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盛夏的陣雨從舊大樓的瓦簷傾倒下來, 窗外林蔭道上,學生們抱著課本或新的快遞趕回宿舍,外賣小哥的電驢穿行期間。
自習室裏響起低嗡的說話聲, 孟柔的興奮有了施展空間,纏著鄰座的人說:“然後呢?”
陸詔年放下習題,看著孟柔一雙求知欲旺盛的眼睛,她靜默片刻,輕描淡寫地說:“睡到了。”
孟柔愣了一下, 尖叫:“我要聽細節!”
學生們側目, 陸詔年低聲說:“別耽誤我期末複習。”
“你說你除了學習,生活還有什麽樂趣?”孟柔咬牙切齒。
“下學年的獎學金你發我?”
“這回放過你,等考完試,每個細節, 一字不落……”
陸詔年回來好幾天了, 學校裏的生活一如既往, 過分充實, 過分亢奮,以及過分無聊。
以往她還會融入集體, 說幾個段子讓大夥兒一樂。這次回來後,也不知是不是對庸常生活徹底感到失落, 和別人多說一句話都嫌浪費時間。
陸詔年的緊繃感讓孟柔扼腕、抓狂,可孟柔沒什麽好埋怨的。
孟柔在哪讀書都是混日子。陸詔年不一樣, 她的人生字典裏, 絕對沒有失敗、平凡這樣的詞。在很多人看來,學神的保送名額被擠掉, 高考失利, 前途折了一半, 孟柔相信,陸詔年絕不止於此。
不止於此,代價是常人無法企及的努力。
*
一個月後,陸詔年順利用年級第一的成績迎來假期。
白天在舅舅的車行打工,晚上幫媽媽照看水果攤,陸詔年時時不忘學習。
孟柔來纏她,她淡然地說,今年要考托福,好在明年參加保研夏令營。
董阿姨來攤上照顧生意,直誇陸詔年。陸媽媽不好意思了,說:“惜朝才是呀,小年還有很多地方要向哥哥學習。”
董阿姨是陸詔年家原來的房東,陸詔年打小就招人疼,董阿姨認了她做幹女兒。她兒子婁惜朝,是陸詔年青梅竹馬的哥哥。
婁惜朝聽說陸詔年去了趟西藏,還問陸詔年怎麽沒告訴他。陸詔年解釋說工作,婁惜朝便表示,這個假期他怎麽也要回來。
董阿姨說?????:“你哥哥回來了,曉得吧?”
陸詔年點點頭,“他應該快到了。”
董阿姨看了眼腕表,說:“是呀,他學校裏有點事,走得晚。讓他買明天的機票,他非要今晚回來,作勢想家得不得了……”
孟柔笑嘻嘻地說:“是想家裏的妹妹吧。”
陸詔年暗暗瞪了孟柔一眼,董阿姨卻是笑說:“我想也是,你們約了一會兒去玩是吧?”
孟柔說:“阿姨一起吧!”
“我不了,老了,哪像你們年輕人精力旺盛。”董阿姨叮囑,一會兒少喝點酒,提著水果上了車。
“哥哥還有多久?”孟柔說。
“你好好說話。”
“幹媽的兒子不是哥哥呀,聽說你小時候老追著哥哥……”
陸詔年耳朵發燙,“我哪有啊。”
“怎麽不是?”陸媽媽搭話,“那回你貧血,你哥哥把你從學校背回來的。你呀,幹媽和哥哥對你這麽好,要懂得感恩。”
陸詔年趁勢說:“世上媽媽好,我要幫媽媽收攤。”
陸媽媽讓陸詔年去玩,一會兒她自己推攤回去。
陸詔年百般不情願地離開,孟柔奚落:“叫你玩,像要讓你上刑場似的。”
“我本來也不會唱歌。”
“先和你說好,這個局,我是為你組的。你看你從藏區回來後什麽樣子?魂不守舍。”孟柔終是不忍數落陸詔年,“好啦算我們美少女頭回開竅,今天來的都是帥哥,你沒感覺沒關係,總有些人有感覺。”
陸詔年知道孟柔意有所指,說的婁惜朝。
