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 竟離奇地出現在陸詔年眼前。

鄉間診所燈光黯淡,陸詔年捏著一塊破碎的腕表,想要杯酒, 或一支煙。

托孟柔的福,陸詔年識表。這是一塊萬寶龍的1858,冰藍色表盤上下有南北半球時鍾,背麵雕刻萬寶龍標誌性的白色山峰——正是萬寶龍在法語中的意思。

這塊腕表算不上奢侈,但對於陸詔年來說, 已足夠昂貴。表盤摔碎了, 邊緣有明顯的劃擦痕跡,不容易修好。

埃德聞縫合好傷口,領了藥,撐著牆壁走出來, 就看見陸詔年在觀察他的腕表, 看起來很苦惱。

埃德聞走過去, 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我想說……感謝你做的一切。”

陸詔年已經習慣美國人張口就來的客套, 沒回應,隻把腕表遞給他。

埃德聞忽然明白陸詔年的意思, “不會讓你負責任。”

陸詔年皺眉。

埃德聞想做手勢,可拉扯到傷口, 微微躬身。

陸詔年慌張地湊過去,埃德聞握住了她的手。

陸詔年抽回手:“你該好好學習中文。”

“的確有這個必要, ”埃德聞摸了下鼻梁, “但今晚,希望你先收留我。”

陸詔年不可思議地看著埃德聞, 埃德聞示弱:“不可以嗎?”

陸詔年覺得好笑, 想要發作, 手機卻響了。她轉身去門口接聽。

“嗯,沒事,不嚴重……我馬上就回來,帶傷患一起。”

風雨交加,埃德聞因為濕潤的衣服讓人發冷。

陸詔年收線,瞧了瞧他,語氣冷淡:“上車。”

埃德聞沉默地上了車。

走鄉村道路回旅館,一路都有信號,陸詔年想起來把手機遞給埃德聞:“或許你有什麽要聯絡的人,用我的電話。”

“我沒有要聯絡的人。”

“你是準備賴上我了嗎??????”

埃德聞頓了下,“我讓你很擔心吧,你這麽生氣?”

“誰擔心你了。”陸詔年真想狠一狠心,把埃德聞丟在這裏。可就算不是埃德聞,她也做不到。

“這個季節,山上雪很深吧,你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陸詔年氣呼呼的回應。

埃德聞卻笑了,“如果你願意做我的中文老師,我可以教你怎麽諷刺。”

陸詔年一記眼刀橫過去,旋即想到她頭發濕漉漉、亂糟糟的,和眼前的流浪漢一樣狼狽。

誰讓她還惦記著他,出於少女的自尊心,陸詔年不願在他跟前展現這副模樣。

“閉嘴。”她輕聲結束戰局。

旅館院前,婁惜朝一直站在風雨中等待。見車來了,他遠遠就撐傘迎上去。

“謝謝。”陸詔年拿過傘,把副駕上的人攙扶下來。

陸詔年顧著給埃德聞打傘,催促婁惜朝先進去。

“我來吧。”婁惜朝個子更高,給埃德聞打傘沒有那麽費勁。陸詔年卻說不用了。

三人進了旅館,裹著棉服的孟柔從沙發跳起來,連問發生什麽事了。

“遇到了一個……老朋友,”陸詔年說,“埃德聞。”

孟柔快驚掉下巴,說不出一個字。

陸詔年眼神警告她,向埃德聞介紹:“他們是我的朋友。”

他們來的時候,旅館就隻剩兩個房間,婁惜朝讓埃德聞和他睡一間房,埃德聞表達了感謝。

燒水梳洗後,陸詔年把醫藥箱和餅幹拿到他們房間,埃德聞正在換婁惜朝的衣服。傷口猙獰,反而讓巧克力腹肌更性感,陸詔年定神,拋開雜念。

“沒問題吧?”

“有我在,你快去休息吧。”婁惜朝說。

“麻煩你了。”

“跟我客氣什麽。”婁惜朝摸了摸陸詔年的頭。

透過婁惜朝的胳膊,陸詔年撞上埃德聞的視線。埃德聞似笑非笑地說:“晚安。”

陸詔年轉身回房間,長舒一口氣。

孟柔到底擋不住睡意,放話“明天再盤問你”,蒙頭睡去。

“有什麽好盤問的。”

陸詔年覺得,他不是為她來的。

*

“那又怎樣?”

