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種業果嚴父解恨 生異變慈母退敵

無須本來就討厭衛璿,恨不得馬上插翅逃跑,離他遠遠的。

檀弓見衛璿沒有表態,應該是他們家事複雜,不便參與,旋即點頭離去。

“怎麽?我說你來做什麽的,難道說錯了?你是自己坦白,還是要我動手?”衛聞遠反問道。

衛聞遠朝洞穴更深處走去。洞外忽傳來一個蒼老卻不失遒勁的聲音。

“衛聞遠,還我女兒命來!”

衛聞遠笑道:“哦,這應該是你瀚音伯伯,快過去見見。”

衛璿呆若木雞,他很理解衛聞遠這個“見見”是什麽意思。就像猛獸捕到了獵物,卻要帶回來給幼獸親自擊殺,訓練他們的利爪和牙齒一樣,衛聞遠也希望衛璿來親自了結這個送上門的“獵物”。

衛聞遠不悅:“我要教你多少遍,你才能果決些辦事?”

衛聞遠不想聽任何求情言語,直接點了衛璿身上大穴、封禁了他的口舌,看到他臉上的悲傷不忍之色,都十分厭惡。

瀚音真人乃是慕青在妖族的義父,他得了消息來救人之時,卻見到屍骸蔽野、血肉狼藉,女兒女婿早已命喪黃泉了。

他悲痛之意難以掩飾,沒有與衛聞遠多說半個字,猱身而上。

可是他雖然製霸西元赤洲,卻不知中土修士的巨細,哪裏知道看上去不到四百歲的衛聞遠,竟然已突破了分神階段,幾個回合下來,怎是敵手?差點就被衛聞遠收押了魂魄,拘禁了元神。

衛聞遠道:“瀚音兄,別來無恙啊。”

平地起風,瀚音真人身形晃動,衣衫撕裂,陡然拔高。

“哇呀呀——!”

他渾身被毛,生出四對肉翅。麵似猴、身似鷹、而尾似牛,正是珍奇異獸天吼猴。

“吼——!”

一陣簫音響起,衛聞遠也在以音波還擊。

瀚音真人吼聲沉猛無比,一聲聲接踵至來,仿若是要教這山崩裂,這水斷絕。而衛聞遠簫聲則輕柔許多,細聽其中似是美人泣訴,有萬端柔糜之感,仿佛是出自一弱質書生之口。

約莫半炷香過後,隻見衛聞遠麵雖不增色,但手上動作陡然加快。瀚海真人搏上命的較量之中,衛聞遠還是輕鬆占了上風。

瀚音真人被震出半射之遠,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衛聞遠彈指一揮,一顆蒼綠色的妖丹就緩緩朝瀚音真人飛去。

“慕青,慕青……我的女兒!”瀚音真人瞪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悲痛地說。

衛聞遠祭出十團斑斕光火,他竟然也拘禁了女鮫的三魂七魄。他說:“我煉化過十方共一千六十四隻大小妖物,豈會吝嗇這一隻?瀚音兄,你想要就求我就是了,還怕本宗主小氣麽?”

瀚音真人力不能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看見了女兒魂魄,灑下老淚,渾濁的眼睛盯著衛聞遠的腳麵,哽咽地說:“……還給我……”

衛聞遠揚聲說:“說什麽?聽不見。”

“求求你!求求你!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衛聞遠也沒多為難他,慢慢地俯身掀袍,將瀚音真人的手掌掰開,將妖丹放了進去,笑說:“早知道這樣好好求我,何必有今日呢?”

瀚音真人如得了世上最珍稀的異寶,雙手捧著臉,胸腔都哭出聲來了。

衛璿大嘔出一鮮血,衝斷了筋脈破除禁製,忽然喊道:“瀚音伯伯小心!”

正在這時,誰知他的背心忽中了某種無形力道,說是綿軟,卻也柔中帶剛,教人推拒不得。瀚音真人前力已散,而後力未繼,著身向前撲去,受了衛聞遠十成功力的一擊!

他的元神遭受轟擊,背上也酥麻奇癢,滲入十二正經,仿佛有千萬隻螞蟻朝心肺一齊啃咬。

回頭看時,隻見衛璿手上擺的正是一個擊符的動作。

“禍生福滅符……?”瀚音真人驚道。

衛聞遠笑道:“瀚音兄好博識。”

瀚音真人道:“怎麽?怎麽可能…你…”

衛聞遠走到瀚音真人旁邊,把瀚音真人攥著愛女妖丹的手踩在足下道。將他的手骨格格地踩裂了,就將妖丹放在手中把玩一陣,旋即輕輕一點將其化為一攤齏粉。他朝齏粉輕微吐氣:“區區一隻女鮫的妖丹,不過幾百年的修為。我本來是用不到的。隻是今日你非要上門來找茬,真是……”

衛聞遠一用勁,將那齏粉盡數吹了滿麵,語氣驟厲:“真是好生可厭啊!”

