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縱違君此心難收
襄國公晏顯自散朝後,已獨自在書房裏枯坐了大半日。雖然今日的奏議當庭得到了南容澈的首肯,可他卻並不感到寬心,甚至越發不安起來。盡管麵前的書案上胡亂擺的幾本典籍都是他慣常翻閱的,可一放下便分不清剛才翻過的是哪一本——實在心思全不在書上,也隻能算是枯坐。
晏顯終於決定放過這些書,讓它們到一邊好好歇著。趁著侍者進來遞茶,開口吩咐道:“去叫姈姝過來。”
侍者聽見讓叫小姐,便站定了回說:“回主公,小姐讓太後宣進宮去了,還不曾回來。”
晏顯聽了點點頭,又說:“那就去把晏麒叫來。”
侍者應聲出去,不一會兒晏麒便來了,卻沒有徑直走進書房,而是如往常一樣先在門外見禮:“孩兒請見父親。”
“還不趕快進來,等著我親自開門請你嗎!”晏顯心中的煩鬱正沒發泄處,聽到兒子的聲音,反倒提起了精神。
晏麒聽父親語氣不善,便默默推門進來,向父親行過禮便侍立在書案前,靜候父親開口。
父子二人相對靜默了好一陣,晏顯終於又開口說道:“晏上卿怎麽不說話?今早在陛下麵前滔滔上策的口才哪裏去了?”
晏麒聽父親這話,分明是在為自己提議的女子入仕一事而不悅,於是恭敬回道:“今日孩兒在朝上所提之事,未曾先行與父親商議,是孩兒思慮不周。行事之策,還請父親訓示。”
“訓示?”晏顯以一聲冷哼作為回應,繼續諷道:“不敢!上卿大人的提議如此超凡脫俗,我一介老朽如何說得上話?”
晏麒見父親氣悶未消,反而更添慍怒,趕忙屈身跪下請罪:“父親息怒,孩兒知錯了。”
“好,那你說,你錯在哪裏?”晏顯的語調低了下來,卻仍不失嚴厲。
晏麒所謂知錯,本來隻為息父親之怒,一經追問,卻沒了聲音。
晏顯見晏麒半晌不出一語,且絲毫沒有悔意,哪裏是真正知錯的樣子,卻也不繼續與他虛耗,徑直一語道破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今日所為,難道不是為了江淩霜嗎?”
晏麒吃驚地抬頭望著父親,雖沒有答話,可肯定的答複早已經他的眼神得以流露了。
晏顯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嚴正的語氣中轉而多了幾分語重心長:“你果然肯聽為父的訓示,就趁早收回你的這份心思。江淩霜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奇女子,無論才情容貌還是膽識謀略,都足以令你對她心生情愫。可是,她絕非你的佳配良偶!你要知道,她不僅是這樣一個女子,她還是江騁的女兒,是南曄的平朔將軍!”
“那又如何?”晏麒避開父親直視的目光,明亮的雙眸盯住書案的一角,臉上卻顯出前所未有的倔強神色。性情溫雅的他,從未以這般斬釘截鐵的態度頂撞過父親。而這樣倔強的反詰,實在也並不是針對父親。
晏顯被兒子反常的舉動驚得一怔,接著便是拍案而起,不知是不是用力太過的緣故,拍在書案上的右手竟顫抖起來,臉上也因急怒難抑而漲得通紅,他站在書案後,抬手指著晏麒,半天沒說出話來。
晏麒也意識到自己一時激動衝撞了父親,於是膝行到書案前,以首觸地向父親賠罪,又直言坦陳道:“孩兒的這份心思,付出太久,已無法收回了。”
“陛下的用意你會不懂嗎?難道你明知其意還要相爭嗎?”晏顯雖然怒氣未消,但說這句話時,仍然盡量壓低了嗓音。
晏麒倒並不避諱,聲色中不乏鏗然之氣:“說不上相爭,淩霜的心意若何尚且未明,陛下也不曾明旨立後,不是嗎?”
父子二人正說話間,忽然聽到書房門外有響動,晏顯忙厲聲詢道:“誰在那兒?”
“爹爹,是我。”晏姈姝款步推門而入,向著晏顯屈膝一拜,說道:“女兒剛從宮中回來,來給爹爹請安。”
晏顯看到女兒,終於收斂了怒色,和藹地點點頭,又坐了下去。
晏姈姝便自然地走上前去,一邊伸手去扶晏麒,一邊笑著說道:“雖然女兒不知子麒因為什麽惹得爹爹不悅,但請爹爹念在他是初次,就饒他一回吧。”
晏顯亦覺此時多說無益,便對晏麒說道:“看在你姐姐麵上,今日的事,暫且不與你細論了,你先下去吧。”
晏麒便起身向父親行禮告退,又轉向晏姈姝說道:“阿姐,我先出去了。”晏姈姝笑著答應。
晏麒才走不出三步,忽又被晏姈姝叫住:“子麒,我今日在宮中見到毓寧公主了,她托我把這個帶給你。”說著便從袖中取出一個精美的芷蘭香包來,用掌心托著送到晏麒跟前。
晏麒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隻說:“我不喜歡這些東西,請阿姐代勞,物歸原主吧。”說完,也不等晏姈姝說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晏姈姝手裏托著香包,給也不成,收也不是,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回過身求助似的看著父親。晏顯果然有主意,淡淡說道:“毓寧公主的東西怎好退回,回頭你隻管放在他房裏便是。”
晏姈姝仍舊笑著應下,並說道:“毓寧公主對子麒還真是用心呢,總是不住地向我打聽他的喜好……”
“這自然好。”晏顯似乎並不十分在意聽這些,不待晏姈姝說完便從中打斷,轉而問道:“說來你今日在宮中,見到陛下了嗎?”
“不曾見到。”晏姈姝說話時嬌羞地垂著頭,眉眼含笑的模樣十分惹人憐愛:“原本太後說要同陛下一起用午膳,可以一見的,可後來陛下遣人來說有緊急政務要處理,一時脫不開身,也就罷了。”
“陛下真是勤政啊!”晏顯的這一句說得像是讚歎又像是猶疑,停了片刻,又問道:“太後對你可有什麽話說?”
“太後說看著我便心裏喜歡,讓我以後常進宮和她說話。還說,”晏姈姝說話間自以纖纖玉指纏弄起手中的絹帕,兩腮也飛起了紅暈:“還說日後總會成了自家人的,早親近些更好。”
這言下之意,晏顯自然是明白的,於是便向女兒囑咐道:“這是太後的慈恩,姝兒你也要多用心哪!”
“是,女兒知道了。”晏姈姝的回話是一貫的和順溫婉。
晏顯沉吟了片刻,又說道:“下月二十日便是陛下的千秋,要不要為父代你準備賀儀?”
“這個……不勞爹爹費心了,女兒自有準備。”晏姈姝笑意宛然,見父親滿意地點頭表示讚許,方又說道:“爹爹若沒有別的事,女兒也退下了。”
“好,你去吧。”晏顯看著女兒嫋嫋婷婷的身影,想到她方才轉述太後所說的話,不禁眼中一亮,繼而又想起南容澈早朝時說過的話以及他看淩霜的眼神,又不禁心下一沉。如此一來,也就更沒有意緒去翻那幾本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