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琴中琴情斥無名 誤裏誤悟通靈犀

王含貞、雲如露對衛璿和一個籍籍無名的宗外之人,這一局可太有看頭了,不論是哪一邊都引來議論不絕。

玉闕真人知道王含貞怎麽個德行,救火來了,忙說:“含貞,你不甚通劍道,若是自知技不如人,不如……”

王含貞如逢大赦,急忙就要跳下台去,卻被雲如露一劍攔住去路。

“男兒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有反悔之理?”雲如露臉上冷得凍結冰霜。

“反悔…反悔什麽?我何曾就答應你了?” 王含貞急了,血湧上臉。

雲如露道:“今日眾目睽睽之下,我無反悔之理。也請你認真一些,不要在天下人麵前丟我的臉。”

王含貞當真是委屈之至,不知雲如露丟不丟臉與他有何幹係,但忌憚著那“天下人”這三個字,究竟沒有說出口。對麵是他親親表台,論理、論技、論智他都無半分勝算,索性胡亂戳戳,蒙混過關算了!

如此一想,王含貞一摸身畔……

赤霄劍呢?

自己沒頭沒腦地把赤霄劍當作賭注押在了靈甕之中!

太好了!

王含貞不說話,隻等著他們發現,自己便可纖塵不染地離開此是非之地,就像小鳥一樣自由!

褚俊艾也犯起了難,往往寫作正文前,總要為鬥法雙方各自作一段小傳,可眼前這相貌平凡、修為低微的修士連名都沒有。該從何處下筆寫起?

褚俊艾因問曹賢孟:“兄台可知此人擅使什麽兵器?”

曹賢孟憾然搖首,青州城內一遇,他覺得能和擊敗王思捷之人成伍,檀弓必然不凡。

可是他又不想給同行知道自己知識欠缺,便一本正經胡亂一猜:“此人是單純離火靈根。”

褚俊艾笑道:“這可不稀奇。”單純火靈根在赤明和陽少說也有幾十個,雖這幾十人都是天人之姿,但在見多識廣的褚俊艾眼中也不過是不甚稀奇。他倒想見識這能讓鬼筆神樂有念念不釋神情的人,究竟有何十分本事?

王含貞僵立不動,隻想等著料事如神的衛璿趕緊看破他的心事,給他一個順順當當的台階下,但奈何衛璿卻正然和那臉生的師兄脈脈相視,像是在傳音,但這大庭廣眾之下,連元嬰修士就有五位,若是當真相商機密之事,豈不是太過鋌而走險?

卻是褚俊艾先開了口:“宗主,烽火閣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

宗主笑道:“但說無妨。”

“方才我看貴宗這位弟子已將他本命劍押入靈甕之中。若無鳴金隼放出號令,恐怕一時禁製是解不開了。” 褚俊艾道。

王含貞長舒一口氣,對於褚俊艾橫生好感,投去感激的一視。

“烽火樓其實也有私心。四劍一齊舞起來,好看是好看,倒不好下筆去寫……” 褚俊艾接著說。

海晏青不大不小地說了一聲:“你算個屁。還搬出烽火樓來了。”

宗主朗笑道:“好哇。今日你們是客,作主的不令客盡興,何為東道之誼?鬥劍也是有些寡淡了,那不如你們各自挑一件兵器去吧。”說著就拋出一柄通體赭紅的長劍,直直地插入地下,一時間地動山搖,眾人站立不穩。始作俑者褚俊艾都有些愕然。

宗主遙看四峰峰主,卻遭到了赤書真人的白眼有加。赤書真人中氣十足:“掌門師兄腦子狗啃了不成?”說著就被通微真人攔了。

“化了個神似變了人似得,還會聽外人耳旁吹風了?講話不著四六的!說一出是一出!你們不覺得?說句話呀!” 赤書真人罵罵咧咧。

通微真人、樂容真人麵麵相覷。隻有元妙真人一聲不吭地丟出隨身的一把寶刀:“小麟刀。”一刀一劍,寒光逼人。

通微真人笑眯眯地拿出一副雙劍:“這是我從海外得來的一副雙劍,雄劍曰‘黃泉’,雌劍曰‘碧落’。今日掌門師兄既然有興,你們若哪兩個有緣拿了去,就不必還了。”

赤書真人腿短而粗,翹著二郎腿,把胡須一吹,對著通微真人冷不冷熱不熱地幹笑了兩聲:“別看我,我沒有!”

