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遊故富貴草頭露 儉兵自掃門前雪

瀛州城位於中洲,毗鄰青州之北。

這附近結界禁製重重,他們不得不徒步行走,從青州城中穿過去。

他們路過檀府正門,大門上的朱漆已褪,犀象紋飾亦失了原本模樣。門大敞著,從外頭可以瞥見裏頭一派凋敝破敗之景,柴房的都已遭人掃**搬空了。

檀弓當日是從西角門進出,對這正門未有多少印象。 但那一扇小門就已是熱鬧非凡,可以想見當年的大門是何等人聲鼎沸,檀氏又是如何富貴榮華。

檀弓沒有什麽感懷思舊的意思,隻是他肩頭的舊疤,近年來已成了一道暗傷,每至陰雨時節定要發作一番,讓他手足厥冷,氣機倒行,痛難欲生。此等外傷竟能侵入內裏,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沈並與他兩小無嫌猜,或許知道一二,隻是每每相逢沒有私下說話的機會,現下又不知他身在何處,所以他其實也想找檀氏夫婦問清此事。

衛璿卻建議說:現在事態複雜,你不便以真身真名現世。檀弓隨便買了一張人皮麵具,戴上遮了容貌。

這時月滿冰輪,燈燒陸海,猶記十年前,撫仙湖上亦是此景,已物是人非矣。

衛璿焦急如油煎,卻走走停停,是因為他沒有那進入天問秘境的秘鑰,去了入口也是白搭。他一麵走路,一麵四方傳音詢問當地友人。

這時,他們麵前忽閃過一道紫色衣影,飛馳而去,後頭跟著十幾個人,或發足奔去,或馭法器,或乘靈禽,看其陣勢,並非追隨,而是追擊。

檀弓沒有掛心,衛璿卻急忙追去。

他們追著那女子,又途經了檀氏正門時,看見人頭攢動,喧鬧異常。

檀弓淩空一視,原來是那紫衣女刀客在中央升起了鬥台。

這女子指無蔻丹,朱唇不點自紅,真是天然美姿容。她鳳目斜飛,兩眉入鬢,英氣懾人,令人又愛又敬。

可是台下看客男子皆摩拳擦掌,切齒咬牙。

紫衣女子與台上一黃衫男子鬥得正酣,眾人定睛一看,原來她足下正踩著一塊木板,那男子使勁渾身解數,無非是要奪那木板過來。

她腳下的正是檀氏牌匾,金字陽刻“檀府”二字。

方才還勉強算作完貌的正大門,此刻上麵已經空空如也了。

那女子轉瞬間擊敗了三名燕頷儒生,落敗者有許多奔至檀府門前,跪下磕頭的,其中有一個五大三粗的黑皮漢子,一麵抹淚一麵呼:“老爺,小的無能!不能替您出這口惡氣,教您遭了折辱!”

不少正道之士堅決不信檀齊唯會做出那等惡事,至今仍對他奉若神明,認為他是前所未有的大賢人。

“妖女,我來會會你!”人群中忽有一聲。

這聲音未畢,出聲者便被擊出半射。饒是來人根本近不了女子之身,就被一道刀煞劈離開來。

眾多歎惋,無人有譏笑之意。

眾人接連上去與她交戰,不見那女子踩著牌匾的左足動過分毫。

他們也知道自己如飛蛾撲火一般,可是若是不將那牌匾奪回來,怎麽麵對檀齊唯往日的種種恩情。

那一招即敗的男子又發足向擂台攻去,女子一言不發,眉頭微蹙,顯然不耐煩了,雙手左右開弓,啪啪啪啪,重重地連打那男子四個嘴巴,然後就將男子擊飛出去。她罵道:“檀齊唯是狗,你們是狗的狗!”

眾人憤怒張天,可是無人是她敵手。

曹賢孟此刻也在台下,他對眾人略一拱手:“諸位,檀宗主素日恩義廣播,我們怎麽能見到檀府的牌匾為人所踐踏?”

