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孟柔從沒見過陸詔年一驚一乍的模樣, 當即湊過來。

孟柔覺得這人眼熟,“哪個模特?”

陸詔年平複了心緒,說:“埃德聞。”

“啊?”

孟柔慢半拍, 尖叫:“這是那個埃德聞?!”

“嗯……”

陸詔年被孟柔按著盤問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感冒發燒。飛機上,陸詔年一邊忍著高空帶來的懼意,一邊擦鼻涕。

孟柔一點歉疚也沒有,恨鐵不成鋼地說, 這種頂級帥哥, 又是正中陸詔年命門的物理學者,怎麽就不把握住!

陸詔年很想把耳朵捂住,可騰不出手:“當時哪裏知道的,他說他學物理的, 我還以為他吹牛皮。”

“他很愛吹牛嗎?”

“有點。”陸詔年默默想, 其實現在看來, 埃德聞很低調了。車隊裏的人都當他是給美森做事的流浪背包客。

孟柔頓了頓, 肯定地說:“我要是他,我也吹牛啊!二十七歲博後, 什麽概念,天才啊, 偏偏還生得這樣!智性戀、顏性戀都狠狠吃死。”

“現在說有什麽用。”陸詔年試圖讓孟柔安靜下來,周圍的人都在看她們了。

“不說了, 你趕緊聯係他!”

陸詔年覺得好笑:“我要有聯係方式, 早罵他為什麽爽約了。”

“他們老外不用郵件嗎?論文都刊發了,他們學院或者實驗室官網說不定有啊, 要是不行, 你可以聯係雜誌社!”

陸詔年一愣, 是啊,這是個好辦法……

“聯係有什麽用,我還能去美國嗎?”

“怎麽不能?”

“我要上課,這個周末耗在南京了,競賽的課題都還沒做。”

孟柔點了點陸詔年的額頭,“你傻啊,不管怎麽說先聯係成嗎?網戀也是戀啊。反正你考了托福,說不好以後去美國……”

“扯遠了吧。”

“破保研,讓你變成這幅樣子。”

回到重慶,陸詔年的感冒還沒有好,陸媽媽非要帶她上醫院。

醫生說應該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沒有別的問題,陸詔年讓媽媽放心,不知媽媽怎麽想起來和孟柔媽媽聯絡。

孟柔媽媽勸陸媽媽請大師看看,說不好真遇上不幹淨的東西。

陸詔年百般拒絕,結果當晚陷入夢魘,站在客廳陽台上喃喃自語。陸媽媽嚇壞了,試圖叫醒陸詔年,可陸詔年哇哇叫起來。

過了兩天,陸媽媽通過孟柔媽媽和大師約了時間,找借口哄騙陸詔年去看。

大師根據陸詔年的八字卜卦,半晌沒說出話來。

陸媽媽急著問:“是好還是不好啊?”

大師歎息,都是因果啊。

前世結孽緣,沒善終,這瀕死的幻想便是惡罰。

“是啊!”陸媽媽當即信服,“這孩子發夢,大喊著好痛好痛,要死了。”

陸詔年本來漫不經心的,也怔住了。

其實她不敢說,近來她陷入夢魘,徹底混淆夢境與現實了。

“要怎麽辦啊?”一旁的孟柔媽媽小心翼翼地問。

大師問陸詔年,近段時間要出門嗎。陸詔年想起孟柔說的話,心緒地搖了搖頭。

“父母都不希望孩子走遠了,是吧。要想讓你女兒擺脫這些事,安安心心待在身邊,近段時間,千萬不要讓她出門。”

陸媽媽連連應好。

“你要乖乖的,沒課就回家,知道嗎?”

“嗯。”陸詔年悶聲答應。

接連一陣,陸詔年無精打采,一直沒寫好材料。競賽輔導老師在小群裏點評批評她,說十月底就開賽了,想要取得成績,就要做好準備。

陸詔年也想靜下心來學習,可心裏總有股勁兒,訴說著不甘心。

孟柔才不管那些,認定陸詔年失了魂似的,是因為埃德聞。

她特地聯絡好久沒說過的男律師,要到埃德聞公開的郵箱。她發給陸詔年:“反正就在這兒,隨你。”

陸詔年慢吞吞回複:“我要是做個什麽,你支持我嗎?”

“定為陸大小姐,兩肋插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陸詔年笑了。

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陸詔年給埃德聞發了郵件,說會在拉薩等他。

看著郵件提示“已送達”,陸詔年忽然平靜了下來。

近十一假期,陸詔年和媽媽說,要去學校準備競賽資料,這幾天就不回了。陸媽媽沒多想,讓陸詔年每天報備。

陸詔年確實寫好了材料交上去,但轉頭,就和孟柔上了路。

*

孟柔看似乖張,其實很少做忤逆父母的事,這回她覺得自己出息了,上了434省道,隻是看到一點雲霧繚繞中雪山的影子,便興奮叫嚷。

“把窗戶關上吧,風大,音樂都聽不清了。”陸詔年輕聲說。

孟柔眨了眨濃密長睫毛:“你怎麽這麽冷靜啊?我可是陪你叛逆一次耶,你激動一點好不?”