“我是法修,這裏隻有幾張舊琴罷了。”說著法袖一揚一落,樂容真人道:“此琴名淩波仙。”

宗主笑道:“多謝師弟師妹們捧場了。如露,你序齒最長,你先挑一件吧。”

雲如露卻讓以王含貞。

王含貞猶活在夢中。沒得台階下還越爬越高了,何等騎虎難下!

小麟刀?它可一點兒都不小!王含貞素來有些怕使刀的人。

淩波仙?他五音不全,罷了。

黃泉、碧落?甫一想他和雲如露使雙劍的樣子,他倒不如現下命赴黃泉算了。

拾起宗主那柄無名無份的劍,王含貞喉頭上下一動,艱澀地開了口:“我選好了。”末了,把頭低著。

徐慈見狀小聲冷笑:“虧你還是有些計算。”

雲如露道:“多謝宗主、眾位師叔美意。但如露是劍修,劍在人在,不會易劍。”

褚俊艾聞言往後一坐,與曹賢孟相視而哂。

輪到衛璿了,隻見空中忽地飛來一柄長劍,還有一句話:“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天高你去飛,海闊你去躍!師父不拖你的後腿,你不要顧忌我這老不死的。要是能贏了那老劍鬼的徒兒,也算為師父搏一回臉麵。這劍,名字你日後自己取吧!”衛璿知道赤書真人對於宗主可能攜他去玄明恭華之事喜憂參半,此時再去尋赤書真人,卻不知何時那咋咋呼呼、風風火火的老頭早已靜悄悄地走了。

衛璿手持長劍,略為疑惑地望了檀弓一眼。檀弓道:“都可。”

他本來是問檀弓可願與他同使雙劍,如此自己手上這柄長劍便無用武之處,還是自己另選一件單獨來使,檀弓知會他意,便答都可。

但這話聽在眾人耳朵裏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倒像是衛璿示意檀弓從餘下的三件至寶裏選一件,檀弓便妄自尊大,無論是刀、劍、琴哪一道他都自信負敵一般。登時台下諷嘲有之,倒喝彩亦有之。

築基小兒,爾敢妄言至此!

雲如露忍怒不發。樂容真人先坐不住,拍案而起:“無知小兒!”

樂容真人本來就生了一張嚴肅的臉,而且愛琴逾命。海晏青幼時曾因弄髒了她的一頁琴譜,遭其罰在思過崖禁閉三年,若不是海晏藍上下求情,恐怕還得關到天荒地老。

此時她聞見檀弓如此不尊琴道之語,樂容真人粉麵生威、紅顏大怒:“後生,你年方幾何?修琴又區區幾載?你轉過來!”

檀弓還沒有應答時,樂容真人便仗著眼力高遠,看清了檀弓那雙光若玉質的手,冷笑道:“嗬,你把你的手伸出來!”

檀弓未予應對,樂容真人卻先伸了自己的手,隻見那手白若玉筍,但上被數不盡的烏青淤紫,一眼望去滿目瘡痍,右手指腹還缺了一塊皮肉,王含貞都不敢看去第二眼了。樂容真人引以為傲:“你來見識,這才是琴修的一雙手!”

通微真人趕緊隨手扯了一塊白布,將那雙手遮了:“容妹,一個後生的孩子話,你和他計較什麽呢?快別……”

沒想到樂容真人一撫琴弦,一股無形氣力登時就將通微真人甩出幾步。樂容真人道:“琴道式微,何不就是因著這些後生將琴與刀、劍這些粗使的東西混作一談,心裏不知敬重……”

海晏藍深知胞弟脾性,這時已把海晏青的手緊緊握住,卻攥不住他的嘴:“不知敬重?式微?明明是你自負得要命,誰都不肯教吧!”

眾人還未動手卻已動起了嘴,雲如露加入口舌戰團,以下犯上道:“師叔此言差矣。琴有琴道,劍亦有劍道,師叔何必抬一而貶一,未免有失真人氣度。”

樂容真人挑眉道:“哦,多謝你們偉大劍修的提點了!”她看向檀弓:“後生,我今日偏要讓你用這淩波仙,倒要看你能發幾個能聽的音!不然你就給我滾出去!”

