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嗯?不是入鄉隨俗嗎?”埃德聞說話時隻注意他的鍋, 好像這不是什麽古怪的事。他把炒蛋舀起來,包在三明治裏,對半切開, 遞給她。

陸詔年張了張嘴唇,“可是你和他們都講英文……”

“當然更習慣說母語啊,但你要求了不是嗎?”埃德聞自然地抿了下拿刀那隻手的?????大拇指。

“不吃?”

是這樣沒錯……

他都聽她的了,她怎好拂了他好意。

陸詔年接過三明治,小聲說了謝謝。

埃德聞偏頭示意陸詔年坐, 陸詔年坐下來, 吃著三明治烤火。

筒裏小小一簇柴火燒得很旺,稍微靠近一點,臉就被火光烤得發燙。陸詔年抬眸,埃德聞正看過來, 他的眼睛倒映著光, 明亮深邃。

陸詔年轉頭移開視線, 瞧見遠處吉普後的熱鬧, 故作感歎:“他們真開心。”

“我們也不賴。”埃德聞說。

一瞬心空,陸詔年哈哈笑兩聲, 噎住了。

埃德聞拿起瓦斯罐上熱好的熱可可:“沒有牛奶,但願不會太甜膩。”

愣是把陸詔年憋了個嗝兒出來, 她尷尬到想幹了這杯熱可可。

埃德聞卻笑:“Adorable.”

“一點也不可愛。”陸詔年咕噥,又蹙眉說, “你故意的。”

埃德聞頓了頓, 用英文說:“你很像我和我一起長大的一個女孩。”

“是嗎?”

“嗯,她和你一樣有主見, 聰明、冷靜, 有時也意外的莽撞。她一個人去紐約念學院, 有次失戀了不知道和誰傾訴,給我打電話,哭了整整一晚。”

“她沒有大哥哥,所以我就像哥哥一樣。”

陸詔年喝了口可可。零度氣溫下,可可很快就冷了,味道不再濃鬱。

“我沒有失戀……”

“他們都這樣推測。”

“原來不是你說的?”

“我說什麽?”埃德聞不解。

“不重要了。”陸詔年展顏而笑,“嗯……我有點困了。謝謝你的三明治和可可,我想我可以睡個好覺了。”

陸詔年佯作自然地打個哈欠。

埃德聞有點意外,說了聲“Goodnight”。

陸詔年從後備箱翻進車後座,直接躺下。靜了會兒,她拿出手機搜索訊號。

孟柔發了好幾條簡訊盤問她,陸詔年索性回:有是有。

剛發過去,孟柔迅速響應:!!!

陸詔年說:他把我當好妹妹,無數好妹妹中的一個。

孟柔:。。。。。。

孟柔:你有點出息,是你太高冷了,他給自己找台階下。

陸詔年:咋可能,人家大帥哥,我敢打包票,比你那皮夾克騷包還帥。

孟柔:是我誇張了,皮夾克也沒多帥。。。有無照片?

陸詔年:無。

孟柔:姐,讓我見見世麵吧(色)

陸詔年關掉手機屏幕,裹上睡袋。身後的露營燈熄滅了,透明天窗將星空裱作了一幅畫。

同是北半球,在美國看到的夜空,和在這裏看到的會一樣嗎?應是一樣的吧,隻要沒有燈光粉飾,夜空就會呈現出最本真模樣。

從愛因斯坦解釋光電效應,薛定諤論證一個物體不可能同時呈現粒子態與波態,到德布羅意提出波粒二象性,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再到克朗普常數,貝爾不等式……人類智慧從力學發展到微觀的量子物理學,圍繞量子糾纏進行了諸多假設。

幾十年來,先鋒物理學家們致力於證實量子糾纏的存在與否。

假若量子糾纏存在,彼此產生作用的兩個粒子,即使相隔千萬光年的超遠距離,一旦其中一個粒子狀態發生改變,另一個粒子也會立即改變。

那麽人呢,人體是否存在應證……

*

“轟隆隆——”

吉普車震動,瓢潑大雨拍打天窗。

陸詔年驀然驚醒,拖曳著睡袋,翻到後備箱。睡袋被絆在車尾,陸詔年跨到地麵,睜大眼睛看外麵的世界。

閃電劃破長空,映亮巍峨的峽穀與山峰,樹木在狂風驟雨中亂舞,她不過是自然裏最渺小的一粟。

陸詔年攥緊衣服領口,試圖讓冷風不灌進來。

不知帳篷裏的人是何時來到身邊的,他拍了下她肩膀,“你還好嗎?”