“我許的願望,從來沒實現過。但我從來也隻能往前走,不敢回頭,我怕重來一次,結果會更糟。”陸詔年笑笑,語調嚴肅,“但別人說不的事情,我偏要。”

很多人覺得,高考失利對陸詔年影響很大,孟柔覺得不盡然是。

陸詔年如今付出成倍努力,為的不是名校頭銜,她是要往高處去的。能吸引她的,往往是刹那間迸發的火花。

陸詔年秩序的外表下,流著瘋子血。孟柔就喜歡陸詔年這股瘋勁兒,好像待在這樣的人身邊,自己也能創造些什麽。

過了會兒,陸詔年又說:“這次變量在他,失敗了,我可以安慰自己,不是我不夠努力,隻是……人心,比世上任何事都難。”

“他會來的。”

埃德聞給陸詔年的浪漫,不像沒有心,可浪子有一片心海,從不定錨。孟柔不願熄滅陸詔年難得的火花。

駕車從重慶到拉薩,實際比坐火車快許多。陸詔年這次全程走鋪裝馬路,車少的路段換夢柔開,第一晚在四川境內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抵達了拉薩。

孟柔半夜流鼻血,血糊了枕頭一大塊,看起來頗恐怖。陸詔年喂她吃抗高反的衝劑,照顧她一宿。

早上去大昭寺,孟柔又活蹦亂跳了,還約了藏服拍攝。陸詔年在一邊看著,直打瞌睡。

後來孟柔去了布達拉宮,吃了犛牛火鍋又回來,陸詔年一直守在大昭寺前,還是沒等到她要等的人。

陸詔年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有耐心。

天色暗了,冷空氣凍得人臉發紅。陸詔年和孟柔散步回旅館,經過一個寺廟,看到年輕的僧侶辨經。

孟?????柔第一次見,好奇。她問院前提燈的老僧,他們在講什麽。

老僧漢話講的不太好,慢慢地說,佛法注重思辨,他們的辯論相當於考試,現在就是練習。

“我有一些想法,可以向您討教嗎?”

老僧不語,孟柔便自顧自說:“之前聽人說,結了孽緣,沒善終,就會受懲罰,是這樣的嗎?”

“有句話叫種善因得善果,因果相生,很多人誤以為就是一件事的開始影響結局,其實因,換成“為什麽”三個字就容易明白了,不是做了什麽事,而是為什麽做了這件事。”

“發心是好的,不小心做了壞事怎麽辦?”

“隻要藏了一點私心,便不是好的發心了。”

“可是人性本身就是自私的啊。”

“結孽緣,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沒善終,是執念深重,不肯放過自己,又怎麽不受懲罰呢?為人輕賤,造罪業,墮惡道。”

陸詔年不知不覺聽進去了,問:“那,要怎麽做?”

“受持誦經,學會放下。”

“我隻是,想再等一等。”

“你等的,其實就在這裏。”

其實陸詔年明白老僧所說的話。他在這裏,在大洋彼岸,在宇宙中,她要等他,等的不過是虛妄萬相,是她心中的執。

但陸詔年還是想再等一天,萬一他會來呢,隻是航班輾轉,要費些時間。

*

第二天,孟柔和陸詔年說,你總歸來幾次了,不如進寺裏拜拜,供奉酥油燈。

陸詔年應了好。

她們從殿宇出來,隨著信眾走過長街的轉經筒。

陸詔年轉身,瞧見碧藍天空下的青年,他戴著圍巾,眼鏡上起了霧。

難道,老僧所說的並非萬相,而是說,她該等的,是他嗎?

孟柔開朗地迎上去,裝模作樣地問:“你怎麽來了?”

陸詔年察覺蹊蹺,問是怎麽回事。

婁惜朝如實說:“家裏人在找你,孟柔和我說你在這裏,我就趕來了。”

“孟柔。”陸詔年低聲討伐。

“他賄賂我!”

陸詔年悄聲問孟柔,沒有把埃德聞的事情告訴他吧。孟柔說,我隻是說你悶壞了,要出來散散心。

“你們兩個女孩子……我跟伯父伯母說了,會保證你們的安全。”

見陸詔年不說話,婁惜朝靦腆地說,“小年,我貿然來,你沒有生氣吧?”

孟柔搶在陸詔年之前說:“你來,小年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們打算去雲南玩,多個人,熱鬧嘛。”

“我什麽時候要去雲南了。”陸詔年微微蹙眉。

“反正出來了,我可不想就這樣回去。”

孟柔擔心她等不到人會傷心,安排了療傷之旅。

用心良苦。

陸詔年思忖說:“我們怎麽都沒關係,可惜朝要做項目,這麽忙……”

婁惜朝忙表態:“不忙,不忙。”

“今天晚上,我們來好好規劃一下路線。”孟柔對婁惜朝說,“現在,跟著我這個向導去吃地道的藏餐。”

“小年呢?”