一夜過去,窗外喜鵲啼叫,孟柔一麵給陸詔年化妝,一麵念念有詞道,“他為什麽來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茫茫人海,你遇到了他,這叫什麽?天意!”

陸詔年無語,“你以前還覺得,婁惜朝和我是……”

“那隻是青梅竹馬的緣分,這是什麽?你們理工生講概率,你算下這概率得有多小啊。”

陸詔年沉默許久,向孟柔和盤托出,那個前世記憶般的夢境。

孟柔知道媽媽帶陸詔年去算卦的事情,不疑有他,“說不好真是這樣,你和婁惜朝上輩子是兄妹,這輩子才會產生羈絆。”

“可是,我總覺得不對勁。”陸詔年回憶夢境細節,“這幾天我嚐試控製在夢裏的感覺,好讓自己及時察覺是在夢裏,我感覺……這個夢或許是反時間的?”

“你連夢境也有邏輯?”

“假如把這些夢連成完整的故事,當然有時間順序。還記得吧?最開始的夢,我夢見了未婚夫,後來,我要出嫁了,卻忽然想起了小哥哥。可我怎麽也找不到小哥哥,陷入了反複夢魘,就是這些夢魘讓我覺得痛苦。”

“你是說,其實故事不是這個順序?”

“見到未婚夫的時候,那打扮似乎是三四十年代,可是到出嫁的時候,女人穿倒大袖,男人穿長馬褂,時間應該更久遠一點。”

陸詔年敘述完邏輯,下結論,“所以應該是,出嫁在先,見到未婚夫在後。”

孟柔恍然大悟:“可是不對啊,都出嫁了,就應該是,哪來的丈夫?你記錯了?”

“以我對夢境有限的記憶與掌握,不會記錯。我猜測,中間可能出了什麽事情,沒有嫁出去。”

“那個年代,沒有嫁成,恐怕是樁醜事。你說婚禮盛大,大戶人家的小姐不可能出這種事。”

陸詔年點點頭,“嗯,我感覺那是一樁契約婚事,可能我取消了,後來自由戀愛,定了親。”

孟柔聽入了迷,“好坎坷啊……陸小年,你不會真是前世作孽,這輩子才來償還什麽的吧。”

陸詔年到現在還是有些抵觸宿命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了。

孟柔想起來,問:“那小哥哥呢,聽起來,比你的未婚夫還重要。”

“出於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情誼吧,他離開太久,做妹妹的難免掛念。”

陸詔年想起了婁惜朝,他剛去北京念大學的時候,她不舍地哭了。這些年分隔兩地,她也長大了,那份情誼漸漸淡了。

陸詔年中止了話題,收拾行李出門。

埃德聞和婁惜朝已經在院子裏等著了。

“睡好了嗎?”埃德聞主動招呼。

他刮過胡子了,穿婁惜朝的白襯衫,看起來很清爽,讓人一時忘記他是位傷患。

“睡好了。”孟柔笑眯眯地看著埃德聞,“小年和我說了,你一個人,也沒地方可去,最好和我們同路。”

陸詔年根本來不及反應,埃德聞便說:“那太好了。”

陸詔年佯作冷淡:“我們要出發去鎮上,你確定要和我們一起?”

“你不是說,我沒地方可去嗎?”埃德聞微微蹙眉,好像她多希望他同行似的。

陸詔年索性閉麥上車。

孟柔說副駕很曬,故意把位置讓給了埃德聞。

車內氣氛沉默,孟柔受不了,活躍氣氛說:“昨晚有點匆忙,重新介紹下吧,我是小年最好的朋友,你可以叫我Zoey。這位呢,是小年青梅竹馬的哥哥,你知道青梅竹馬什麽意思嗎?”

