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西八區的時鍾慢許多, 洛杉磯剛迎來一天早晨。
San Marino的林蔭道上,房地產經紀人已經帶著客人來看房子了。這個社區屬於學區,華人聚集, 是灣區華人家庭的理想社區之一。
陸家在這裏居住了十幾年了,平層的西班牙式建築,有一個花園和後院泳池,相當樸素。
祖輩是在淘金熱潮過來的,到埃德聞父母這裏, 已經是移民的第二三代。他們一個是業內有名的藝術品交易商, 一個是國際律所律所合夥人,早年忙得沒時間打理家事,可以說,埃德聞是大哥帶大的。
埃德聞與大哥同母異父, 母親的第一任丈夫是個有暴力傾向的議員, 老白男, 整個故事拿出來可以寫一出亞裔版傲骨賢妻。
大哥做項目投資, 女友是住Beverly Hills的星二代,生活被鏡頭環繞, 埃德聞很久沒見到他了。
今天卻是湊巧,一家人都在, 大伯和阿姨兩家也來了。烤物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
埃德聞翻看日曆,發現今天是family day。
他終於沒再錯過。
*
埃德聞表兄妹不少, 這一輩裏黑發烏眼的就隻有他, 他們說他身體裏住著一個東方老靈魂。
埃德聞的確有一個難解的謎題,有時, 他會出現幻覺, 看到所處的空間的時鍾逆時鍾轉動。
小時候以為這是魔法, 他遲早會趕上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火車,後來發現,他隻是一個麻瓜。埃德聞開始有意識記錄時鍾現象,可無論套演哪個數學公式,都無法摸索出規律。最後,埃德聞幾乎肯定,這取決於他的心情,心情糟糕的時候,神經就會反射給他幻想。
幾年前的夏天,埃德聞一家前往巴厘島度假。時區的改變讓幻想從六月四日延遲到了。埃德聞認為這是一個啟示,埃德聞坐皮劃艇遊遍印尼諸島,結實了美森。
為了尋找謎題的解,他gap一年,和美森一幫朋友一起,展開了荒野冒險。
陸聞愷從人們眼裏的nerd變成了野孩子。他去了東南亞諸國,前兩年假期和家中表兄妹一起去日本遊玩,最後才想起那片陌生的故土。
除了研究國際關係的大伯,家裏沒有人對中國感興趣。但西藏是個熱門話題,埃德聞此番回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問起他這趟旅行。
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於朝聖者而言有何意義,是否給予了他心靈上的洗禮。
埃德聞喝完一杯美式,仍沒能結束冗長的采訪。
“孚勒婭沒和你去,真是可惜。”一年大半時間居住在香港的大伯母最具傳統。
埃德聞不解:“她為什麽要跟我去?”
大伯母愣了下,問小女兒,“孚勒婭不是Ed的女盆友嗎?他們分手了?”
“老媽,你說什麽呀。孚勒婭是航空飛行員,有自己的事要做,其次,她和Ed是朋友。”
“去年夏天,孚勒婭和我們一起在Sant Monica別墅度假……他們很親密啊。”
“孚勒婭是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我們家和孚勒婭都很熟悉啊。”
“好吧,年輕人的事,我也不懂。”大伯母知道埃德聞的脾氣,收起話茬。
埃德聞的老媽把新鮮出爐的蛋糕端來客廳,“你們在說什麽?孚勒婭前些日子還和我說起拍賣的事情……”
“什麽拍賣?”
大伯母話聽了半截,欣然道:“孚勒婭要來吃晚餐啊?”
“至少讓我安靜地過一個上午吧。”埃德聞拿了本書,到後院去了。
“我們是關心他耶……”大伯母癟嘴。
一家人從孚勒婭說到埃德聞的飛行訓練,因為一次事故,埃德聞沒能通過考核,就此放棄了飛行員的夢想。
過了會兒,大哥打完視頻會議,到後院來找埃德聞。
“怎麽樣?”加聞和埃德聞握手碰肩,上下打量他。
“功勳累累。”埃德聞揉了揉衣衫。
加聞笑著搖頭,“辛苦了。”
埃德聞微微聳肩:“我拿到了應得的。”
他這次在中國待了一兩個月,也有受大哥的原因,大哥投資了中國一個做飛行器的科技公司,給了埃德聞一點股份,讓他幫忙做一些程序測試。過段時間,這個公司便會在港交所上市。
“這次回來,就要去實驗室待著了吧。”
“嗯,有一篇論文要刊發。”埃德聞頓了頓,“不過,我想再去中國看看。”
“那邊這麽吸引你?”
“我答應了別人,但由於複雜的程序,沒有即使趕到。”
加聞笑了:“女孩?”
埃德聞不置可否。
“你讓我好奇了。”
“你想見她?”
“為什麽不,這麽多年,沒見過你對女孩子有興趣。表妹偷偷擔心,有一天你是不是會出櫃。”
埃德聞笑了:“我哪有時間進入一段關係。”
老媽呼喊,老爸采買回來了,讓倆兄弟去幫忙。
埃德聞把書扣在椅子上,起身:“加聞,你相信際遇嗎?”
加聞愣了下,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問這個,想了想說:“也許?”
*
臨近十月,孚勒婭有趟航班飛波士頓。
時間上有餘裕,她約了埃德聞在城裏新開的日本餐廳見麵。埃德聞從學院開車過來,不遠。
餐廳裝潢以砂紅色為主,描金屏風與小橋流水營造出東方人眼裏的東方風情。說實話,了解過東方,便會覺得這有些造作刻奇。
孚勒婭一邊吃壽司,一邊和埃德聞聊起他新的旅行。
在老友麵前,埃德聞很放鬆,不知不覺講起了旅途中遇到的女孩。
“年?”孚勒婭對這個發音感到好奇。
“我就記得這個了。應該早點讓她教我,是哪幾個字。”
見埃德聞笑著,孚勒婭垂眸喝了口白葡萄酒。
“還是說說正經事吧,之前買拍的**G老物件,聽說你交給洛杉磯的華人基金會了?”