“小年留在這裏研究宇宙。”

“宇宙?”

“這大昭寺呢,就是按照佛法對宇宙理解,構造出的理想形態,也就是曼陀羅……”

孟柔哄著婁惜朝走遠了,轉頭給陸詔年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陸詔年微哂,孟柔不過是安慰她罷了,事到如今,她已然看清,那個人不會出現了。

*

落日餘暉灑落在寺廟寶塔上,亦為橫斷綿延的雪山鍍上金衣。

成群的牛羊與牧民一起遷徙去冬牧場,森林裏荒無人煙。

碎石滾落,將男人摔了下來。

埃德聞睜開眼睛呼吸了幾口,慢慢爬起來。

大半個月前,埃德聞和美森聯絡,定下行程來雲南。

埃德聞本來想打聽陸詔年的下落,聽說陸詔年確是個女大學生,才二十歲,埃德聞覺得他該好好想想,再決定是否去找她。

美森在昆明有點事情要辦,埃德聞是個閑不住的人,獨自背上背包就進山了。

風餐露宿,埃德聞靠著糞便和泥土裏的足印辨析野獸蹤跡,還是撞上了棕熊。他腹部受了傷,硬撐著走了一截路,發現了牧屋。

牧屋沒有人,埃德聞依然慶幸。他身上隻有一個小包,裏麵有通訊設備和急救藥。他簡單處理了傷口,在牧屋住了一晚。

那個夜晚,夢紛杳而來,埃德聞時夢時醒。

天還沒亮,埃德聞聽到了動靜。夢讓他處於戒備狀態中,他謹慎地打開門,發現兩個當地人。

他們是牧屋的主人,埃德聞感謝了他們,和他們問路。離開牧屋後,埃德聞感到不對勁,似乎有人跟著他。

埃德聞忘了,山裏有獵人,徒步隊伍看見他們一般都會快速走過,絕不搭話生事。

在這種地方,人是怎麽消失的都不知道。

埃德聞碰上的那兩個人就是獵人,他多說了幾句,對方感覺到秘密被洞悉的危險,盯上了他。

子彈穿過結霜的蜘蛛網,槍響近在咫尺,埃德聞一路逃亡,連最後的背包也丟了。

天眨眼間就暗了。

埃德聞隻是憑多年的經驗往可能有水源的地方找,鄉間小路似乎還在遙遠的地方。

*

天亮後,三個人結伴上路。

沿滇藏公路,途經瀾滄江,抵達梅裏雪山景區。正是旅遊旺季,孟柔相中的酒店和民宿客滿了,他們隻好去村鎮上找住的地方。

金黃色的高原草甸裏,湖泊格外澄淨,倒映著高聳的雪山。山林層林盡染,金黃、火紅一片。孟柔醉心風景,走走停停,拍了一路,一到旅店她就歇下了。

陸詔年要去兜風,婁惜朝想陪她,她借口說,隻是去幫孟柔買點東西。話說到這份上,婁惜朝隻好作罷。

陸詔年開車出去沒多久,天完全黑了。

手機彈出提示音,陸詔年看了眼,是婁惜朝發來的簡訊。似乎知道她不開心,他說他會一直陪在她身邊的。

是小哥哥說過的話。

陸詔年感到煩悶,不知不覺進了上山的小路,下起了雨。

刮雨器還未將積雨的防風玻璃擦幹淨,車前忽然閃過一道影子。

陸詔年猛打方向盤,一下沒刹住車,車前胎在崖壁線上拋空,陸詔年沒敢動,緩了片刻,把車倒了回去。

完了,出車禍了……

陸詔年祈禱至少別撞到人,膽戰心驚地下車。

車前燈映照森林小路,跌倒在地上的人撐手站起來,又跌了下去。

陸詔年躊躇了一瞬,快步上前扶起他。

男人很結實,頭發淩亂,胡子遮住半張臉,像個流浪漢。

憑一雙烏黑的眼睛,陸詔年認出他,“埃德聞……?”

見埃德聞很是驚詫的樣子,陸詔年一下冷靜下來,“你不會,不記得我了吧?”

埃德聞抬起手,說不出話。陸詔年仔細一瞧,發現他渾身是血。

陸詔年下意識想撥打急救電話,拿起手機發現這兒根本沒有信號。

“堅持一下。”

陸詔年托起埃德聞,回到車上。

埃德聞額角淌冷汗,強忍著疼痛坐起來。他攤開手,陸詔年知道他要酒精和繃帶,可是車裏沒有。

埃德聞掀開身上破掉的衣料,露出又深又長的野獸爪痕。

陸詔年脫□□恤幫埃德聞止血,血瞬間染黑了深色體恤。她用殘存的理智把持冷靜,“我們現在立馬去找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