婁惜朝大陸詔年兩三歲,陸詔年剛進南中的時候,婁惜朝已經直升巴蜀高中了。
婁惜朝對這個幹妹妹的好,陸詔年整個班都曉得。每次他來學校看陸詔年,總會捎帶好吃好喝的給同學們,孟柔和陸詔年關係最好,就成了最大受惠者。
孟柔是學校風雲人物,緋聞女孩的情節不知上演過幾遍,麵對婁惜朝這樣的學長,還是心動了。但婁惜朝不喜歡她,少年呼之欲出的心,盤旋在另一個人身上。
高考過後,陸詔年把自己悶在房間裏大半個月,婁惜朝覺得不是時候。如今陸詔年早早備戰保研,目標是婁惜朝所在的院校,婁惜朝明目張膽地殷勤起來。連孟柔也覺得,他們兩個在一起是遲早的事,今生注定。
陸詔年不願打破現有的關係,總是回避這個話題。
*
包廂裏熱鬧極了。
孟柔今天穿了旗袍,站在立式麥克風前表演夜上海。正演到依萍跳江,有人推門進來了。
孟柔一個趔趄絆倒陸詔年,把人壓在了身下。
陸詔年抬頭,隻見婁惜朝笑吟吟的一雙眼。
“這麽早就給我拜年啊。”婁惜朝把兩個女孩拉起來,眾目睽睽下攤開她們手心,賞了兩個手板。
孟柔拖長音“嘁”了一聲,“這都不給紅包的。”
“我來遲了,就……”婁惜朝環視包廂,說,“請大家喝酒囉。”
“說好了啊,這單你買?”
婁惜朝噙著笑,孟柔旋即知會全場,“放開了玩,今天我們幹哥哥埋單!”
陸詔年拽了拽孟柔,低聲說:“惜朝還隻是個學生。”
“他可不是窮學生,光是跟著他們老板做項目,就有得賺。”孟柔回頭看婁惜朝,“我說的沒錯吧?”
婁惜朝不置可否。
“沒關係的,孟柔就隻是說說。”陸詔年幫婁惜朝把行李放到角落,就近坐下。
婁惜朝傾身,陸詔年正好轉頭招呼他,兩人的臉離得太近,一時有點尷尬。
陸詔年往裏頭挪了挪,拉開了距離。
孟柔的朋友多是玩咖,會來事兒,他們提著酒瓶過來敬“幹哥哥”。婁惜朝不近煙酒,在他們一通捧高式埋汰下,隻好喝了起來。
“你少喝點。”陸詔年說。
“幹妹妹,這就是你不對了,哪有妹妹管哥哥的道理……”男人說。
陸詔年笑,“我哥真不太能喝,不如我跟你喝?”
“可以啊,這妹妹,這麽把哥哥管著。怕不是哥哥哦?”男人轉頭看孟柔。
孟柔笑得誇張,“我不知道哈,別問我。”
“說是妹妹,其實是堂客哦——”
陸詔年想敬酒堵他們的嘴,婁惜朝一下按住陸詔年,學著男人那身江湖氣說:“還在努力,我們先走一個……”
喝到半場婁惜朝就不行了,他吐了好幾次,躺在後邊的沙發上休息。醒來時包廂裏隻剩幾個人,音響裏放著老歌。
“夏夜的風裏有你,就是我還在等待的愛……
一個夏夜晚風的愛,一顆寂寞的心的愛,一個還在等待的愛……”
婁惜朝坐起來緩了緩,走過去。孟柔拍了他一下,“清醒了?”
“醒了。”婁惜朝無奈地笑。
“我們準備去吃宵夜,你還行嗎?”
“小年呢。”
“你要去,她肯定就去啊。”
仿佛剛入夜,淩晨的九街人山人海,紅綠燈路口被流動餐車圍繞,車上炒鍋冒熱氣,香氣四溢。人們正在討論吃九街番茄麵還是吃別的,孟柔饑腸轆轆,先買了份炒飯。
“去吃鬼包子吧。”婁惜朝說。
“好啊,好久沒去了。”人們七嘴八舌。
“原來得意世界熱鬧,玩到半夜就去吃鬼包子。現在得意世界垮了,解放碑也沒落囉……”
“現在重心在江北、渝北,哪個還來解放碑哦。”
“中山路那邊的公館都改成文創園區了,你不知道?”
