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惻婉白鶴銜苦桃 香醪蜜鮮足人嚐

海晏藍正在綁一根粗辮子,門外的海晏青把鳥兒逗得振翅亂叫方歇。姚雲比正身拱立,戰戰兢兢地和衛璿告備些什麽事,衛璿一邊抿茶一邊答應著。

衛璿一跨出門檻,海晏青便連奔帶跳地進來,連撞衛璿肩膀四下,笑嘻嘻地調侃道:“首!座!師!兄!你好威風哇,那兩下劍揮得可帥了,這下可是又要名震五洲了!”

海晏藍把兩條大辮子共結一條大辮拖在腦後,持燭走近,責怪著開了口:“好了,你別鬧他了,他剛吃的藥要多歇歇。璿璣,你身上好重的傷,到底怎麽搞的?那個水蚓老祖到底是什麽來頭?”給了衛璿一把蜜餞果子:“藥苦,你就著這個吃。”

衛璿隻說沒事,不用,不知道。

海晏藍伸手招呼海晏青:“爹爹要叫你訓話去了,你辮子怎麽還沒紮!快過來!”

北奎島上風俗衣飾與中洲和南華鑒洲大有不同,海晏青被兄長這麽一呼一拽,直齜牙說疼。

海晏藍一抹他的嘴,怪道:“這嘴怎麽像吃過油潑麵似得?賓客看見怎麽辦,真是不像話!”

海晏青雙腿跨坐凳上,兩手支在前,低頭囁嚅不答。

衛璿回神過來,看著這幅兄弟相親的場景,先是忍俊不禁,爾後漸漸沒了笑意。

月亮斜斜地透窗進來,照在衛璿的臉畔的是一塊小小的月色,顯得有些落寞。

海晏藍隨口一問:“衛宗主都來了,怎麽不見你二哥哥呢?”

衛璿道:“我來了,他自然就不來了。”

海晏藍思忖道:“也是好久沒見過你二哥哥了,他大好麽?”

衛璿道:“也許吧。”

“真是奇奇怪怪,從沒見過你兩個孿生的兄弟在一起來過。”海晏藍拍拍海晏青,示意他站起來走了。

海晏青卻認真地觀察了一下衛璿,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兄長!我們衛師兄鐵樹開花了麽?你快看!”朝著衛璿嘴角一指,上麵破了幾塊皮,紅紅地露著肉。

“衛師兄原來喜歡這樣潑辣的!真是看不出來…哪家發了春的母貓敢咬你?喲,看這形狀,一定是個櫻桃小口的美人。不對,你可是連白瑪瑙都看不上的衛探花,這一定是一隻天仙下凡的母貓了!”海晏青奇道。

海晏藍懵懂,但是看海晏青曖昧的神色倒也明白過來了,但他隻是覺得海晏青胡鬧:“胡說什麽,興許是磕到哪裏了。璿璣,你要緊麽?我給你拿一點跌打損傷的藥膏來。”

海晏青恨不得把這個消息播散給全天下知道,往外一蹦,迎麵就撞上了檀弓,再一仔細看,噓溜溜地吹了幾下口哨,大笑說:“你們師兄弟兩一起快活,一塊磕的麽,是一隻母貓麽?在哪裏?介紹我也去。”

海晏藍聽他越來越離譜了,忙將人轟走了。

衛璿屈起一條腿,半坐在**。海晏青這麽一鬧,讓他不得不想起來枯井之中的那個十分激烈、甚至可以說是打鬥的“親吻”了,便把目光滑開,沒看檀弓。

檀弓見他麵紅過耳,還以為他舊傷發作,便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溫度。經過那魔種的試煉,他覺得衛璿資質奇絕,天生仙材,便多了幾分留意和關切。

沒想到衛璿突然把頭一偏。檀弓不解他意,手掌便跟著追著覆了上去。衛璿卻忽地將他的手腕捉住了。

兩人四目相交。

衛璿目色複雜,心事紛紜。檀弓光明皎潔,了無塵垢。

“我沒有事,你摸摸頭。”衛璿終於輕笑了一下,帶著檀弓的手往自己額頭上一放。

有了那莫名其妙的肌膚之親,兩個人坐在一起的距離都近了許多。檀弓沒發現,也不在意。衛璿本來就不被禮教所束,覺得大可不必刻意回避,另外則有一點類似自暴自棄的意味在。

坐得近了,衛璿便聞到檀弓身上有一股浮繞的寒煙香霧,像是明珠瑩玉被熏暖之後,散發出來的馥鬱縹緲之氣。

兩人一起半躺在**。檀弓正在為衛璿診脈,衛璿忽道:“他們已經好了很久,是麽?”

他說的是水蚓老祖和女鮫。二人心照不宣,不需要那麽多贅辭來傳達意思。

檀弓“嗯”了一聲。言下之意,他也沒否認自己先前就認識他們。

什麽不該見的神道手段,衛璿也早已見過了。就不說那枯井之中使用的聖骨和神祝,光是無須那一條天上也絕無僅有的破衍鞭,就足夠將他之前任何偽裝凡人的言行戳穿光了。

檀弓雖沒有打算道**份,但也不會亡羊補牢,對衛璿刻意撒謊掩瞞。

衛璿將手在眼上一蓋:“嗯……一對有情人,雙雙死在我手下。我可真是夠無情的。”

他的目的其實是與其看那二人被衛聞遠折磨,還不如讓他們去陰世敘會,早超輪回。

衛璿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心中仍然不免歎息愧疚。這份本來該埋在心裏的隱秘情緒,不知道為何,就在這個溫柔的月夜,對檀弓傾吐了出來。

檀弓卻搖頭:“有情人?”