陸詔年睇了孟柔一眼,不經意瞧見埃德聞正注視著自己。

“我知道,出自李白的詩。”埃德聞語氣平淡,眉梢得意。

“你中文很好哎,還懂李白!那你知道出自哪首詩嗎?”

埃德聞笑笑,“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亂說。”孟柔給埃德聞講解起來。

感覺到什麽,陸詔年瞄了埃德聞一眼,發現他仍在看她。意識到他這話意有所指,陸詔年不客氣地說:“瞎賣弄。”

埃德聞當作沒聽見,問後座男人怎麽稱呼。

“姓婁,婁惜朝。”

隱隱感覺到兩個男人之間的較量,孟柔樂意看戲,並不和緩氣氛。

*

後視鏡上的平安符偶爾折射出耀眼的光,下過雨的高原格外澄澈,雲漂浮在天際線邊,像海。

經過一片枯黃的草原,看見一座寺廟。孟柔下車拍了照,一行人朝香格裏拉中心的古城駛去。

時間尚早,鎮上人不多,店家陸陸續續才開門。

孟柔發現網絡點評在這裏不起作用,挑了家裝飾動物頭角,頗有風情的咖啡店。陸詔年覺得這種店噱頭足,不會太好吃,沒想到埃德聞說,咖啡豆的味道聞著不錯。

陸詔年便沒說什麽,坐了下來。本來想找機會擠兌埃德聞,可是等餐食端上來,都說好吃。

陸詔年很失望,埃德聞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笑吟吟的。

陸詔年別過臉去,喝她的青檸。

婁惜朝注意到他們之間特殊的氣場,狀似不經意問:“埃德聞,冒昧問下,你是做什麽的?”

孟柔積極搭話,“你們同行啦,他是學物理的。”

陸詔年給孟柔眼神暗示,別拱火了,孟柔不甘示弱地揚了揚下巴。

埃德聞喝了口咖啡,淡然地說:“那是我專攻的領域,我更喜歡的身份是探險家。”

婁惜朝還不適應埃德聞說話的方式,覺得這話裏有炫耀的成分,配合地作出感興趣的樣子,問:“在哪裏做研究?”

“美國。”

埃德聞的答案在陸詔年意料之中。

孟柔擺手說:“謙虛什麽,明明就是麻省理工的博後……”

婁惜朝怔了下,忽然失去了對話的餘裕。

埃德聞有些驚訝,看了看孟柔,再看陸詔年,“你查過我?”

陸詔年陰陽怪氣,“誰能把手伸到美國去查你啊,你那篇論文上了Science,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沒想到你們會關注,隻是一篇短文而已。”埃德聞玩笑,“看來我沒辦法保持什麽感了。”

婁惜朝之前也轉發了相關報道,沒想到本人就在他麵前。他心裏五味雜陳,對領域牛人的敬佩,漸漸被不快淹沒。

“你的名字是,惜朝?”埃德聞不動聲色。

婁惜朝知道自己沒法再討論專業了,說:“這個名字和時間有關。”

“很有意境。”

孟柔問:“沒記錯的話,你姓陸?你和小年是家門吧?”

“是什麽?”

“小年也姓陸啊。”孟柔比劃了幾下。

埃德聞朝陸詔年攤開手心:“你的名字怎麽寫?”

“你查字典啊。”意繁給埃德聞寫過名字,陸詔年不想東施效顰。

孟柔推了陸詔年一下:“寫一下又怎樣。”

陸詔年拿埃德聞的咖啡匙,沾濕了,在桌上寫下“陸小年”。

“陸小年,年。”埃德聞說,“我會記住的。”

連續的音節讓陸詔年有瞬間恍惚。

孟柔覺得是時候進入重要環節了,出其?????不意道:“那你是來探險的嗎?從上次跟小年他們車隊,就一直待在這邊?”

“我回了美國,又過來了。”

“為什麽——”陸詔年想攔住孟柔,沒能攔住,“因為小年?”

埃德聞一頓,“為什麽這麽說?”

孟柔露出率真女大學生的樣子:“你沒有收到她給你發的郵件嗎?”

埃德聞愣了下,向陸詔年確認:“你給我發了郵件?”