“過來。”衛聞遠忽然招呼衛璿,仔細上下打量道:“你瀚音伯伯這樣躺著不舒坦,兒女也死光了,沒人給他立碑豎墳,你不如就代你那好朋友沈悖,來盡一盡徒孫的孝心……”

衛聞遠略一沉吟,他先前和瀚海真人根本沒有任何恩怨,隻是看他這般痛苦掙紮,有一股天然快感罷了,於是笑道:“將他的心肝肺挖出來埋咯。”

衛璿對這話不以為奇,順著他的話說:“他中了禍生福滅符,失去心智,日後便是我們的人了。挖了五髒製成傀儡,倒使喚起來沒有肉身方便。”

衛聞遠朝他臉上一看,笑道:“你把你爹當傻子?”

“啪”的幾聲,衛璿臉上多了一道五指紅痕,而瀚音真人少了兩塊肩膀。

“你的命現在都是我的了。怎麽能說去就去呢?”衛聞遠將瀚音真人的手置在心口,“姑且先安歇一會,定定心神罷。”

話音未落,瀚音真人猛地支地躍起!

“吼————!”

衛聞遠束冠俱裂,瀚音真人滿麵鮮血淋漓,狂性大發。

不知何時瀚音真人故意震碎了自己的獸心,激發出一股上古的獸性來,直至他心頭血瀝幹之前,戰力都是先時十倍有餘。

數息之間,衛聞遠足一點,已生退意。

“吼——!”

衛聞遠連退數十步,就要逃離洞口,誰知那瀚音真人定要與他決一死戰,升拳一頂,“轟隆”一聲巨響,洞口便落下一塊巨石將其封堵。衛聞遠偶露倉皇神態。

“吼——!”

吼聲才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隻見衛璿的身後閃出一道巨大陰影。

那物紅嘴利牙,翅如團扇,足有三人高、五人長。一聲尖嘯洞穿天地,正是細磷狐蝠的母蝠。

母蝠原性溫喜靜,不易與人來往,不知衛璿以何法把它引逗出來。

衛聞遠嫌場麵已是不可收拾,怎的又來一獸?便高聲道:“衛璿!打發走!”

衛璿擒起玉簫,他的簫聲比衛聞遠雄渾多了,高一聲,有如鳳鳴之音。

忽然重重殺聲襲來!

母蝠竟與瀚音真人鬥在了一起。

瀚音真人嘯聲漸弱,原是雙足人立,現在是前足趴下,四肢著地,背腰微躬。母蝠隻是張翅將他團團圍住,驅到洞口,雙爪抓起瀚音真人,衝開石牆,向外一拋。

衛聞遠大以為衛璿呼母蝠是來助陣的,便放鬆了警惕,對著瀚海真人被擲出去的方向冷笑一聲:“璿兒,做得漂亮。”

千想不到、萬料不及,下一秒他的背心也受了沉重一擊。

沒想到衛璿是先取信於他,然後重行折回,聲東擊西!

母蝠載著衛璿飛往一處隱蔽的叢林,瀚音真人落地之處。

衛璿知道衛聞遠被吼聲中傷,一時半會追不過來,便肆無忌憚地救起人來:“瀚音伯伯!瀚音伯伯!”

可是瀚音真人身軀已軟,四對肉翅漸漸收回,已是垂死之態了,再怎麽救治都是無力回天。母蝠對衛璿溫馴地低下細長的脖頸,在一旁發出悲鳴。

衛璿手一伸,手拿一顆橘黃色的丹丸,便要喂瀚音真人服下。

可是瀚音真人怎麽會信他一個姓衛的?他目眥欲裂,仿佛要用這凶狠的眼色將衛璿燒焦。手指將衛璿肩膀扣爛了,衛璿愧疚垂頭,任他抓他個破胸開膛,動都沒動。

衛璿重傷本來就沒痊愈,也無法將丹丸打入瀚音真人的體內。他心下一動,變化作了沈並的模樣。

瀚音真人神智已昏,眼睜一線,口齒不清地痛吟起來。

“師祖,你中了衛聞遠的禍生福滅符…我知道你數年前也研究過這符的製法,你一定知道破解之法,求你告訴徒孫,徒孫傾盡所有也一定救活您……”衛璿也裝作沈並的口吻問。

可是瀚音真人已經心血瀝幹,骨血涼徹,又知要見親人一眼,已千萬不能矣,這時心神俱潰,已無求生之念了。

正在這時,卻見檀弓不知從何處來了。檀弓對無須道:“燭龍令。”

無須對著衛璿冷哼一聲,不情不願地從手心擊出一條火龍來。

法衣長袖遮羅下,燭龍火令被收在檀弓手中。那火龍初時不甚平服,直至檀弓指尖流出淡金氣息,這才被掐中上腹,便乖順地蜷成一團,深紅龍身亦染上金色。

火龍身軀逐漸長大,吟聲遠揚,須臾煙起。

燭龍又名燭九陰,棲於玉虛境鍾山之中,視為晝,瞑為夜;吸為冬,呼為夏。

燭龍令是八方火神令中陽氣最盛、最為英猛的力量,神力恨不能衝破雲霄、感應天地,就在瀚音真人垂死之際,它呼”得一下就直直衝撞下來,直從瀚音真人的天靈蓋穿入,衝破上、中、下三處丹田又突破了足少陰湧泉穴!