說罷,她又看向鬥台對麵的十三大小宗門的弟子道:“也告訴天下人,不是有一雙手就能當琴修!”

這時台下看客越聚越多,不少無名峰頭的雜役弟子都偷偷擠過來看,就算不看雲、衛兩個,看一眼這四件至寶法器也是好的,就連‘淩波仙’琴也有地階上品呢。其中散發的寶氣甚至吸引來了不少山中走獸,一同前來觀戰。

“噗……哈哈!”在這大戰將臨的危急時刻,忽有人輕笑了一聲。那聲音清靈悅耳,是少年之聲。

轉頭一看,是不知哪裏來的一個灰頭土臉的乞丐少年,就是易了容的無須了。

“小兄弟,你方才笑什麽?”海晏藍實在好奇。

無須不理會他,隻是看著淩波仙和樂容真人咯咯發笑:“為什麽不笑?”

海晏藍看他實在麵生,但眉梢眼角卻有說不出的故人情致,便道:“莫非是家師的淩波仙入不了小兄弟的眼?”

無須避而不答,簡簡單單吐了三個字:“你有錢?”

海晏藍隻當他吃不飽飯,便將隨身的靈石掏了出來,卻沒想到無須越要越多,都拿去下注了。

“師父琴技高湛,璿璣的友人不過是初窺琴道罷了,哪裏能用得了師父的琴?豈不是……” 海晏藍試圖化解困境。

通微真人揉著被琴音擊痛的心口,悄聲接口說道:“豈不是殺豬用了宰牛刀。容妹你往日最疼璿璣,今日怎不給他一個薄麵?真要到了誰都下不來台,誰臉上好看呢?到時候在赤書那裏,也過不去。再說了琴劍閣和烽火樓今日都在這裏,傳揚出去說太清仙宗欺侮後輩,太不好聽了些。你若有氣,留到他們走了,私底下了豈不痛快!”

樂容真人氣鼓鼓地直直坐著,雙目瞪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一步步走來。

衛璿為了給麵子,真假交織地勸了樂容真人幾句。他聽到無須在笑,突然也想真笑幾聲。

樂容真人左耳朵聽通微真人說的句句在理,右耳朵塞滿了衛璿的柔聲軟語,再看那後生麵上也毫無倨傲之態,便鬆了口道:“好吧,你給淩波仙賠了禮,我就饒了你去。”

樂容真人、通微真人、衛璿這三個靠近看得真切,隻見檀弓伸出二指撥動琴弦,一聲琴音,如春風乍暖,熏破湖麵。

“好琴。” 檀弓說的卻是。

王含貞方才趁著他們唇攻舌戰之際,偷偷使了幾手劍,便知此劍真是不可貌相。他馬上憂慮起來:若是不意傷了表台可如何是好?正想著,卻被一道劍氣連退數十步,險些就要跌下鬥台。

看樣子他們是終於打算做正事了。

雲如露提劍道:“你在後麵掠陣,不要來添亂。”

剛才那道劍氣竟然是自己家的雲如露發的!

王含貞生氣了,正要理論,卻被雲如露一道更強的劍氣擊倒在地:“你若敢壞我的事……”

“我需一個最不中用的丹師陪我應敵,真是笑話。” 雲如露以劍指王含貞。

王含貞覺得此人真是一百個陰晴不定,一萬個莫名其妙,卻又不敢大動。卻忽見雲如露向後一跳。

原來是雲如露的腳底下突伸出一把靈氣匯聚的劍形。

“一刻以前,你輸於一個陣師的重劍下,哪一個才是笑話?”衛璿冷冰冰地發問。

那靈劍正是衛璿先時所布的先天聚靈陣所化,卻不知衛璿陣術精湛至此,其聚靈之效多時不散。

雲如露笑了:“我快忘了,你還是他表兄。”

王含貞被衛璿維護,感動極了,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雲如露一招“雙龍貫鬥”已然拔地而起!

兩條巨龍分別追衛、檀二人而去。

檀弓身法極快,劍走輕靈,手中的奔逸劍挽出數個劍花,流利地似真似幻,教人難看得分明。

雲如露心道:又是一個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快劍修!

檀弓沒有衛璿的風靈根護持,修為也低上一個大境界,若是雲如露專心攻其一,劍尖怎麽會沾不到他的衣邊?

