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婦人仁心事萬古 情種癡淚痕千行

衛璿兩手緊緊按著檀弓的肩膀,神色惶急激切地叫了一聲:“含貞!”

那聲梟啼是源自於玄誠真人本命靈寵烈箭隼,王含貞形影突然消失,就被宗主掠走了。衛璿急忙趕赴去追,檀弓幾乎是和他同時起飛的。

“你知道那宗主根底多少?”衛璿問道。

“我知他是化神修士,已曆嬰變,而你金丹初成。” 檀弓就說了這個。

衛璿不為所動:“我也知道含貞是我的表弟,他築基都不牢。”可能他也覺得這話說得太衝動,換了檀弓更容易接受的說法:“宗主他分神初就,紫府靈台應該都極為脆弱。”

無須根本不關心什麽王含貞,他就隻是跟著檀弓而已:“主人,這些東西怎麽辦呀?”

衛璿回頭一看,無須手上捧著一座金山銀山。

無須竟也知道檀弓一心求敗!他找海晏藍要了錢,壓的就是他們輸。

無須拉下一邊眼皮,扯了一個鬼臉:“看什麽看,衛璿,我不給你呀。”

衛璿的口氣十分蕭索落寞:“我方才一心信你,故與你同輸之,若早知如此……你不知沈並前頭,已有千萬個沈並為我所負。”

無須聽見他敢對檀弓的決策有什麽異議,怒意橫迸衝破胸脯:“你,你還要怎樣?不知好賴,難道道君救你都要和你商量麽?”

他想起衛璿先時所說的“次第”兩個字來,便留了許多心眼,極力不讓衛璿與他平起平坐,此時便說:“就連本君都不知道的事,憑什麽告訴你?你是誰?”

無須說:“我主人多少年都不彈琴了,為了你破了例,你好不知好歹!”

見衛璿不說話,無須急忙補充論據,證明衛璿的愚蠢:“早上主人說你一定會贏,那主人來助你做什麽,一定是覺得你洋洋太過得意,小懲大誡,罰你輸一場了!主人連你先前二十八場鬥劍,一場都沒有落下,不要太了解你,你別想在我主人眼皮底下耍什麽滑頭!”

一定會贏?

二十八場鬥劍?

他都不記得有多少場了。

一場不落?

可他從未見檀弓來中樞畿觀戰。

無須見他呆呆愣愣的,便在他身邊來回兜圈,跳起來在他眼前揮手:“衛璿衛璿,你說我是不是比你還聰明?你說話呀。”無須抬臉問。

無須忽一停,驚呼道:“你……你不許這樣看主人!我剜了你的眼!”

禦劍飛行已逾數百裏,衛璿凝眺,而檀弓右手的天心法蓮雪光漸盛。

衛璿從陣盤中丟出一個蔽天神陣用來掩藏聲音,一個欺天神陣來遮蔽氣息,正欲再加持幾個壓陣法寶時,卻被檀弓攔了:“不必。”

二人一前一後,步踏罡鬥,禹步而行。

忽聽見不遠處人聲:“人異誌也無可厚非。宗主若是執意要帶兩名弟子去玄明恭華,倒是衛璿璣是個不錯的選擇,他比他這個表弟,在仙道上更堪大用。”雲如露慣常地有一說一,不偏不倚。

他們目力所及,看見一手扶樹幹,臉帶笑意的正是太清宗主玄誠真人,而旁邊抱頭蹲地的便是王含貞。

“爹爹,娘親…姊姊…我莫不是再見不到了?”王含貞囁嚅道,又從膝蓋間露出半張臉,神色有些癡,也不知道又想了什麽。

宗主一捋胡須笑道:“好吧。那不如如露你先來吧,待到得了好處,含貞他也不定就想通了呢?”說著伸出一手,做擊掌科。

雲如露拒之:“無功不受祿。若是因此提升修為,如露的劍也不會同意。”

衛璿所見,宗主又湊在雲如露的耳畔低語了些什麽,卻見雲如露也伸出一掌。

兩手正要相擊時……

“轟!”

衛璿擊出一張六法羅刹符!