陸詔年怔怔地望著她,昏暗中看不清他眉眼。

她毫無預兆地哭了,心底那股情緒擋也擋不住。

“Hey,你怎麽了?”埃德聞手足無措,雨潑灑到他們身上,他幫陸詔年推進帳篷。

夜燈懸在幾何形徒步帳篷的掛鉤上,沒法打開。埃德聞輕輕抹去陸詔年的眼淚:“暴雨而已,這個營地平緩,離山體有一定距離,很安全。”

陸詔年仍哭泣著,那麽無助。

埃德聞無可奈何,將人擁入懷,“That’s OK.”

陸詔年抬了抬手,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做了個夢,我……”

埃德聞從背包裏取出幹淨的毛巾給她,又從壺裏倒出一杯水。

陸詔年喝了一大口才發現是威士忌,一陣猛咳。

“我沒有攜帶純淨水的習慣。”

他們有豐富的戶外經驗,野炊時可以尋找水源,負重能補充能量或取暖的**更實用。

陸詔年緩了緩,呼出一口酒氣。

“告訴我,是做噩夢了嗎?”埃德聞拍撫陸詔年的背。

陸詔年又做那個夢了,在夢裏,陸詔年和她未婚夫終於要結婚了,她坐著轎子去老碼頭,人們吹鑼打鼓、喝彩,仿佛古時候那樣,盛大出嫁。

可這時,陸詔年想起她還有個哥哥。人們說,哥哥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陸詔年知道他們是在欺騙她,她便去找。

然而怎麽也找不到,她回到那個家,家裏陰森森的。回到山上,看見好多蝴蝶,它們忽然就要吞噬她……

陸詔年抱緊雙臂,嗚咽著:“太真實了,我的身體,所有器官,被蝴蝶鑽出了窟窿,好痛……”

不知怎的,埃德聞好像能感知她的情緒,他輕輕拍撫她的背,“你看,我抱著你,你不會有事的。”

“小哥哥,我好痛……”她喃喃自語,那麽無力。

埃德聞下頜收緊了些,低聲耳語:“快從夢裏醒來吧,我在這裏。”

陸詔年抬頭,額頭磕到他下巴也不覺得疼。

陸詔年克製地離開他懷抱,背過身去:“I’m terribly sorry,我知道那隻是一個夢,可是……”

“你不需要道歉,沒關係的,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時刻。”

陸詔年雙手蒙住臉,愈克製,心愈痛。

“深呼吸。”

陸詔年跟著埃德聞的節奏深呼吸,慢慢平緩下來。意識到自己太狼狽,她單手撐地,欲站起來。

埃德聞拉住她胳膊,“在下大雨。”

“後備箱沒關,會進雨。”陸詔年找借口逃避。

“我會去處理的,你就在這裏休息。”

“那你呢?”

埃德聞微微蹙眉,注視她。

確實,沒道理鳩占鵲巢……

陸詔年眼神躲閃:“這帳篷還,蠻寬敞。”

片刻後,埃德聞抱著一卷羊絨毯回到賬內:“你的睡袋打濕了,蓋這個吧。”

陸詔年裹上毯子,蜷縮在角落。

埃德聞躺下來,把他那條毯子覆在她身上,“這樣就不會冷了。睡吧。”

