睡到中午,也不會被師父罵。”

衛璿眼皮一跳:“給我打住。”

王含貞卻停不下來,思緒似是在草原上跑馬一般,扔了韁,撒開蹄子:“我很笨啊,但是欒道友脾氣很好的樣子,所以也不會像師兄那樣罵我吧…這倒很好很好。但是…欒道友心裏不一定記得我吧?感覺他沒有什麽中意的東西,這讓我怎麽對他好呢?我總覺得他有一天會突然不見了,就像不記得我那樣。那我會很難過…表台,你知道嗎,就像我和…”

王含貞不繼續講了,衛璿佯作聽差了意思,說道:“怎麽見不到,你的好欒道兄就在前頭,這就帶你找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