“有情人。”衛璿重複了一句,定定地看了一會檀弓。

檀弓有一些惶惑:“情是何物?”

衛璿笑了一聲,半晌才說:“應當是讓人傾心倒意無所惜之物罷。”

見檀弓半日沒接話,衛璿將他撘脈的手反過來握住,在他手背上敲了兩下:“我聽聽你的高見。”

檀弓默默地與他回握,小指的聖骨流瀉出微弱的金光,向衛璿傳遞。

衛璿背上酸痛,想找一個高一點的枕頭墊在後麵。可是沒找到,便直接平躺下來了,仰視著身側近在咫尺、又高高在上的檀弓,笑說:“講講看。”

檀弓道:“我其實不知。”

衛璿警告平素少言寡語的檀弓:“好人,我向你請教,你可不能一兩句話敷衍了事。”

“但我知你若想蛻凡登聖,必須要心純篤,則日進而不已;若是心惡雜,則流**而不息。無端無緒,無心無意,無欲澹洎,不動不搖,則變為神明。若有心意,諸欲因生,更亂本真。”檀弓想了一會,又說。

衛璿很快爽朗笑了:“我不想修仙,其實。”似乎有些悵恨:“這話我就告訴你一個人。”

檀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大道幽深,實非戲語。”似乎還要說什麽。衛璿拉著兩個人本來就沒分開的手,蓋住自己的耳朵:“我就是不想,我不聽,你別勸啊。”將檀弓的手拉到嘴邊,凶凶地作勢:“你再勸我就要咬你了。”

這話說完,檀弓無甚反應。衛璿自己倒是又想起了那個荒唐至極的吻,轟轟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的思緒湧上來。

衛璿揉眉擦眼,咳嗽了一聲,忙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打破這古怪的氣氛:“你的意思是,要當神仙,要遊八極,任逍遙,就不能有七情六欲是麽?”

檀弓點頭道:“耳欲聲,便迷塞不能止,目欲色,便**發狂,鼻欲香,便散其精神,口欲味,便受罪於網羅,心欲愛憎,便偏邪失正平。坐此情欲喪人神,迷亂**邪垢濁間蔽,使神明不暢達,聽視不聰明。”

衛璿就問他:“所以有情皆孽麽?”

檀弓沒置可否,不過看他眼神,意思大概是:軫宿的遭際你也看見了,有情難道不是皆孽?

於是衛璿眼睛亮亮地看了他一會,就隻是說:“你坐著不累麽?”可是他一將檀弓強行拉著躺了下來,那奇異的妙香便盈滿繡被,多了一分幽幽沉沉,甜甜膩膩。

衛璿僵著臉,直著身子坐起來了。

“好,七情六欲都不好。那從今往後我塞耳閉目,不聽也不想,就能沒有情了是麽?”衛璿搖著他的手催促說。

檀弓搖頭:“情欲思想出生無時,不可見知,不可預防,遏不得斷截。”衛璿讓他舉例子,檀弓說:“其不效懸懸之緒可得寄絕,不效草木可得破碎,不效光明可得障敝,不效水泉可得壅遏。”

衛璿笑說:“這豈不是自相矛盾麽?你說了這麽多個‘不’字來論情沒辦法斷絕,那天上神仙是怎麽絕情斷欲的?”

檀弓讓他從源頭上祛除情欲,而不是表麵上堵塞觀感:“情欲本在於心意,從念中生出,生出無時,以無形故,其本清摩無欲,當握其根本,根本已除,便可自然斷止。而不曉知其本,強塞耳目斷情欲,情欲終不能斷絕之,會複生如故。”

檀弓看衛璿思索的模樣,舉了一個例子:“若天新雨之水皆擾濁,人神以諸欲亂時如此濁水,無所照見。置水於器物之中,久久稍自澄清便明,人能斷此情欲者,諸欲斷,便自然清摩澄明,明便為得道。”

他示意桌子上一杯久泡的茶水,意思是說那茶葉已經下沉了,上層的清液就是無情無欲的理想狀態。

衛璿惡作劇,直接端起來攪渾了。

檀弓搖頭道:“為道當熟明此意,若不明之此,但自勞傷其精神耳。”

這是鬥姆元尊告誡他的話,也是檀弓下凡曆劫的目的之一。

沒想到衛璿完全沒有被說服,反將一軍,問了一個致命的問題:“那你呢?你有情還是無情?若是無情,是本來就沒有情欲呢,還是後來絕情斷欲的?”

檀弓被他問得一怔,衛璿揚揚兩人交握的手:“就像這樣。”

他忽地緊緊扣住十指,然後突然鬆了手,又來回捉回來好幾次:“情是你放不開、想不透、捉不住。”

正在這時,衛聞遠已推開了門,目光一掃同床共枕的兩個人。

極安逸靜美的夜,他低沉不悅的聲音忽然插進來:“璿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