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警皇兒太後作語
清心殿的門自裏麵打開,禦前近侍小筍將一隻做工精巧的紫玉茶壺遞出給侍立在殿門口的宮娥,並低聲吩咐:“陛下的茶涼了,去換一壺新茶來。”宮娥受命去了。
小筍方要掩上殿門,抬頭卻看見一行宮人簇擁著太後向這邊迤邐走來,不禁心頭生疑——太後尋常是不到清心殿來的,自說是“不願擾皇帝的清心雅興”,怎麽今天卻這般大張旗鼓地前來造訪?
小筍停住手上關掩殿門的動作,卻也不徑直打開,隻留那門半麵開著便轉身疾步回到殿中,向南容澈回稟道:“陛下,太後來了,同行的還有柔隱太妃。”
南容澈聽罷稍一思忖,放下手中的簡冊,輕笑道:“母後這是興師問罪來了。”說著便已起身,親自迎了出來。
太後一行人恰好來到清心殿前,南容澈於是向著太後俯首為禮,笑說道:“母後來得真是時候,兒臣剛有偷懶之意,母後便親臨教誨了。”
太後唇角銜著一抹笑卻不答話,便攜同柔隱太妃進了清心殿,走到南容澈的禦案前巡視了一番,方轉身說道:“看來哀家記的沒錯,皇帝是從不在清心殿處理政務的。”
南容澈笑回道:“母後一向最知兒臣的。”
太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目光越過南容澈落在小筍頭上,質詢道:“你午前來對哀家說,皇帝政務纏身,不能陪哀家用膳,可據哀家所知,皇帝下朝後便一直在清心殿的。你倒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筍見太後麵露不愉,連忙跪在當地,心下自語“太後這分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用這話來敲打陛下的”,口中卻殷殷領罪道:“這都是小筍子該死,蒙蔽了太後,請太後責罰。”
小筍想著自己這一番免不了要皮開肉綻了,攢了一肚子的勇氣預備著時刻為主君盡忠,想不到一旁的柔隱太妃開口說道:“這小筍子侍奉陛下一向勤謹,想是先時看陛下讀書入神,隻當是大事不敢驚擾才傳錯了話兒,太後且看著他的忠心,從輕發落吧。”
太後卻將目光轉向南容澈,說道:“皇帝你看呢?”
“小筍子確實傳話有誤。”南容澈斜了小筍一眼,繼續道:“就罰他一個月不準說話吧。”不等太後追詢,南容澈又自說道:“兒臣並不是因為政務纏身才不陪母後用午膳的,隻是聽說有外客在,故而不願去。”南容澈口中所謂外客,自然是指襄國公之女晏姈姝了。
“你……”見南容澈如此直言不諱,根本不走她鋪下的台階,氣得太後一時語結。
南容澈卻又恭敬道:“母後息怒,兒臣已吩咐禦膳房準備好了晚膳,這回兒臣親自侍宴,給母後賠罪。”
太後見南容澈如此,也無別話可說,隻道:“皇帝有心了。”
柔隱太妃便又在旁說道:“陛下真是仁孝之君,太後洪福啊!”
太後這才展開笑顏,回說:“毓寧也是個好孩子,妹妹你福分也不淺。”
柔隱太妃亦笑回道:“都是太後和陛下抬愛,這實在是毓寧的福氣。”
小筍垂著頭抿著嘴暗笑:“真不愧是陛下,這麽著就把一場興師問罪變成洪福滿堂了。”
南容澈下旨將晚膳送到太後寢宮,果然親自在席前捧箸侍奉,可謂演繹了一出帝王之家母慈子孝的佳話。用過晚膳,太後又留南容澈在自己宮中吃茶閑話。
太後一手托著茶碗兒,一手捏著碗蓋兒悠然撥弄著浮起的茶葉,開口道:“哀家聽說,皇帝終於決定要立後了?”
“是。”南容澈爽利作答。
太後頗為欣慰地點點頭,輕啜了一口茶,繼續道:“可有心儀之選?”