“那些東西似乎會送去中國展出。”
孚勒婭笑問:“你呢?看過那些東西了嗎?不如去看看,邂逅你的司機女孩。”
“你想去嗎?”埃德聞平靜地看著孚勒婭。
對視片刻,孚勒婭說:“我隻是開個玩笑。”
“我不覺得這個玩笑合宜。”埃德聞表情淡淡的。
孚勒婭語氣冷下來,“這那麽重要嗎?我隻不過是提了一句,還是說你染上了神經質。”
埃德聞沉默片刻,有所緩和,“是我緊張了。”
“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最近在實驗室忙,沒有什麽事。”
埃德聞不想討論那些刺激他神經的怪夢,從公路旅程開始,夢出現了,到現在反複糾纏,他能感受到夢境裏激烈的情緒,可怎麽也記不起具體發生了什麽。
埃德聞冥冥中覺得,這一切和叫作年的女孩的有關。這讓埃德聞確信了,人與人之間有著比際遇更深邃的東西。
為此,他要回到那片土地。
*
此刻,陸詔年被孟柔綁來了南京。
孟柔家的旗袍店做了許多年,在全國協會裏也小有名氣,今年行業展會在南京舉辦,孟柔媽媽受邀參加。
孟柔媽媽希望兩個女兒來長長見識,順道帶在身邊做漂亮門麵。
協會為了體現年輕化,在民國老街做了一期複古集市預熱。集市上有本地一支複古舞會團體,教大家一起體驗二三十年代的搖擺舞。
孟柔跳leader的角色,牽引著陸詔年。孟柔大方地說:“今天綠葉襯紅花啦。”
陸詔年穿了身青色絲綢旗袍,四十年代抹袖樣式,盤口和滾邊用本布,全手縫。衣服襯得人溫婉含蓄,人又把衣服穿出了講究的味道。陸詔年在舞池裏轉了個圈,立即成了焦點。
陸詔年不習慣受矚目,讓攝影師們拍了些照片便藏到角落去了。
誤入集市的路人感到新奇,討論說,這些旗袍女郎很有軍閥姨太太的風情。
愛好老旗袍的女孩抱怨:“混淆軍閥就算了,什麽姨太太風情,民國時期的姨太太過的什麽日子,學過曆史還不知道麽。”
另一位女孩搭腔:“這已經是好話了,有人還說旗袍是滿清遺風、封建殘餘,完全忽視服裝史。旗袍在那時候可是革新,是時裝。”
“我上回還跟人吵起來了,很多人就以為旗袍是**肥臀,開衩到大腿。你跟他們?????說,老旗袍不是那樣的,老旗袍沒有省道,懂點的還能列舉港工旗袍,不懂的反而要說,新式旗袍好呀,老旗袍寬肥、顯溜肩。煩都煩死了。”
陸詔年在一邊默默吃一盒精美的中式糕點,不經意對上二位視線,附和地笑了兩聲。
“你說對吧?”
“誒,你這旗袍,是哪家的呀?”
陸詔年噎了桂花糕,叫孟柔來招待準客人。
陸詔年不懂旗袍,但穿上旗袍整個人確實有些變化,尤其是做了妝造,她性格裏強勢冷冽的那一麵隱去了,看起來極其甜蜜。用孟柔媽媽的話來說,像當年的影星。
晚上協會有商務宴,陸詔年應付不來那樣的場合,想找借口溜掉。
孟柔怕媽媽給她介紹男人,和陸詔年合計,走為上策。
不知是不是江南人斯文的緣故,似乎都關起門來在室內玩,路上見不到幾個人,看起來夜生活泛善可陳。
兩個女孩騎著共享單車,穿行在梧桐飄灑的街巷裏。
經過明園林,孟柔偏說要進去瞧瞧。
夜晚,四下無人,青瓦白牆的古老園林裏頗有些陰冷。
陸詔年催促孟柔看一眼就走,孟柔笑嘻嘻地說:“你怕呀?”
孟柔拽著陸詔年走近水池,轉身見一道人影,嚇了一跳。
那老人穿長衫馬褂,坐在廊橋上吸煙。座位旁邊放了好幾隻鳥籠,藍布罩著,不知是什麽鳥。
瞧見她倆,老人咬著他的羊脂玉煙杆,笑了笑。
孟柔不敢對視,僵硬地挽著陸詔年,轉身離開。
出來後,陸詔年放鬆下來,便笑話孟柔:“你不怕?不是社牛麽,怎麽不搭話?”
“算了算了。”孟柔捂進了仿皮草披肩。
回酒後後,孟柔收到攝影師發來的照片,高高興興地發了個朋友圈。月亮、樹影、旗袍女人,她裝文雅,配文: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陸詔年想嘲諷來著,卻瞧見了別人發的動態。
科學雜誌刊發了一篇論文,一作是位年僅二十七歲的華裔物理學博後,消息刷爆業內,陸詔年往下翻,院校師生全都在轉發。
點開鏈接,她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Edwin Luk。
不知道為什麽,陸詔年覺得覺得這就是那個在粉雪覆蓋的山脊上,和她說相信際遇的人。
鏈接裏沒有照片,陸詔年想著如果是他的話,學姐學妹一定會討論的。她點開學院群,爬了上千樓。
在一眾“老公”的呼喊聲中,幾張照片躍入視線。
“天啊!”陸詔年抑製不住激動。
“竟然是他,以前查資料,我就讀過他的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