但雲如露經方才一役,深懼衛璿又在其分神追檀弓之時布設法陣,他便隻專心攪動衛璿動作。不見檀弓左手抱琴,身形來回閃動間似有調音撥弦之舉。

忽地一招“百裏屠盡”堪堪擦過衛璿袖角,衛璿的袖口登時就破了一個碗大的口,盡顯狼狽之態。

更令雲如露留意的是,其中竟抖落出兩塊布陣用的龍象角。

雲如露怒火中燒:“衛璿璣,你還來這一套!”衛璿笑著揚了揚左袖。

雲如露窮追之中,分神看了一眼檀弓,他正然在鬥台西南角輕緩落下。

隻見檀弓將淩波仙琴就地一橫,坐以第五徽之間。其身心皆正,不傾不欹。左手對徽,而右手近嶽,手腕低平微伏。檀弓略為頷首,信手取音,彈琴時甲肉相半,故其聲不枯不澀,清潤得宜。

樂容真人臉上一驚,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斷不似一個築基琴修的造化!

但她聽了一陣,略為遺憾地搖了搖首,這後生終究還是功力太淺,這琴聲裏半句殺意都沒有。用來逗逗小孩子還可,上陣鬥法就是笑話了。

王含貞在鬥台上躲躲藏藏,以免被雲、衛兩個誤傷了。他想著總得有些作為,不然豈不變成大笑話了?

王含貞想著,便提劍從半空斬下,一道紅光便從劍上奔離,風馳電掣破空襲去!

不行不行,這太厲害了!

他分明是朝衛璿打去,因為自知表台定能輕巧閃過。但那劍光甫一脫手,卻調轉方向朝正然端坐的檀弓襲去!

隻見那劍光在空中翻騰旋轉,烈火熊熊,每轉一圈便漲大一周,至檀弓身畔處,眼看就要沒入其玄關祖竅處時,卻陡然停住。

“小心!”王含貞大喊。

“無上陽炎。”鮮少有人如檀弓這般念動法訣。

激戰之時,無人不是字字嘶吼、音音高昂,但檀弓卻和平常說話沒有任何區別,語氣和說“衛璿”一模一樣。

“破。”檀弓右手飛撫七弦。

王含貞眼見那劍光從無形烈火化有形紅玉,“破”字一出,紅玉便從內裏崩裂開來,霎時間幕天席地飛珠濺玉,滿天花雨,落梅千朵。

一片亂紅之中……

猶記那人紫紱竹林救他於獅口,黃亦雙悍勢之下,為他和徐慈挺身而出,在天光峰丹室外徐慈遇險,原以為他會明哲保身時,卻看到他軒昂清舉的身影站在一輪滿月前:“追。”

那聲音就像如今的“破”一樣平和舒緩。

金蓮花的光芒,紫蓋劍劍光,明滅閃爍的丹火……重重疊疊,錯綜交織。亂紅之中,隻有他的清淡寧遠的眼神從未變易。

“檀弓……”王含貞長劍垂地,哽咽含糊的兩個字,幾不可聞。

但眾人幾乎都未留意王含貞的異動,因為此時鬥台上忽刮起了一陣異風。

這風聲經久不息。看掌壇左顧右盼麵有疑色,褚俊艾道:“請掌壇再仔細看看。”

這一句提點了眾人。再細細一辨,這異風分明不是出自衛璿之手!

隻見檀弓右視其手, 勾、抹、挑、剔,左顧其弦, 吟、猱、綽、注, 一彈一撥指法愈來愈疾,連貫緊湊卻仍能卷舒自若,琴音沉重處如霜鍾低鳴,博暢處有遊魚順水之勢,一瀉而出。一個大綽大注間,琴音化作林風天籟。泠風小和而飄風大和,厲風呼呼吹拂萬竅。雄風起怒波,揚起萬壑鬆濤,又化作千道青光銀毫,朝雲如露競相奔去!

眾人雖皆瞠目,卻不敢斷信,隻有樂容真人看得愈發驚心奪目。

能將琴音鍛造出五行之意,這何止是幾百年的修為!