王含貞識得此衛氏符紙,一驚站起,喜動顏色,口卻呼檀弓。

宗主丹田一陣冰涼,一陣沸熱,喉頭麻癢,嘔血半鬥。

雲如露忙相攙,對著麵前的衛璿震怒:“衛璿璣,你這是做什麽?你羞惱到要欺師滅祖嗎?”

衛璿道:“此人不是你我師門。”

雲如露回頭一睞,卻被這宗主一掌拍出一山之遠。

王含貞趁亂連滾帶爬地跑到衛璿腳邊,抬頭一看,卻見到赤霄劍被一雙瑩白如玉的手遞在自己麵前,寒風侵膚,而桃花卻開得暖暖融融,其華灼灼。

檀弓從衛璿身後走出:“陽炎。”

這假宗主根本沒繼續演下去,擰眉道:“你是哪裏來的小子?道聽途說了本座的大名,本座的大名也是你可以叫的的嗎?”

原來檀弓那句“無上陽炎”並不是法訣,卻是眼前這冒名宗主的本名。

陽炎說著已掐出一團火訣,朝檀弓丟去。那火訣未及檀弓身寸時,卻已湮滅。

“是你?你不在三十五重天安生待著,來下界礙我的事!北極老兒怎恁的不作為?”陽炎冷嘲之,因為無須在檀弓袖中,檀弓便可以駕馭萬火,陽炎將其認成了無須。

陽炎探出檀弓這副肉身修為低微,也不知“純陽真君”在耍什麽花巧,索性要挾道:“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我且饒你一遭,那個姓雲的小子,算我舍給你。若是你還覬覦這一個,別怪我打狗不看主人,不講倫序。”

“太初衍日石。” 檀弓卻道。

陽炎目色凶狠:“你不是無須!”

檀弓道:“陽炎,當初我答允你在太初石中修損殘魂,如今約定之期已過,你化形為人,請將太初石交還於我,一了前塵舊債。”

陽炎後退一步,不敢置信:“你!”

王含貞因一時貪看檀弓,此時一個不防就遭陽炎襲擊。陽炎五指漏出嘶嘶火焰,逼近王含貞脖頸:“你若過來一步,他小命沒有。”

陽炎處在經久不衰的驚愕中,臉上神情精彩紛呈。

“陽炎,我無意押解你上天庭。十九萬年征戰不已,天庭諸神和東荒群魔,何處不是血流為河,積孽無數?你若今日錯手殺人,又生惡毒,便無談與九天釋偃幹戈。”

陽炎冷笑道:“你答應不殺我?北極老兒他是答不答應?九天雷祖答不答應?天庭那些表麵上為了積累功德,實則嗜血成性的所謂正道戰神,給不給東荒這個臉?我尊上當年說:東荒這一隅立錐之地已是千萬難能。我們都已經退到了這個地步,你們這些最正義的神又是怎麽做的!”

檀弓搖頭道:“陽炎。”

陽炎聽得又蒙上一層氣恨,當年就是這個人寡淡無味的幾聲呼喚,令尊上聽來就如同中蠱了一般。

陽炎斷喝:“閉嘴!你以為我會像尊上一樣,被你迷惑失了主意嗎?你是什麽無情無義以色侍人的爛貨色,我比誰都知道!”

“尊上不在,你當我不敢傷你這個便宜師父?” 陽炎惡氣衝衝。

陽炎甫一動作,便突覺身上九處大竅處處堵塞淤積,卻見衛璿正一指點一掌,在手上比劃,口頭默念。

掌中陣!

竟是衛璿在衛聞遠的六法羅刹符中布設了一道掌中陣,此時他隻要操縱掌中陣型,便能直搗陽炎的丹田!

先時檀弓言“不必”之時,他便已知陽炎修為遠沒有至化神期,還相去甚遠,隻是一道濃鬱的魔氣附身,迷惑了眾人罷了。故他臨時布下這六欲緣滅陣盤中的頂尖陣法“七情絕斷陣”。

喜、怒、哀、懼、愛、惡、欲。一個音就足以令尋常凡人心神大搖。

檀弓從衛璿掌中撥出琴弦似得七彩光束,依次挑響。

他竟然能以陣法中的劍意為琴弦,五指無定形,隨意撥弄,就能激發出如此琴意!