“怎麽不知道,那邊有家炒菜館子,上學的時候我們經常去。”
載著一幫酒鬼的黃色計程車在九街附近堵了十來分鍾,朝渝中區飛馳。
渝中區兩路口到體育館的路上,沒有招牌的餐車,熱氣蒸騰。到地方,他們和老板點了幾籠包子,熟練地拿碗盛稀飯鹹菜。
因為隻在夜裏出攤,這家沒有招牌的店被稱作鬼包子。鬼包子的門店遍布山城,沒一個是正宗老字號,老重慶所說的鬼包子隻此一家,現包現蒸,用鬆針蒸。
“婁惜朝備戰考高那會兒,很少出校,陸詔年經常來買鬼包子送去他校門口,還要我陪她……”
聽著孟柔說話,陸詔年難免想起以往的趣事。抬頭撞上婁惜朝溫柔的注視,她略略笑了下。
婁惜朝把幾籠包子端到桌上,給陸詔年夾了一個。
“你吃吧,我自己來。”
桌上人起哄,婁惜朝坦然,“之前進藏,玩得開心嗎?”
“就那樣。”
孟柔搭腔,“誰遇到了帥哥,我不說哦。”
婁惜朝看了孟柔一眼,又看陸詔年,“嗯?”
陸詔年舀了舀稀飯,“嗯,遇到一個美籍華人,很好玩。”
“是好玩啊,縱火犯嘛。”孟柔拖長尾音。
幾個朋友立即會意,“有豔遇啊。”
“沒有……”
見陸詔年不願說,婁惜朝沒有追問。
吃過宵夜,陸詔年徹底發困,婁惜朝堅持要背她,一幫人攛掇,把陸詔年按到婁惜朝背上。
淩晨三點,大夥兒唱著歌,走街串巷,在城市裏遊**。
陸詔年實在睜不開眼,迷蒙地睡了過去。
“小哥哥……。”
聽到背上的人囈語,婁惜朝偏頭,“什麽?”
臉頰碰到她額頭,若有似無地感覺讓婁惜朝把人摟得更緊了些。
這結實的肩背,讓人慰藉。
夢裏的小哥哥,也是這般,溫柔地背著小小的她,爬坡上坎,走好遠好遠的路。
*
後來離開薩普神山,車隊計劃穿越麥迪卡濕地,進入無人區尋找羚羊的蹤跡。
路上領隊揚子和胖哥爆發了矛盾。在得知意繁和揚子是前任之後,整個車隊的人都對這種情況有所預感,可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樣大,兩個男人甚至大打出手。
分手之路,架不住揚子看到胖哥追求意繁,受了刺激,改變主意要複合。
陸詔年對人際方麵的事一向缺根筋,這會兒才琢磨出來,後來揚子對她的態度有所轉變,應當是意繁和揚子說了什麽。
這場鬧劇還沒結束,車隊就濕地附近迷失了方向。
一群人爭吵不休,埃德聞嫌煩,和陸詔年駕車去前方探路。
濕地沒有路跡,不好走,吉普車陷進沼澤邊緣,出了故障。手機沒有訊號,對講機也不起作用,他們隻好靠自己解決問題。
兩人合力修車,能發動引擎時,天已經黑了。原地等待很危險,即使車的油量有限,他們也不得不繼續前行,以尋找附近可以落腳的地方。
午夜時分,他們走上一條有車跡的小路。陸詔年又冷又累,埃德聞沒有說那些無用的寬慰,反而笑說,雪山下,無人區,如果這就是人生的終點,那也不賴。
埃德聞說,他決定開始來這個世界冒險的時候,就做好了死在路上的決心。
陸詔年不知哪來的勇氣,氣呼呼地說,不會的,我絕不會讓你死在這裏。
最後,他們找到了雪山下的野溫泉。
那天夜裏,星空明亮,憑低倍數望遠鏡就能看到銀河。埃德聞給她數星星,將她整個人都圈在懷裏。
從沒有那樣令人安心的懷抱,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機油味道也成了令人?????依戀的存在,她不願再放開他。
他們洗了溫泉,鑽進車裏。
他牽引著她,往欲望更深處探索。他們隻有彼此,除此以外不再重要,那感覺是那麽深刻又令人心碎,至今還彌留在陸詔年身體裏。
第二天,車隊找到了他們,他們駛往墨脫。在邊防檢查站,兩個外籍人士由於沒有邊防證被扣下了。揚子協調無果,埃德聞和美森決定返航。
埃德聞告訴陸詔年,他會去拉薩的。
陸詔年去了墨脫、林芝,最後抵達拉薩。她在大昭寺前等了一個下午,他沒有來。
那段公路旅行成了陸詔年反芻的夢遊,的確是有時效的,他們不會再有交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