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湘簾思垂知有涯 孽海情癡鴛無路

衛璿和檀弓趕至花廳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條千年修為的女鮫:她下身是一條蒼翠碧綠的魚尾,上身覆著薄薄的鱗片,耳尖而長,長發著地。

一雙本來極清極明的美目此時遍布血絲,手蹼亂撓,將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抓得麵目全非。

廳中的諸正道聽聞了那等大的動靜,都去降服水蚓老祖,將他暫時羈押住了。可是還沒緩過來一口氣,騰騰殺氣便又回來了。

水蚓老祖四肢上還纏著精鋼鎖鏈,身後拖著一塊巨石,看來是他竟生生掙斷了一塊山石才逃離地牢。他被那龍牙花粉所惑,已全然失去神智,隻在那女鮫每嘯一聲時,才略微恢複清明,朝著中央刑台前行一步。

海島主海尚清、玄靜師太、裂海真人等十幾個高階修士都正立足空中,分作四角,成合圍之勢與之鏖戰,縱是十幾個人齊上,水蚓老祖也絲毫未輸。

但他雙目是盲了一般,隻聽著女鮫的叫聲向前走,沒有戀戰之意。

可是這女鮫是海尚清費一百二十年才尋得,怎會拱手讓人?若今日之事傳揚出去,北奎星島麵上再沒有半分的光彩。

海尚清見他全無神智,自然是不會說出先前那樁見不得人的交易了,便清清嗓子揚起聲來,裝作從沒見過:“我再問一遍,你是何人?私劫鮫人,意欲何為?”

水蚓老祖許久不聞女鮫嘯聲,便浮躁起來,那五指的紫光分散開來,尋著兜截他的三麵敵人追擊出去,登時血光四濺,手下生還者鮮。

衛璿至海晏青身側,見他胸口已裂了一道極長的豁口。

他虎著一張臉被衛璿拉起來,痛得“嘶——”了一聲,惡冷冷地開了口:“你來得好!我早說不吃這些奇形異狀的東西,這會惹下禍來了。這兩個是不是奸夫**婦的勾當?我說以後這些‘會’的能少則少,昨天還是博陵七子呢,今天死了兩個,馬上又死一個,博陵七缺三子,鳳陽九餘一仙,清河全沒了老……”撐著劍就要起來。

玄靜師太挨了一爪,便知今日在座眾人皆是力不能逮,便傳音給海尚清說要徐徐圖之,沒想到海尚清是個急性子,又很要麵子,惱羞變成怒:“藍兒!取我劍來!”

水蚓老祖步步帶血,拖著小山似得巨石,足步移得愈發慢了。他的真氣漸漸用完了,終究不敵眾人連番挑戰。

玄靜師太好容易一劍破空擊中,水蚓老祖滾身著地,口內不住地呢喃著“慕青”、“慕青”。他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任女鮫再喚也似無半分生機。

一片刀劍爭鳴聲中,隻見那女鮫手捧著臉,止不住地灑下淚來。

衛璿有些目馳神眩,他嚐聞“東蘆有鮫,滾珠為玉”之言,今日見了方知是真。玄靜師太見狀也不由得驚咦歎息,手上玉虛劍顫了三顫。

忽見海晏藍禦劍上來,右手執長劍,左手拿著一個玄色繡囊。

衛璿見機極快,知道那繡囊裏頭鐵定是龍牙花粉。

水蚓老祖現在傷勢極重,若是再吸入更多的龍牙花粉,恐怕便會永久地失去神智,淪為一具最低等的傀儡。

眼見著那繡囊就要拋將過去之時,衛璿一道泠泠劍意突襲而來。

海晏藍虎口劇痛,繡囊落地。

“海島主你法力高強,眾目已睹。惡人已將伏誅, 又何必多此一舉?我看用七元寶劍給他了斷便是。”衛璿說。

玄靜師太明白衛璿說出這話,其實是給他們一個痛快,實在是一片慈悲的好意,便說:“賢侄說的很是,不如立時果決些。”

眾人都很害怕,也說道:“快給他一劍解決了!”

七元寶劍是北奎星島的鎮島之寶。方才被衛璿一擊落地,不偏不倚地插在中央刑台南方,入地三尺之深。

海晏藍應諾將取之時,那女鮫忽地自撞在刑台石柱之上。魚尾擺地一起一落,有骨骼崩裂之聲。

她發力尖嘯,這一聲拔天搶地,水蚓老祖顫顫醒來之時,隱隱有地搖山崩之勢,眾人都被震出少則一射之地。

玄靜師太看出這一人一妖應該有一段孽緣,心中憐惜了起來。

那女鮫魚身一斷,命數便已竭了,此時隻是強撐著一口氣。

她挪至刑台之下,伸出一隻纖瘦枯槁的手。水蚓老祖在血泊之中挪動身軀,也伸出一隻粗糲枯黃的手去握。

二人的手幾乎就要碰上了。

海尚清刻意要將風頭交給海晏藍來出,可是海晏藍見狀猶豫了。

正在這時,水蚓老祖突然被一道無形之壁彈開數丈,那道光壁漸漸顯出形影,接著是一陣幽嗚蒼涼的簫聲飄下。

屋脊之上,一輪飽滿圓月之前立著一人,他身著佛青的袍子,頭戴青紗一字巾,腦後兩帶飄雙葉,手持一根素白的玉簫,神清散朗,湛然若神。

玄靜師太驚呼出聲:“聞師兄?”