人說琴功是水磨工夫,初學時,必須與一張死琴廝守,以琴為案、以琴為枕,再至琴功漸成時,則欲追逐上品琴器,至於綠綺琴、大呂琴之屬。

待到琴功臻至化境,則可無琴而發琴意,一草絲、一木苗皆可為琴上之弦。

琴聲在意而不在弦,棉弓亦能彈出琵琶聲。

數千條劍意競相一齊朝陽炎襲去,其中包含喜、怒、哀、懼、愛……

惡!

陽炎節節敗退,雙腿發軟,仰天跌倒,伏地跪下。

檀弓趁勢伸手向前一擒,抓來正滿腦漿糊的王含貞。王含貞一個沒站穩,就跌在了檀弓胸口,甫抬眼一看檀弓,雙腿又是軟癱如泥,他蹭刮到檀弓幾莖鬢發,心頭便像揣著一隻熱烘烘的小耗子,定定癡癡的半天不敢動彈。

欲!

陽炎撐地站起,張口欲嘔,就要奔逃,卻被麵前一朵雪白蓮花攔住去路。

他廢然而退,驚愕回首:“你好狠毒的心!難道要用天心缺月讓我魂飛魄散嗎?尊上若是知道……”

陽炎一身反骨,狂聲大笑:“你以為那一個小小的魏伯陽,還能鎮壓我東荒多少年?現在就還剩了一千年了!到時候,我定要追隨尊上再殺一遍那十殿閻王,三千神將!至於你…我要把你留到尊上榮歸東荒那日,讓你也嚐嚐心頭血瀝幹的滋味!看看你的好哥哥,你的老情人北極老兒親眼看看,是哭得出還是哭不出!”

檀弓隻是重複:“太初衍日石。”

檀弓撥弄了“惡”、“欲”二弦,陽炎便身軀蝦躬,從背心處沒出一顆淡紅微茫的雀卵大小的石子來。

檀弓將那石子拿在手中,而天心法蓮則籠罩在陽炎身上,要將他淨化一番。

檀弓把王含貞從身上拉起來,卻見王含貞淚光點點:“你……”

王含貞就是呆住了:什麽天庭?什麽神仙?

他總有一種冥冥預感,其實也不是多驚訝:檀弓是天上來的嗎?檀弓果然是天上來的!

可是他這一個字還未落音,便已沉沉地昏厥過去。最後一眼看見的,又是檀弓眉間的璀璨金色蓮花妙光。

衛璿見一朵金蓮花從檀弓眉心躍出,與天心法蓮淩空纏鬥了起來,陽炎偶遭金蓮一擊,便骨折肺碎,腦破胸穿;若遭法蓮聖光照耀,便登時傷愈。

二蓮纏鬥半刻,終是那金蓮飛回了檀弓身邊。

檀弓雙手結催伏諸魔印,左手聖骨流瀉一道金光,眼見就要朝王含貞眉心緩緩推入。

衛璿連忙製止,檀弓解釋道:“這是忘情令,我欲令他忘記與我相幹所有之事。與他道途無有影響。”

衛璿想也不想:“含貞他……”

含貞他,好像有許多話要對你講。

衛璿說了一半,忽然覺得在檀弓那裏,此等要求大概極為荒謬,便多沒說什麽。

檀弓看他態度,惑然一視。

衛璿隨意笑笑:“這張忘情令,何時輪得到我呢?我恐怕知道了許多不該。”

“你修為高我數重,我無能令你忘情。” 檀弓認真回答。

衛璿原本隻是亂遣一句,被檀弓一說,卻當真有些計較了:“我若說我願自廢金丹,跌落築基,任你施為呢?你是會,還是不會?”