樂容真人驚矚側耳,卻聽那琴聲浩然澎湃之中卻有一線隱機,時斷時續,如同遙隔山嵐,琴聲煙波杳靄,又如渺渺飛霜遮天蔽日,鬥台中人無不身處其中,卻渾然未覺。

衛璿在風聲琴聲交錯中越舞越快,身形如浮雲驚龍,連挽數十劍花,皆中雲如露,無一錯手。正在雲如露連連敗退,正然挨擦到檀弓琴意時,迎頭卻是一柄赤紅長劍將那琴意盡數化去。

“王含貞?”雲如露一驚。

隻見王含貞麵無表情,劍穗揚起如旌旗般飛舞,驟如閃電,快若遊龍。劍法之繁複,劍招之迅疾,連雲如露一時都無法推衍出其中種種妙變。王含貞出劍時或五虛一實,或九虛一實,劍光如同靈蛇吐信嘶嘶破風,不實則已,一實必中衛璿。不出幾劍已將衛璿逼到了鬥台之角。

“含貞?”衛璿凝眉一問。

褚俊艾評論笑道:“看來快劍還需快劍治。”

黃永寧卻道:“什麽快劍?他會使個屁快劍?衛璿璣那表弟素日就是個使劍的廢物,你們還不過去看看,是著魔了不成?”

衛璿見王含貞絕計有些異常,便順著他的劍勢朝其脅下破綻一挑,一個呼吸間便又回到了鬥台中央。

雲如露已轉而攻向檀弓,但奈何檀弓琴勢已成,他再難靠近檀弓一步。

此時雲如露斜裏劈來,連大地都如同鼓皮般,隨他一步一行間顫動,而檀弓身形不動,隻是右手三弄揉弦,一弄引進落空,二弄以四兩反撥千金劍意,三弄琴勁斷絕,無半分沾連粘隨之態,而琴意悠遠連綿。

樂容真人隻聽檀弓方才左手撥弦迎敵之時,鬥台之上的巽風靈氣竟絲毫未受影響。尋常琴修多是左手司聲,右手司韻,才能使琴意圓融一體,而這後生……

單手!

隻以單手發琴意!左右兩手發音並不同調!

樂容真人臉上汗流頻頻,隻看檀弓左手起止大開大合,起落間大、長、緩、飛,觸弦深淺濃淡有致,指法雄渾勁健,宏邃洗練,勢如天崩地裂,河落海幹。

而右手則細謹精微許多,多是拂抹摘滾。

忽然之間,檀弓右手拇指按弦,餘下名、中、食三指遞次外彈,同音同弦,做“棲鳳梳翎”式。宮、商、角、徽、羽、少宮、少商,外合金、木、水、火、土、陰、陽,七弦依次轉響……

檀弓按琴力道飽滿,指尖鏘鏘,玉振金聲。琴意十分流暢激越,洋洋灑灑,如同千疊雲山、萬重巒峰,其厚重深遠之處直追太古清正之音,妙至秋毫之巔,絕響於空靈之境。五音七律十三徽,甫聽攝人心魂,萬籟再難入耳。

一轉一撥間牽動劍意戰陣重新排布,轉響春空。琴意此時如萬仞高山上的蒞蒞流水,忽然失勢急轉而下,如瀑懸空,一落千丈。

檀弓化掌為拳,左手輕巧一拉。

王含貞刷刷七劍,嗤嗤七響,衛璿長劍落地,檀弓琴弦盡斷。

“七星伴月?”雲如露全須全尾地呆立鬥台中央,鳴金隼在耳畔高聲厲啼,他頭一回勝得如此茫然無措。

“這不可能……”樂容真人甫一站起又沉沉坐下,雙眼無神,口內喃喃自語。

通微真人掩聲說道:“容妹,何必和一個晚輩過不去呢?師兄且勸你一句,這幾百年還能不出一個天縱奇才嗎?哎,你可是心疼那淩波仙了……”

樂容真人的冷汗早已把她整個人泡傻了,緩緩地轉頭回來,死死地盯著落下鬥台檀弓的身影,聲音都絕望了:“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檀弓所過處人皆避之。無須靠著大石,雙手背後,低眉垂目,用足點地畫圈呢。

檀弓不作停留,讓無須一起走。

無須小聲而歡喜地應了一聲,向檀弓真心誠意地請罪,檀弓淡淡地應了。

“主人,您怎麽會來?” 無須小心翼翼地問,正要攆上去和檀弓多說幾句話時,卻有人攔在路中央。

那男子衣著尊貴,麵如冠玉,正是比黃永寧更像一個真世子一百倍的黃承宏,他一揖到底,異乎謙恭:“仙長請留步。”

無須道:“你這是攔路!”