海尚清與眾人又驚又喜:“衛宗主!”

空氣中的微粒都一齊顫栗起來,眾人頭皮發麻,哪裏受得住這般威壓。衛聞遠也沒有收斂的意思,眾人被他一壓,傷勢無不更重了。

光壁漸漸成型,有眾多道種文字浮空而現。

眾人心中震動,不知是誰先叫了一聲:“太陰鎖魂陣!衛宗主要煉妖!”

這太陰鎖魂陣配合著衛聞遠的玉屏九節簫,千年修為的妖獸灰飛煙滅,也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罷了。

海尚清一瞧出端倪,那臉上喜色便一掃而空,衛聞遠哪裏是助他一臂之力,這分明是要當著他的麵將鮫人煉化成精氣,以後為他所用!海尚清又想喝罵,又想求懇,言語塞在咽喉之中。

若是淪為了衛聞遠的傀儡,那連輪回轉世都再不能了!

衛璿知道衛聞遠鐵血手腕,一旦出手絕無半分回轉餘地。

可是他不想見一對有情人生不如死,又可是水蚓老祖連屠數十正道中人,已經天理難容,今日就是神仙來了,他們也斷然不可能活著走出這裏,便向海晏藍傳音道:“快把劍拿來了斷了他!”

海尚清雖然氣得要死,但也不敢忤逆衛聞遠,板著臉為他掠著陣。而海晏藍沒見到海尚清授意,就沒動作。

水蚓老祖不知何處借的力氣,竟一躍而起發足奔至太陰鎖魂陣前,以頭搶陣,果然無出所料被彈回原處。如此反複有數十下之多。

每撞一次,水蚓老祖腳步都遲緩許多,但口中喊“慕青”的聲音卻沒有減弱。

那女鮫見狀怔忡不已,徒然地睜著雙眼,像是半死過去。

沉默多時的檀弓卻出聲問道:“爾可通觀幹之術?先找紫微星。”

衛璿心焦之餘還是移開眼睛,分神觀星。

檀弓問道:“紫微星是明是暗?”

衛璿頭仰著說:“帝星極亮。”

檀弓又問:“你找南方二十八宿…咳,不,朱雀七宿便可。哪顆星暗?”

“我找不到軫水一星。”衛璿半晌才說。

水蚓老祖搏身一擊。

眾人腳下塵土飛揚,落石滾滾。海上驚波沛厲,浮沫揚奔,一個巨浪打來,像要鯨吞全島似得。

玄靜師太的十幾個道姑皆在地上坐著,一開始是沒見過這陣仗,嚇得偷偷啜泣。現在是見了水蚓老祖這般癡情,為了女鮫這樣奮不顧身,她們一時間竟忘了害怕,自一人啟發,十幾個女孩子霎時間都紅了眼,止不住地流下同情的眼淚。

水蚓老祖渾身浴血,每撞一下,便把這些女孩子眼眶中的淚水震得落到地上,看他重新發足跑來,她們又為他流新的眼淚。

一個女孩子幾步一摔跤地來找衛璿。

她從未見過衛璿,想也不想撲身著地,滿麵淚花地訴說:“衛公子…那上麵的是不是你爹爹?求你好生求求你爹,好歹放他兩個拉拉手,再殺也不遲呀!師父說你有頂好的心腸…”

但她又想到師父常說,凡事需一物換一物,便一古腦地將儲物袋中所有東西倒了出來:“你若答應我,這些全都給你。我還有許多師姐,她們的東西一應也是你的……”

海晏青本因她認錯了人,方欲冷嘲一二,但見她目中懼色,臉上戚容,隻說:“他應該正在求情吧。”

那女孩順著海晏青的目光望去,衛璿正凝神傳音,但不多時,衛璿身形挫動,背心微微地顫,扶著樹幹口洇鮮血。

衛聞遠聽了衛璿的話,冷笑道:“你壞我事一個試試?”

衛聞遠吹簫不停,曲調悠閑,猛地裏簫聲急響,震得眾人耳鼓劇痛。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簫孔,鼓氣疾吹。玉簫尾端飛出一股勁風,徹底擊垮了水蚓老祖。

