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陸詔年心煩意亂, 說著“別煩我了”,邁步走開。

孟柔跟上來,打趣說:“喂……我不煩你, 你還敢煩我?”

“我不是煩你。”

“那你煩誰?婁惜朝還是埃德聞?”

“我誰都不煩,”陸詔年歎氣,“煩我自己!”

“啊為什麽?”

陸詔年很難解釋,和婁惜朝說出他是小哥哥的那瞬間,她感覺到現實如細沙般從指縫溜走, 前世記憶仿佛蛛網一般, 大而細密,全然將她圍困。

心底有個聲音,不斷向她發出要挾:要找到他,必須找到他。

那從深處湧來的衝動, 讓她想要立即留下婁惜朝。

可婁惜朝的心思已經挑明, 他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關係, 這樣的小哥哥, 讓人感到不安。

回顧夢境的細節,大婚當日, 她一點不開心,反而發了瘋似的找小哥哥。

說不好, 根本不存在什麽未婚夫,那是她臆想中的小哥哥……

陸詔年打了個冷戰。

孟柔還在說著有的沒有的, 寬慰陸詔年。

“天氣這麽好, 別浪費啦。我們逛一逛,今晚早點休息, 好不好?”

是啊, 早點休息, 回到夢境裏,一探究竟。

“看看今晚住哪裏吧。”陸詔年輕聲說。

孟柔叫上埃德聞一起,定了住宿。

陸詔年把充電器落在了車上,返回去拿。孟柔趁機對埃德聞說,“小年有學者症候群,有時候看起來有些古怪,身邊的人都會包容她,你要和她做朋友的話,也是一樣。”

“當然,”埃德聞客氣地說,“但也許,她不需要別人過分付出。”

孟柔反而愣了,“小年就是那樣的,我不覺得是在付出哦,平常小年很照顧我的,隻是最近,她遇到點煩心事。”

埃德聞牽了下唇角:“因為那個青梅竹馬?”

孟柔一聽這話,就明白埃德聞對陸詔年不是沒意思。有了些把握,她故意說:“是啊,小年很依賴婁惜朝,婁惜朝學物理,小年也想學物理的,以後,他們要一起去北京。”

“是嗎?”埃德聞又好似渾不在意了,“這麽親密,為什麽發生爭執了。”

“啊,因為在人生計劃上有些分歧……”孟柔一點不覺心虛,繼續胡扯,“他倆都有脾氣,吵起來誰也不服誰,一會兒啊,我去找婁惜朝,小年就拜托給你了!”

*

陸詔年回來的時候沒看見孟柔,便知這個“電燈膽”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場了。

可這會兒,陸詔年並不需要這份自知之明。

登記了房間,陸詔年把行李放過去。

門將合攏之際,埃德聞一手擋住了。

“給人定罪,總有原因吧。”埃德聞漫不經心地抬眼,“我哪裏惹到你了?”

陸詔年定定地看了看他,轉過身去,“你這張臉。”

埃德聞摸下巴,“很英俊吧。”

陸詔年無語,暗罵:“花孔雀。”

感覺到埃德聞走過來,陸詔年警惕地轉身,但他已然來到她跟前。

“你要幹嘛?”

“剛說什麽?”好似隻是隨口一問,他目光輕慢,落到她臉上。

陸詔年不說話,埃德聞便逼近,一步步,陸詔年被逼退。背抵露台玻璃門,再無可退。

氣息是那麽強烈,瞬間惹得屋子裏曖昧起來。

陸詔年蹙眉,將緊張的手藏在身後,“說花孔雀命大,不如撞死。”

“你舍得啊?”埃德聞說著傾身。

陸詔年眼疾手快,掀起紗簾擋在兩人之間。

透過紗簾,埃德聞注視著她,傾身靠近。他用呼吸描摹她的臉龐,發出單音節,“嗯?”

陸詔年不想就此淪陷,拽著紗簾躲藏,“你很輕浮啊。”

“這樣叫輕浮?”

埃德聞笑了,忽地撩開紗簾。輕紗從麵上撫過,他的臉近在咫尺,陸詔年屏住呼吸。

埃德聞一手抵住玻璃門,將陸詔年囿於身下。

“這樣呢。”

陸詔年垂眸,等待著。

可預想中的吻沒有落下,埃德聞直起身,笑著。

陸詔年氣急了,拿手肘撞開他,徑直走出房間。

埃德聞追到民宿院子裏,“生氣啦?”

陸詔年皺著眉,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埃德聞幾步來到前麵,倒退著走,“真生氣了?年,年年——”

“不許這麽叫我。”陸詔年停下腳步。

埃德聞笑,“哦,是青梅竹馬的專屬稱呼。”

“他有名字。”

埃德聞想說什麽,沒有說,他牽起唇角弧度,“你要我幫你找他嗎?”

“不用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該為自己負責。”

“那好,我可以去別的地方。”

“什麽地方?”

這座古城叫獨克宗,藏語的意思是月光之城的,相傳是按照佛經中的香巴拉理想國建造而成的。

古城依山?????勢而建,石頭鋪成長坡,過去的馬幫在這裏留下了馬蹄印。近中午,城裏的人多了起來,茶館的門窗打開了,小販席地而坐。

陸詔年和埃德聞在巷子裏走了很久,找到了修手機的店。埃德聞拿了部二手手機,一張國際漫遊卡,在老板懷疑他們欺詐之前,陸詔年幫忙付了錢。

“我轉給你。”埃德聞繼續搗鼓手機,用卡包轉給了陸詔年一筆錢。

陸詔年冷冷說:“鬼才信你,就賴我吧。”

“你給賴嗎?”