檀弓道:“你我因果糾纏太深,你若當真是想與我忘情。需要一行自行剝離神魂,二行……”

衛璿不想再聽他說下去,半開玩笑說:“你這人怎麽總是分不清好話渾話?竟句句都這麽較真。心思太重了,怪不得從來不見你笑過。”

檀弓眼底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異色,心跳亂響,巨大疑雲分明難拂去。

因為從前,有兩個人問過一模一樣的問題,嫌他較真的語氣完全一致,標點符號都分毫不差。

不同的是,十九萬年前,第一個人輕輕推平了他的眉峰,神色是滿滿的溫柔震**,海枯石爛金石盟,字字句句動他情:“我們小太微還是這樣傻乎乎的。隻要你開心,我怎麽都可以陪你玩,不要說隻是這一輩子忘情休棄於我,就是下一世、下一百世、下一千世我一定先來找你,不成麽?你等我過去找你,不要自己亂跑,我怕你一副什麽都不懂,任君采擷的傻樣子,被壞人拐了跑。”

嫩蕊香英,逞妍鬥色。他們醒時論道,醉裏折花,春秋畫眉綠窗前。

天上世界雲繡九色,霜流偉燦。青霄琉璃殿中,諸天群靈俱到,列星眾宿來朝,如潮水般跪倒。他卻將金章紫袍一扔,丟下了左手的北鬥七星,右手的北辰之綱,神色焦急又無奈出來找檀弓:“哎!你又皺眉了,讓我難受。我世上萬物無所求,就隻想見你開顏一笑,就是我這一生所係了。”

而第二個人,三千年前,他意氣揚揚,一腔孤勇,滿心真誠都寫在臉上,灼烈目光盯緊對麵的檀弓,說:“師父,我一丁一點都不能違逆你,你說不打仗,那就不打仗了!我將心撕給你看,剖出來送給你踩,也是你一句話的事情。可是隻有這件事,你打我也好罵我也罷,此情我永世都不要忘。”

那是十九萬年來三界最大的浩劫,神魔大戰,兩方對壘之時,他一個動作也沒有,就隻是站在那裏,三千神祇覆滅,六道生機盡毀。

這偌大的三界,不過他指掌之間一隻囚鳥,生死都由他輕描淡寫地操縱著。

他說:“不要跟我講下輩子的事,我這輩子就要和你結絲蘿之好,既要兩情久長時,又要在朝朝暮暮。不要皺眉頭了,你總是這樣憂未來之事,心裏裝得下三界六道百億生靈,卻不給我留一點位置,魔不過是個名號罷了,我當真有那麽不堪麽?我以後隻救人,不殺人。你開心了,倘對我笑上一笑,便是我做十個百個三界之主,心裏也沒這般快活。”

可是這兩個人後來如何了?

昨日花開滿樹紅,今朝花落萬枝空。滋榮實藉三春秀,變化虛隨一夜風。

世間萬般哀苦事,無過一個死別,一個生離。

“衛璿,你是南華生人?年方幾何?父母都姓甚名甚?你幼時……”

檀弓對人發問都很少見,這時居然一連拋出四個問題,最後一個還沒落音,天樞震怒道:“太微,你未免太草木皆兵了!得到鶴公認可之人,怎能與那殺遍三界的東荒魔頭混淆一談?那魔頭被羈押在血湖地獄,根本不可能輪回轉世!”

天樞不知道檀弓第一段零雲斷雨的往事,他指的是第二個。

衛璿眨眨眼,看見永遠清風滿懷、朗月在抱的檀弓還會情急,十分驚奇:“我是十成十的南華生人,年方…父母…你要問我生辰八字不成?這些我日後慢慢地告訴你。”

一塊沸鐵漸漸冷卻下來,檀弓口中默念真言:“情之愈**,欲之益熾,思之縈縈,在於榮辱未忘也。”

一條金蛇般的光芒被送入王含貞眉心,但甫送入一點就已十分困難。

那金蛇搖頭擺首,不能轉折如意,似乎要極力掙脫出來。

檀弓蹙眉細想,卻不以為與王含貞有何因果深纏,便抬首一視衛璿。

衛璿更是大費躊躇,他沒想到王含貞情引眉梢,又怎麽知道他早已愁種心苗?猜了幾句,無一中的。

檀弓無法,隻得將金蛇從中斬斷,化為數點金色毫光,徐徐送入王含貞關竅。

沒想到王含貞倒地打滾,一身華美錦衣沾滿塵土血水,一張雪白俏臉布滿斑斑淚痕:“不要!不要!出去!走!不要!”

王含貞越跑越遠。

衛璿正要追去,忽地身後一白一紅兩道光芒驟現,倒地的陽炎忽然躍起,天心法蓮從中撕裂。

衛璿立時將檀弓緊緊護在懷中,背上兩扇鶴羽緩緩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