那女鮫翠綠的魚尾像被烤化了一樣,開始翻冒青煙,發出一陣絕望的悲吼。

太陰鎖魂陣極快地抖了兩抖,還未恢複如常之時,一道千鈞氣風已撲麵而來。

北鬥七元寶劍拔地而起,天樞劍星、天璿劍星、天璣劍星、玉衡、開陽,最後是瑤光劍星。

是衛璿倒提七元寶劍。

眾人看清之時,他已飛至陣中,將那女鮫一斬為二。

太陰鎖魂陣也自然消散。

七枚劍星沒入女鮫身內,那抹碧色在視覺中直直倒下,筋斷皮焦,骨化煙飛。滾燙的熱血霍地一聲撲在水蚓老祖臉上。

衛聞遠一怔,可他斷然是不會空手而歸的,便要如法炮製,將水蚓老祖也煉成一具幹屍。

卻見衛璿全力將手中劍擲出,寶劍削鐵如泥,一下子就砍掉了水蚓老祖的首級。

無頭人屍中忽地飛出一道青色鬼魂,在眾人的驚愕中沒入了百花奇陣。

檀弓跟上,右足在軟泥青荇上輕輕一點。

一道金光閃起,濤聲浪聲頓時消寂。一道結界將他與外界世界隔離開來了。

“軫宿。”

檀弓麵對眼前的鬼魂說。

水蚓老祖的鬼魂猛然轉過身來:“你是誰!”

檀弓站立原地,既不閃避,亦不趨前。

軫宿看見檀弓眉心的金蓮花,雙膝一軟,但恍然間站直了,理清頭緒說:“嗬…你是大天帝?大天帝遠在三十五重天外,又怎麽會……?”

軫宿雖然說著斷然不信的話,但右手忽地一個急抓,所扣之處正是檀弓的喉關。

在間不逾寸之處。金光突顯,照亮了整個北奎夜空:“軫宿星官,汝是認真不知天道法則?屢屢瀆神犯上,該當幾等重罪!”

軫宿退步半射,跪坐地上。

他麵露癡狂之色,膝行數十步至檀弓身前道:“真的是大天帝!您變作一個凡人,怎會有如此……啊,不求大天帝和神使大人饒我性命,隻求大天帝讓北極大帝放了慕青的魂魄,她死了還沒不曾過一刻,都來得及!您是北極大帝的嫡嫡親親的兄弟啊,您說一句話,頂我們求十萬年的情,您說什麽他不會有不依。”

天樞已然暴怒,灼灼金光愈發刺眼,檀弓道:“你方才是要劫我去酆都地府?”

軫宿先是連忙搖頭說:“不敢!”爾後在金光的威壓之下,臉上癡色徐徐消弭,神智蘇醒,有些蒼涼地笑了:“小吏確有此意。”

檀弓問:“爾是為那女鮫之故?”

一彎冷月窺人,軫宿心扉涼透:“大天帝您何必如此驚奇。我與慕青之事,如您所見…她並非是小吏下凡所遇,而是小吏得道登仙以前的靈寵。仙界不允外物登入三十三重天上,小吏一時鬼迷心竅,便將她拋卻在紅塵之中,獨自朝拜東王公造冊登仙。奈何我終是難以割舍,時常私自下凡相會。紙包不住火,後來先是朱雀神君知道了,再到南方宿神、上下星垣…三十幾尊大大小小的神仙,天可真高…最後東華帝君也知道此事了……”

“後來東華帝君說我雖然違犯天條,本有碎骨粉軀之禍。可是大天帝向來憐憫愛人,東華帝君怕害大天帝知道了傷心,所以暫不治我的死罪,隻削去仙籍剝了仙力,令我在赤明和陽擺渡十世,十世啊!赤明和陽啊…東華帝君怎知我的慕青正在赤明和陽。我已有九世未殺過生,隻求為我的慕青積累福德,隻盼十世功德修滿,與她再續前緣。可誰人知曉…她竟為一些‘名門正派’所緝……我去搶那‘天付萬類’劍法,也是為了用它和海尚清換回我的慕青!我本來不敢殺人硬闖北奎島,就是怕九世功德被毀,前功盡棄,可是我實在是沒有法子了啊!”

“大天帝,我傷了您罪該萬死,可是若換作是您,今時今日您該如何應對?”

那幕天席地的金光更盛一籌,天樞怒道:“放肆!汝敢和大天帝相較而論!天帝道德清高,三屍已除,無情無欲,怎會有做出此等沒行止之事,汙蔑九天門楣!”

檀弓和天樞私語了一番,天樞道:“太微,此非孽緣。人仙之間沒有緣,隻有劫。”

“若重來一回,我願今生再不修仙,隻與慕青白頭廝守。天,太高了……”軫宿啞然失笑,茫然無言,言罷緩緩闔攏雙目。

檀弓無言以對,曠野中朔風之勁,吹拂得人的眼珠都有些泛涼微紅,他緩緩闔眼,歎而未歎。

軫宿流下兩行血淚:“大天帝,小吏多嘴多舌一句。不知您是何故下凡,但勸您莫留太多時日。您是天上最高貴的帝神,是三界的太陽月亮,這人世間任何的劫難對您來說都不算什麽。可是這凡間最危險、最離經叛道、最要人命的東西,天上從來沒有的,就是一個‘情’字了。九天少一個星官不打緊,若是九宸高真缺少一尊…”

天樞再也聽不下去了,五雷正法已經就緒。

軫宿涼涼地笑了一聲,任由雷法澆灌他的全身。

他在金光烈焰中含笑走向刑台,仿佛是去牽當年那個明眸皓齒的青衣女孩的手,和她定下一生一世的白頭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