燭龍令仍有不甘,再往下就衝破了洞窟地表,龍尾沒處平地落成伏流。

待燭龍令鑽回檀弓袖中之時,瀚音真人暫時恢複了神智。衛璿忙俯身湊近去聽:“師祖…您說什麽……天問秘境……?”

無須單純好奇:“什麽東西?”

衛璿也是在理清思路:“天問秘境乃是瀛洲城內的一處奇險重重的境界,一千年開放一次,裏麵有一株天問樹,三千年結一果…剖開天問果,心中疑惑之事便會盡解……師祖,你也不知道破解之法麽?所以讓我們去問……”

瀚音真人“嗚嗚”了兩聲,遂解下腰間一物,給予衛璿。這件寶物叫做焰魔羅九連釧,是西元赤洲傳說中的至寶,瀚音真人將它交予眼前的徒孫“沈並”護身。

衛璿大驚,當然不能接受,可是瀚音真人淚語連連,衛璿不忍拂逆其意,暫且收在袖中。

這天問秘境還有三天就關閉了,可是從這裏去瀛州,腳程就有兩天半。瀚音真人雖然被燭龍令吊了一口氣,卻是半點車馬勞頓都折騰不起了。衛璿隻能呼令太清弟子來接。

可是他又不能在原地耽擱,便囑咐母蝠好生看管。

無須看衛璿和母蝠好像熟稔得很,驚奇說:“你這個醜人,就愛收養奇奇怪怪的東西麽?”

衛璿隻是苦笑。

直到姚雲比帶人來了,衛璿一麵呼來行雲,一麵被無須連環追問下,他才開口:“你見到衛宗主了吧。”然後很是艱難地加了一個備注,奮力微笑:“我爹。”

這話對檀弓說的。

衛璿道:“他表麵是威鎮南華的道學大能,其實是嗜殺成性的魔頭,入道三百二十年來,手下亡魂已逾千人。我自少時,便四處搜集被他所害之人的魂魄,日夜超度。可是這數千的魂魄怨氣太重了,流散出來恐怕會為禍人間,我便將他們儲於北奎島上的狐蝠洞穴。北奎島地處極北,無甚我爹看得上的珍寶,所以他甚少涉足……”

衛璿長呼了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了,才將全部事實和盤托出:“那隻母蝠已經一千多歲了,平常人更是不敢闖入那禁地了。所以我十五歲的時候,就托她替我照顧洞中的亡魂了。”

無須不信:“什麽亡魂?哪有亡魂?”他忽地想起洞中那些紅紅綠綠的光點來。

無須本來就畏懼黑暗、憎惡陰氣,立刻頭皮發麻:“你……你……你說什麽尋寶,騙我們這麽去可怕的地方幹什麽?”

衛璿薄帶愧色:“因為我想,你主人的往生之術一定比我高明許多。若他來超度這些亡魂,也許他們就能安心地飄往酆都地府,下一世投一個好胎了。當時我又不知我爹是不是隔牆有耳,就沒說明白了。”搖頭道歉:“如此冒昧,甚為褻尊。”

“你這個嬉皮笑臉的猢猻兒,你爹不是好東西,你就是什麽好東西麽!都是大壞蛋!騙人!騙人!你就是故意嚇壞本君的!”他年紀小,不像別的神仙那樣有涇渭分明的善惡觀,說這話隻是純粹氣憤而已,自己也糊裏糊塗的。

沒想到衛璿認可了他這說法,涼涼笑說:“他是老妖魔,我是他的兒子,本來就合該是小妖魔的。”

另外一方麵,姚雲比半路上遇到了一行地位顯赫的正道修士,不得不停下來換帖。瀚音真人這副尊容也實在見不得人,母蝠樣貌更是嚇人了,姚雲比便讓他們在後麵先歇著等著。

可是這時,叢林中忽地竄出來一個英稚的黑皮少年。

日光透過樹葉射下來,這才照見鹿戎臉上那烏漆麻黑的原來是狐蝠的磷粉,蒼綠之中透著一抹燦金光澤。

他倒在地上,身上又沾著子蝠的磷粉,母蝠一時目眩,便以為是哪個受傷的族人,暫時丟下了瀚音真人,便去查探。

這時鹿戎忽地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卻見衛聞遠從大石之後走出來,他捂著心口,受傷不淺,可是對付一個半死的瀚音真人,還是綽綽有餘。

他望瀚音真人劈麵打來,一個揚手之後,歸鴉陣陣,蒼蒼山頭,焚之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