眾人也都附和:“就這麽看著檀宗主被冤枉被侮辱,這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

曹賢孟將袍袖撣撣,準備下一個上場。

可是衛璿已飛了上去。

他戴著半張銀質麵具,誰也瞧不出他的身份。

眾人看見女子左足向後一退,似乎有些忌憚的樣子,於是無一不歡呼喝彩。

女子一言不發,雙手倒提一口重刀。刀刃挾裹赤焰,所過之處火星四迸,十分駭人。

女子縱身一躍,刀刃中空落下,脆生生劈出一道地裂。眾人捂耳,探頭一看,地裂數十道,如蜘蛛肢腳匯聚中央,橫陳鬥台之上。

女子口念“流火亂星”,地裂之中立時亂迸出數條火舌。

赤明和陽乃火盛之地,這女子竟然是用刀劈開了一條火脈,生生引逗出地火來助威。火脈藏匿地下,這女子卻異乎精準地劈斷了一條。

眾人為衛璿捏了一把汗。

誰知衛璿縱躍在地裂空隙間,絲毫沒有被地火所傷。

他左手掐訣,雙手合力淩空畫出一張古紋,雙手一拍,麵前陡然現出一道朦朧水霧,又從那水霧之中躍出一隻水梟,朝女子突襲而去,好一招“水擊三千”!

女子彈劍掐訣,重劍染上鮮明顏色。她本來見衛璿空手無刃上前應戰,便掉以輕心了,但看他的身法決計不是來當填陷的,這才拿出極其認真的態度來。

她繞場而走,逼得衛璿也遊走了一陣,來回試探他到底有何底牌。衛璿每經地火洞口時,都是微微頷首謹小而行。

女子抓住衛璿低頭的當機,四張符籙祭在空中,刀刃拍擊,助力向前送去。

四把小劍一齊朝衛璿飛去。

隻見衛璿站立原地,不閃不避,法袖一揮,這一揮就是遮住了麵龐。

再見之時,他的手指正夾著那四柄火劍。

女子持刀向虛空劈出一道火光,衛璿卻以虎口生生夾住了那道刀煞。

人群中暴出一陣喝彩,爾後是驚詫甚至是震恐。

“好!這後生有本事!”

“這也是檀宗主往日的門人麽?”

衛璿揮袖,眾人眼見一道紫煙升起,檀府的牌匾又高懸正門之上,仿佛方才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

他餘威猶在,縱使眾人結交之意甚濃,被他冷淡態度一攝,心裏猛地一寒,沒多久就散得七七八八了。

衛璿將那女子帶到無人角落,揭下麵具,開口道:“思捷。”

這女子原名王思捷,表字敏思,是王含貞一母同胞的親姐姐,衛璿的表妹。

王思捷見到衛璿身份,臉上表情霎時間就扭曲了,頓時極其痛苦地尖叫起來:“衛璿璣!衛璿璣!你怎麽還沒有死?你怎麽還沒有死!”

這一對表親相見,竟然比仇人還要眼紅。

衛璿隻是說:“你師父胡伯伯現在哪裏?”

他說的胡伯伯,即瀛州城主、天問秘境的看管者胡華川,也是王思捷的師父,可是此人行蹤極難尋到,想直接去找他要出入天問境界的秘鑰,實在是不可能之事。

事出非常,沒時間說那麽許多。衛璿直截了當:“我想要三串進入天問秘境的秘鑰,你要什麽條件,都可以。日後我再來給你賠禮。”

“嗬!”王思捷直接啐了一口,用盡力氣站了起來,對衛璿揮了一刀:“我要你衛狗的命!我要檀狗的命!”

可是她千不該萬不該,讓這道刀光也閃到了檀弓。

她足下生絆,再回神過來的時候,無須已經將她打得仰天摔出。

王思捷回手就是一個利落的小焚天訣朝無須撲去。

誰知那兩團烈火一朝碰著無須,便像老鼠見貓似得躲了。無須湊上去合嘴一口吞了。他雙頰如生雲霞,兩團極凶的火焰倒像是給他撲了胭脂。

無須滿臉饜足神情,轉瞬間美麵含煞。他氣得五髒生煙,一雙黑眸染上烈焰赤色:“瞎了你這雙狗眼!還敢碰我道君試試?”

