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所願歸來將門
以往議事,淩霜向來意見鮮明,現在卻說“不知如何回答”,實在出乎南容澈之意料,於是不免追問:“此言何意?”
淩霜放下手中酒盞,從容回道:“淩霜不知道陛下方才所問,是傾向於以毓寧公主兄長的身份,還是側重於以麒兄老友的立場,所以不知怎樣回答才確當。”
“這有何分別?”
“陛下若是作為兄長而問,那麽淩霜會說,麒兄無論人品家世,都可謂是駙馬的上上之選。”
晏麒聽淩霜如此說,原本微微泛紅的麵色不覺一瞬發白,心上也如澆下了一口冷酒一般。
南容澈倒似乎聽得興味盎然,繼續聽淩霜娓娓而談:“若陛下是站在老友的立場發問,那淩霜認為,麒兄自己既然已經表明態度,陛下當予尊重,因此他二人相配與否也就不需再論了。”
聽了這一番話,晏麒自又感到寬慰了許多,而南容澈卻隻是若有所思地望著淩霜,未置可否。接著,舉止很是自然地伸手端過淩霜案上的半盞酒,送到自己唇邊一飲而盡,方說道:“拋開這些不論,朕更想知道,單從你的內心而言,對此怎麽看。”
“如此,淩霜以為,陛下應當收回成命。”淩霜不假思索地回道。
南容澈不意剛剛咽下的那口酒竟是異常地烈,此時仿佛正刺灼著他的喉嚨,他顧不得去在意晏麒怡然慰喜的神色,再次向淩霜確認:“你真的這樣想?”
“是。”淩霜的雙頰桃暈更濃,似乎這一陣子積累的酒意正在向外翻湧,也可能是將要出口的話勾起了她少女的羞澀:“淩霜想,麒兄之所以拒絕陛下美意,或許是因為他心中自有屬意之人。倘若如此,我們都不該幹涉。否則,不但迫使他辜負了意中人,也會委屈了毓寧公主,實在得不償失。淩霜不願見麒兄為難,也不願見陛下失望,所以認為這婚還是不賜為好。”
南容澈靜靜地看著認真回話的淩霜,雖然她眼中已有酒意,但仍戎裝整肅,舉止合宜,言語之間,不減敏慧。她眉目盈盈,英氣爽然,縱因酒氣平添了三分嫵媚,終不改眉宇間一段豪情。她骨中鐵血不讓須眉,心底柔情不遜神女。戴上那夜叉的麵具,無疑令扶朔三軍膽懾;若是陣前露出真容,恐怕也會令扶朔君主心搖。她三言兩語,便可道破重臣的心事,牽動主君的心弦。這樣的女子,於舉手投足間,撥亂帝王心曲,想也不足為奇。
南容澈回味著淩霜的話,眸色中不無警惕地瞥向晏麒,同時也已意識到,為晏麒賜婚並不是使淩霜走近自己的良策。
席間,南容澈與晏麒君臣二人可以說是各懷心事,也可以說是心事相通。而這一心事,於淩霜而言,似乎還未曾發覺。殘酒既盡,淩霜緩緩起身,向南容澈揖手道:“天色見晚,淩霜請辭。”
“好,朕遣宮車送你回府。”南容澈亦相隨起身,並喚小筍進殿欲作吩咐。
淩霜又辭道:“多謝陛下美意,不過宮門外尚有親隨相候,淩霜騎馬回府便可。”說罷又向晏麒點頭示意作別,便再無贅言,提劍按步,出了清心殿。
因淩霜先時已遣人將自己回城須先進宮麵聖之事報與家中知曉,想來父親自會在府候她歸來,因此回到府中,便先到正堂拜見。
靖遠公江騁此時端坐在堂上,相別三載,終於得見女兒平安回來,心下自是不無喜悅激動之情,但麵上卻如往常一樣泰然自若,對著跪拜在膝下的愛女,也隻簡短地說了句:“回來了。”
“是,父親。”淩霜雖也盡量自持如平素,眼中卻早已泛起了淚花。
“行走間腳步虛浮,吃酒了?”靖遠公的話音雖是一貫的肅然簡省,這一句實也不乏關切。
“是,陛下在清心殿賜宴,同女兒和晏麒酌酒小敘。”淩霜如實回道。
江騁點點頭,說道:“你識得分寸便好。”便也不再多問,隻道:“我這裏無事,你早些休息去吧,莫誤了明日上朝。”
淩霜領命退下,才走了兩步,又聽到父親喚她的乳名:“思暖,別忘了去拜過你母親。”
淩霜眼中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啞聲回說:“女兒知道。”
靖遠公府的祠堂靜穆儼然,除了每逢重大節日依禮祭祀之時香火人氣鼎盛外,尋常時候是不許人靠近的。然而,隻要江騁在京中,無論是平常在府休沐還是軍中檢校歸來,祠堂中的那個靈位周圍,總會擺上時新的花束。這靈位的特殊之處,不僅在於常有鮮花簇擁,還有牌麵上既不書美諡也不寫榮銜,而是深深地鐫刻著“南曄江騁愛妻梅氏清雪之靈位”——這便是屬於淩霜生母的永恒的紀念。
淩霜在菊蕊環繞的靈位前跪下,全禮叩拜,哽咽道:“娘,女兒回來了。”淩霜心中當有千言萬語想同母親相訴,最終說出口的卻隻有這一句。
十二載光陰,漫長而易逝,從嬌弱懵懂到苦習刀兵再到文武卓越至於精通百家經典慣熟金戈鐵馬,今日作為威播四方的平朔將軍從沙場歸來的淩霜,再也不是那個茫然無措,守在母親的病榻邊哭泣的幼女。
淩霜還記得母親對她說:“思暖莫哭,你不是說,要像你父親一樣,做大將軍嗎?你見有哪個大將軍會哭得鼻涕都流出來呢?”
那時的小淩霜一麵自己抹去鼻涕,一邊抽噎著說:“我不要做大將軍了,我隻要娘親永遠陪著我……”
母親依偎在父親懷裏,勉強支撐著病軀,撫摸著小淩霜的額發,笑著說:“思暖若是真做了大將軍,娘親會很高興的。”
母親的靈位十二年來靜默無言,卻仿佛如新,母親的音容笑貌也如在眼前。淩霜不禁又憶起送母親入葬回來的那天,晚上她難以入眠,便去找父親,卻看到他在母親的房中抱著她的衾被,一個人哭得像個孩子……
淩霜淚眼朦朧卻唇角銜笑,輕聲說道:“娘親你看,如今家府中已有兩個會哭得流鼻涕的大將軍了。”
拜過母親,淩霜回到自己房中,準備更衣就寖,才瞧見床幾上整齊疊放著一身碧色常服,看那衣帶配飾,當是女子裝束。衣服上麵壓著一封書信,信封上空白無字。
因淩霜一向慣於男兒打扮,對這身女服的來曆自然不免生疑,懷著探奇的心情將信打開,躍然入目的卻是父親的筆跡:願吾女思暖,破敵凱旋,無虞自若。
再看頁腳處所注的時日,距今已過年餘——那是靖遠公在淩霜十八歲生辰之日寫下的。對著手中信箋,淩霜心頭再次湧上一股暖流,不禁含淚莞爾,口中自回道:“如您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