黃承宏滿是歉意,急忙帶著一幹侍衛讓出路來,自己侍立在側:“下愚有眼無珠,令仙長明珠蒙塵多年……”

無須聽不得這種惡心人假惺惺的話:“什麽下魚,我主人沒空理你。叫你滾啊!”

他忙要拔鞭子,可是臂上的銀鈴隨著他的動作一響,無須卻猛然想起衛璿的教導——人這麽多,貿然動手,會不會給檀弓招惹事端?

黃承宏一看就要錯失良機,急忙直奔主題:“曹先生慧眼如炬,早看出仙長有驚天動地之才,卻苦不得結交。下愚也有此心,不知仙長可否賜下尊名……”

“呼……”

王含貞雙手撐膝,氣喘籲籲。

總算趕上了。

他忽覺自己總是在追著檀弓。

什麽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什麽少年天才深藏不露,什麽丹劍雙修前途無量?好容易從一眾起哄嬉鬧的人中掙脫出來,卻對他們所說之言毫無印象。

竟然贏了?

誰贏的?

他嗎?

他唯一記得的事,便是在亂紅之中,那雪白仙衣人的一雙眼眸。

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拋卻一切來找他。

無須看到這前後夾擊的態勢,心裏嫌惡無比。

王含貞整飭行頭,在這長長的喘息中,他勉強張口:“這位道友……”

他抬頭望去,隻剩下黃承宏和自己大眼瞪小眼,後麵跟上來的黃永寧跺著腳:“衛璿璣!別跑!”

檀弓站在石洞牆邊,衛璿欺身而近,從那六欲緣滅陣盤中丟出一個蔽天神陣,右手掐動法訣,令那原有一個庭院大小的法陣越縮越小,青光逐漸濃鬱,最後便隻如一件青衣似得覆在兩個人的身上。

蔽天神陣中流轉的靈力濃縮之至,品階瞬間提升。

“現在宗主都聽不見我們講話。”衛璿說道,他想在檀弓眼中尋找什麽,可惜徒勞無功。

檀弓道:“我無意加害於你。”

衛璿道:“我知道。”他臉無笑意:“那含貞呢?”

衛璿道:“我可以對你別的事一輩子糊塗,保證一句不問。但隻有這一次,你能不能分我一點信任,告訴我你為什麽用琴意操控含貞的劍,故意不讓我贏?”

檀弓有一種奇妙的本事,能讓所有沉默都變得理所應當。

衛璿試圖在他臉上尋覓答案,語氣惶惑:“是不是,是不是你疑心宗主?不想讓他帶我走?”

他猛然一驚:“那含貞……”

“……表台…你們……”

說其人其人到。

王含貞呆立在石洞門口,不知該作何應對,進退兩難。腦海裏亂糟糟地火星四迸。

他們兩為了讓結界濃縮一點,靠得十分之近,目的本來就極其光明,此時沒有分開的意思。

衛璿維持著那個十分親密的、幾乎無法令人不誤解的姿勢道:“含貞,快過來!”

王含貞是什麽想法呢?

此時此刻,他一萬個希望這個就是檀弓……

一萬個又希望……

“衛璿!我殺了你!”無須看見衛璿和檀弓肉貼著肉,都快親上了,聲還未及,鞭已先至。

檀弓一擋,姿勢很像是摟住了衛璿,左手的聖骨硬生生接住那凶狠的鞭舌,反手一拉把無須扯入石洞之中:“無須,過來。”

“無須?”王含貞呆愣原地,轉而去看衛璿臉上一片平靜。

“真的是檀弓,真的是你!表台,你……你早就知道他是他…你怎麽不講?”王含貞兩眼酸澀:“我…我問過好多人好多遍…我吃不好,睡不好,什麽都想不了了,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衛璿對王含貞的性命擔憂極了,哪有時間理他莫名其妙的糾結:“你快進來法陣,別的日後再與你詳說。”

王含貞道:“有什麽日後?隻有你們有了!表台,含貞好好騙嗎?”

王含貞說著就往後退步,卻聞一聲驚梟厲啼。

“含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