“沒有。”陸詔年不快。

“抱歉,我不清楚。”埃德聞看著陸詔年,頗有幾分誠懇,“我出來不太上網,最近手機也丟了。”

陸詔年想著,才不信他,可也有點心軟了。她誇張地說:“是這樣啊,那你人怎麽沒丟?”

本以為埃德聞聽不懂,埃德聞卻笑著說:“你撿到我了啊。”

孟柔輕輕捂住嘴,一臉嗑到的表情。

陸詔年不甚自在,戰術性喝水。

婁惜朝說:“我吃好了,想去轉下,你們慢慢聊。”

陸詔年隻覺真是大救星,有了機會擺脫這古怪氛圍。她起身說:“一起。”

*

青石板長巷裏,低矮的木結構建築鱗次櫛比,兩個人慢慢走著。

“你是為了他來的嗎?”婁惜朝說。

陸詔年想著心事,“啊?”

婁惜朝斟酌話語:“你之前惦記的那個人,就是埃德聞吧。”

沉默片刻,陸詔年“嗯”了一聲。

“我感覺到了,”婁惜朝轉身,“那麽你知道我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的嗎?”

陸詔年不想知道,婁惜朝已自顧自說了下去,“小年,隻有你的事,能讓我放在心上。”

“惜朝,”陸詔年不得不說出久違的稱呼,“哥哥,我覺得……”

婁惜朝斬釘截鐵地打斷她的話,“我是你幹哥哥,但我不想隻做你哥哥。本來我以為你大學就會來北京,遲是遲了些,你遲早來的,不是嗎?”

“保研的事,八字還沒一撇。”

“你現在連這點信心都沒有?還是說,你想搪塞我?”

陸詔年感到為難,“我過來,不是聽你說這些的。”

“那我呢?我過來找你,難道是眼睜睜看著你和另一個男人……”婁惜朝輕咬後槽牙,“那個埃德聞是什麽人,他有他的前途,最終要回美國,他會讓你跟他去美國不成?”

陸詔年心被刺了一下,“我當然知道,可是,什麽計劃都沒定下來,真有那樣的機會,未嚐不可?”

婁惜朝怔然,眼簾緩緩垂下,“我知道你心氣高,一直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難道你就要否認,現在你所做的一切,努力保研,不在計劃上?”

“我覺得這兩件事,根本沒有關係。”

“是啊,那個埃德聞隻是一時的,你興許是沒見過那樣的人,我見過太多了。何況,我們已經計劃好了不是嗎?你來北京,和我一起發展,如果你想要去美國,我可以放棄現在的一切,和你到那邊重新開始。”

陸詔年氣急,脫口而出:“我做的事,從來和你無關。”

看著婁惜朝震驚而失望的神色,陸詔年也知道說錯話了。

“你用什麽方式拒絕我,都不會這樣殘忍。”婁惜朝說著朝前走去。

陸詔年拽住他,“哥哥,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婁惜朝又停下來瞧她。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就像真實發生過的,我的曾經。那時候,你是我的小哥哥,你教我讀書寫字,和我一起騎馬……那些街巷,也像現在一樣。”

婁惜朝感到荒謬,“你確定那是我嗎?”

陸詔年卸下全副理智,隻憑感受:“當然啊。”

婁惜朝深吸了一口氣,“就算在你的夢裏,我是你的哥哥,你怎麽就能肯定,隻是哥哥呢。”

陸詔年怔住了。

婁惜朝丟下陸詔年,走開了。

*

孟柔和埃德聞散步轉到這條街,瞧見情況不對,連忙走來。

孟柔著急,“怎麽回事,怎麽吵架了?”

“我說錯話,惹他生氣了。”陸詔年悶悶地說。

“你說話的方式是會惹人生氣。”

聽到埃德聞的話,陸詔年不可思議地抬眼,立即恨了他一眼。

這人淨會在人傷口上撒鹽。

埃德聞接著說:“不過我習慣了。何況你們這麽熟悉,他不應該和你生氣。”

“你什麽都不知道。”

“是啊,可是我想要了解。關於你的一切。”

埃德聞的目光坦然而無奈,似乎已然洞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