陸詔年耳根發燙,語出譏諷:“不用老師教,中國話都愈來愈地道了。”

他們在巷子裏的小店流連,但凡陸詔年端詳過的物什,埃德聞都買了下來。

陸詔年罵他有病,埃德聞故作歎息,“什麽時候,有錢也是病了。”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

陸詔年正和埃德聞爭執,不要他買的東西,手機進了一條短信,是到賬提示。

數額比本來的要多一些,陸詔年不悅:“你解釋一下?”

“服務費。”埃德聞一本正經。

陸詔年拿他完全沒辦法,隻好說,“就當你請大家吃晚餐了。”

陸詔年聯絡上孟柔,四個人來到一間藏式餐館。

老板娘熱情好客,店裏擠滿了人。

他們坐在角落,很快就有人認出婁惜朝,過來搭話、合影。

孟柔向不知情的埃德聞解釋:“他上過一檔綜藝節目,小有人氣。”

“並不小啊。”

聽見這話,婁惜朝瞧了埃德聞一眼。埃德聞攤手,表示並沒有別的意思。

孟柔笑說:“你這語言的藝術,比起小年的也不差。”

“誰跟他一樣。”陸詔年嫌煩。

飯桌終於清靜下來,婁惜朝和陸詔年依然不理睬彼此。

孟柔給每個人倒了茶水,勸和:“開開心心出來玩,有什麽好吵的嘛,這麽多年的朋友了。婁惜朝,你是大哥,你說點什麽。”

婁惜朝端起酒杯,朝陸詔年的方向敬了一下:“今天,是我做的不好。對不起。”

陸詔年抬頭看著他,到底不忍再擺冷臉,“沒有,我也有些情緒化,說了不好聽的。”

一旁的埃德聞視若無睹,和孟柔討論起拿筷子的方式。

討論半天也沒個結果,陸詔年嫌煩,掰著埃德聞的手指教他,“是這樣的。”

“要米飯嗎?”婁惜朝打斷他們的話題。

“我不用,謝謝。”埃德聞說。

“我們中國胃,對碳水的需求很大。”孟柔說。

“美國人才是吧,”陸詔年蹙眉,“什麽薯條、漢堡。”

他們自然地展開了新的話題,婁惜朝默默地去打米飯。回到座位上的時候,他們正在聊埃德聞的美國往事。

陸詔年隻是聽,臉上沒什麽表情。

婁惜朝熟悉她這種狀態,是比失落還要深的情緒。

她為什麽感到遺憾?和埃德聞距離太遠,還是不曾參與他的過去?總歸,是為了埃德聞。

心情兜兜轉轉,跌落穀底。

夜裏的古城又是另一番熱鬧景象,飯後,幾個人都想再逛逛,婁惜朝先回了民宿。

繞過據說是世上最大的轉經筒,陸詔年他們循著音樂,來到城中廣場。

燈火之中,藏族朋友跳著鍋莊舞,受吸引的遊人加入,隊伍愈來愈壯大。

孟柔攛掇陸詔年加入隊伍跳舞,陸詔年推辭說四肢不協調。孟柔便一個人去了,陸詔年和埃德聞站在旁邊,靜靜欣賞著。

“你記得我夢遊過,對吧。”歡快的歌舞聲中,陸詔年輕聲說。

“怎麽了?”埃德聞垂眸看她。

遊弋的燈光下,她的側臉不曾改變。

“你相信際遇,那麽宿命呢?”陸詔年頓了頓,補充,“我是問一個物理學博後,而不是一個探險家。”

埃德聞輕笑,“我相信。”

陸詔年怔然抬頭,埃德聞重複,“我相信,你呢?”

陸詔年不確定埃德聞是否感知到了她的不安,從而安慰她。

“或許人本能地恐懼未知。”陸詔年說。

“或許吧。”

半晌,孟柔從人群中退出來,三人散步回民宿。

陸詔年有覺得房改不該和埃德聞說那些,格外沉默。

回到民宿,他們發現婁惜朝收拾了東西走了。

“怎麽不打一聲招呼啊。”孟柔覺得婁惜朝這麽做不地道。

陸詔年打婁惜朝的電話,忙線中,無法接通。

陸詔年就要往外走,孟柔拉住她,“你確定要去找他?”

陸詔年知道孟柔暗示什麽,埃德聞還在這裏,她去追另一個人,不合適。

“可是……”

“有什麽可是的,他這麽大個人了,一會兒再打個電話吧?”

孟柔回避埃德聞,悄聲說,“你狠心,才是對他好。”

陸詔年狠了狠心,沒有去追。

*

入夜,聽見拍打房門的聲音,孟柔驚醒。

打開燈起來,發現是陸詔年在拍門,甚至撬鎖。

眼見陸詔年打開了門,急衝衝地要出去,孟柔用力抓住她,不管她怎麽揮舞拳頭,都沒有鬆手。

最後孟柔抱住了她,呼喚她的名字。

陸詔年醒了過來,不記得發生了什麽。

孟柔第一次見識陸詔年夢遊的狀態,害怕又憂心,“你真的不記得了?你一直念著,小哥哥。”

陸詔年洗了把冷水臉,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麵容竟有些模糊。

孟柔把陸詔年拉出浴室,給她擦臉,哄她躺下。

陸詔年喃喃地說:“是不是因為我沒有去找他……”

“陸小年,”孟柔低聲嗬斥,“你真的分不清夢與現實了?”

是啊,在夢裏,她找到不到小哥哥,就會一次又一次死去。

前世累業,今生便受到惡罰。

*

隔壁房間露台,男人依靠闌幹,手裏捏著煙。

跨越了一個世紀的月亮,皎潔如初。

作者有話說:

眾多宗教學說認為,自我了結的人會受到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