這兩團小焚天火是劍北王氏的家傳秘寶,從來隻做救急保命之用,此時竟被一個小娃子一口吞了。

王思捷深深恐懼,可是仍然嘴硬說:“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

直到無須重重地坐了兩下,她變成了一副有氣出沒氣進的死樣子,嘴裏就隻剩下“哎喲”了。

檀弓對無須搖頭,意思是他再這樣下去,王思捷的腰骨恐怕要給他坐斷了。

檀弓左手淩空畫出一張搜魂令,按著王思捷眉心就送了進去。

天樞乃是北鬥魁六府的“大司法”,這三個字不是虛名。為司天庭之法,天樞常需以“搜魂令”探索其人所犯何事,無需什麽嚴刑逼供。

“…紫紱竹林。”王思捷全身劇震,慢慢軟倒,暈厥橫斜在地,意識模糊地說。

紫紱竹林位於青州和瀛州之間,多年過去,字牌已經十分殘破了。

檀弓對無須道:“此地是我這具肉身年幼損傷丹田之處,你要萬事留意。”

無須十分討厭這樣陰氣炙盛的地方,掐了一條草根捆住鼻子。

地上都是粘膩濕滑之物,是妖獸的肉糜腐骨。紫紱竹林惡名遠播,早已是人跡罕至的荒涼之地,這裏的妖獸見久不來人,逐漸興起自相殘殺之風。偶有妖獸餓極,舍命撲來,皆被無須一鞭劈碎妖丹。

時已深夜,寶月西沉,紫紱竹林極其幽暗,想要尋人哪有那樣簡單。

一朵法蓮從檀弓袖中中飄出,沒入紫紱溪水中,在河底出不斷旋轉飛舞。

那紫紱溪水由絳紫褪至紫紅、藕色,當那溪水至清無色時,天地一清,眾人靈台明淨。

天心缺月玉把紫紱竹林的陰氣吸納得一幹二淨。

紫紱竹林,紱者,絲繩也,極言河道之窄。這河床還不及一女子腰寬,卻被這朵法蓮攪得乾坤顛倒,揚起了鋪天蓋地的紫霧,一草一木都染上了一層天地寂滅的無盡殺意。

勁風終於消失之時,一道白衣身影在月下飛動。

檀弓憑空而立,展拳為掌,右掌的天心法蓮月中聚雪,清亮如珪,放射出無限光華流彩。

他一揚手,天上散下朵朵絮絮的飄雪,紫紱竹林一下子亮如白晝。

無須被陰氣嗆得連連咳嗽,化作一團火焰,鑽回了檀弓袖中。

“胡伯伯?”衛璿看清了四周,急忙飛步奔去。

不遠處的溪邊,花發老者臥地不醒。

他眼皮烏青,如同燒焦一般,鼻息已無,而血未涼。

一人緩緩從石後走出,他穿著青袍,與青岩同色。

衛璿自下而上抬起頭,見其漢白玉扳指時,一驚站起,將檀弓擋在身後,挺背僵立。

衛聞遠似乎全然沒有計較衛璿中傷他之事,看起來心情尚佳,笑眯眯地看了衛璿一眼,然後低頭一睞:“哦?我以為是誰?這不是你胡伯伯?你做的?長進了。”

他低頭觀摩,探探胡華川脖下經脈,又伸指撫其眉心,細細品評道:“魂魄都不打散,怎麽?留著給人舍奪,回來報仇嗎?要爹幫你嗎?”

衛聞遠言笑晏晏,衛璿驚魂未定,帶著檀弓向後退了一步。

衛聞遠明白衛璿在懷疑他,怫然不悅,冷笑一聲:“我和胡華川無冤無仇不說,就算是一時高興了殺著玩,依我,也不會讓他偷偷死在這,我要把他屍首掛上城門,曬足三十年才算罷休。或者煉成一具傀儡,巡街三年,令他名譽掃地,再教他做我永世的仆人。”

他指著胡華川,然後將他提起,如舉嬰兒,猛然將屍體從高空摜落:“我這麽便宜過誰?”

衛聞遠早看到衛璿身後護著一人,可是檀弓築基的修為,在他眼裏低若螻蟻,故與衛璿講話也不避著,熟視無睹,根本沒上心去看破檀弓麵具下的真身。他這時才眯著眼笑道:“你身後護著個喬裝改扮的姑娘不成?寶貝成這樣做什麽?”

他看衛璿嚴肅謹慎得很,氣笑了:“稀奇。”沉吟了一會,又問:“你那勾勾搭搭的檀齊唯的小兒子呢?我讓你替我拴個人都拴不住麽?”

衛聞遠身坐石上,雙手交疊,神情姿態無一不雍容端雅:“行,不說話。你不是要去天問秘境麽?那就去啊。”

說著衛聞遠手持一把赤金匕首,朝著半空輕盈劃下,空氣被劃出一道豁口,透出陣陣寶氣。

衛聞遠破碎虛空,僅僅一刀就劃開了天問秘境。而其真正的入口應該在胡華川府邸地下。

“請。”衛聞遠麵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