“便是靖遠公之女淩霜。”南容澈對自己的母後直陳心意。
太後吃茶的動作為之一頓,繼而決然回道:“哀家覺得,她不合適。”
“母後選的人,兒臣覺得更不合適。”南容澈說這話時雖然麵含笑意,溫和的語氣中卻透出帝王的不容置疑。
太後似乎沒有料到南容澈會徑直違逆她,不禁一怔,麵色隨著冷下來,將茶碗蓋上放在一邊,方說道:“皇帝何出此言?”
南容澈始終麵色不改,仍舊溫聲說道:“朕知道母後屬意襄國公之女,可此女不得朕心。”
“皇帝,”太後肅然道:”你都未曾認真與姈姝說過話,怎麽就斷定她不合你的心意?”見南容澈隻顧自在飲茶,無多言語卻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態,太後倒有些沉不住氣了:“好,哀家今日倒要聽聽,那江淩霜勝在何處?”
南容澈輕輕一笑,隻說了一句:“母後,沒有人能和淩霜相提並論。”
“怎麽就不能相提並論?”太後顯然沒有領會南容澈這句話的意思,繼續說道:“論家世,論品貌,姈姝並不遜色,若論性情,則要更勝一籌……”
“母後無需多言,”南容澈放下茶起身,斷然說道:“朕意已決,皇後之選,唯有淩霜。”說罷便向太後行禮作辭:“天色不早了,請母後省心靜養,兒臣告退。”
見南容澈完全無意聽自己細說,真個轉身要去,太後豈肯輕易作罷,索性衝口說道:“靖遠公有不臣之心,皇帝不可倚重太過!江淩霜若為皇後,豈不是要令南曄易主?”
太後這一番話,句句觸動帝王禁忌,南容澈聞言抬頭,深不見底的眸色中分明透出淩厲,說話的聲色卻聽不出情緒的起伏:“母後這話從何說起?”
太後見南容澈果然在意,便繼續說道:“江淩霜以平朔將軍之名駐兵關外要塞,其父江騁又以靖遠公之尊掌權內京,南曄百姓敬奉江家為護國之神,長此以往,如何不生輕慢帝室之心?”
“母後多慮了。”南容澈認真聽太後說完,又泰然說道:“父皇在時,靖遠公便忠心輔佐,屢建奇功,淩霜亦與朕有伴讀之誼,且冰心可鑒。護國之功重如泰山,百姓愛戴也是常情,況且國祚不廢則帝室不衰,君臣之間如同唇齒魚水。朕自不疑靖遠公,更信得過淩霜。”
“皇帝真乃君心寬似海,定要怪哀家婦人之見了。”太後說著起身踱到南容澈身邊,說道:“隻是哀家實在不知,這‘萬歲’之賀,什麽時候連將軍也能安之若素地受用了?”
太後的話不是空穴來風,南曄百姓為淩霜迎歸之時,確實歡呼著“將軍萬歲”,而淩霜當時正急於進宮麵聖,對此也未曾在意,卻不知太後是如何知道的。
太後此時說這些無疑是在挑動君威,以引起南容澈對淩霜的不滿和猜忌。南容澈聞言果然蹙眉,一雙銳目中寒光滿溢,清冷警惕的神色令太後看了也不免心中一驚,即以為自己終於說動了他。
“母後這是要幹政嗎?”南容澈絲毫不掩飾心中的疑慮,肅聲的詢問卻令太後始料未及。不知是因為太過詫異還是慍怒難平,太後的臉色從未如此難看,唇瓣顫抖了半天竟沒說出一句話來。
南容澈終於不忍與自己的母後如此冷漠相對,說了句“兒臣不擾母後休息了”便轉身離去。
太後木然地望著南容澈漠然離去的背影,視線被一片濕潤的渾濁模糊了,默默哽咽道:“難道哀家在自己兒子的婚事上,也做不得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