閃電就在帳篷上炸開,清晰得要劈開帳篷一般,大雨滂沱,不知何時會停。

埃德聞卻睡著了,一條手臂搭過來壓著她,沒再有別的動作。

陸詔年奇怪的感到安心。

*

這趟覺淺,陸詔年感覺到埃德聞的呼吸近在咫尺,天光已經透過了帳篷。

埃德聞低頭碰到她,應是醒來了,他靜止了片刻。發現她還睡著,埃德聞把他僵直的手臂輕輕從她後頸抽出來。

他把兩條毯子都蓋在了她身上,不經意靠近了,他的鼻尖碰到了她鼻梁側。

陸詔年迫使自己不動彈,埃德聞察覺了什麽,用指尖撫過她臉頰輪廓,撥開碎發。

陸詔年不受控地微張開唇,埃德聞喉結滾了滾,起身離開。

聽到拉鏈拉上了,陸詔年悄悄睜開眼睛。

陸詔年用拳頭揉了揉臉,坐起來收拾。把毛毯捆起來放進後備箱,她找出洗漱包,吞吐漱口水,然後用濕巾擦臉。

隊伍有條最重要的規矩:不留下一點垃圾。使用完的東西,他們用垃圾袋裝進行囊。

陸詔年伸了個懶腰,朝人們圍坐的地方走去。

天將將亮,有人和揚子一起去打水了,有人跟著意繁做喚醒愈加。女孩子把餅幹分享給陸詔年,陸詔年給了她一袋軟糖。

這幾天他們都在路上,迫不及待要去徒步。他們叫司機一起去,老李擺擺手:“哎唷,那個走不動,累死人。”

埃德聞打水回來,自然地和陸詔年搭話:“你去嗎?”

“啊,我……”

女孩們勸說:“小年和我們一起吧!進到山裏才知道什麽叫好景。”

“是呀,你可以和揚子說一路的相聲。”

陸詔年笑出聲,“我怕他氣急了把我扔下山去。”

“我有那麽可惡嗎?”揚子尬笑。

“看你。”埃德聞回頭對她說。

他還是講英文,神情冷冷的。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暴雨夜成了他們共同的秘密。

*

隊伍出發好一會兒了,陸詔年把睡袋拿出來曬。

老李悠哉地放著他的刀郎,打趣:“你李叔叔是老了,你是咋回事?年紀輕輕的,天天窩在那車上舒服啊?”

陸詔年把睡袋搭樹椏上,踮腳理了理拉鏈,說:“他們的活動嘛。”

“這有啥,大夥兒都這麽熟了。”

看出女孩躊躇,胖哥笑說:?????“埃德聞不叫你去嗎,不肯賞臉啊。我看女孩都巴不得和他說上話。”

陸詔年其實有點驚歎,怎麽會有人說什麽話都那麽難聽。回頭看了胖哥一眼,“哥羨慕啊?”

胖哥摸了摸鼻子: “我有啥羨慕的,這不跟你開玩笑呢麽。”

“確實待在這兒,不如去徒步。”

胖哥聽出話裏有話,“埋汰我呢?”

陸詔年沒答腔,把手機揣兜裏,綁好登山鞋係帶,她同老李揮手:“我這就去了啊。”

老李樂嗬嗬用對講機搜尋訊號:“揚子揚子,小年上去了哈。”

陸詔年打開手機,回複孟柔昨晚的哀嚎。

“今天給你拍帥哥。”

對話框裏靜悄悄的,孟柔還沒起。

*

“了解。”

雨崩村蜿蜒的盤山驛道上,揚子走在最前麵。得知陸詔年臨時決定上來,他有些不快,不過沒多說什麽。

在沒有特殊變動的情況下,所有人都必須走在樣子後麵,以免隊員走散,或發生意外。美森和埃德聞兩個帶了專業攝影設備的人走最後,他們可以透過無人機尋找隊伍,且彼此熟悉,有個照應。

揚子安排埃德聞和意繁幫陸詔年引路,幾個女孩找借口和埃德聞一起流了下來。

天氣狀況不佳,太陽能板沒充上電,航拍器的電池餘量不多,埃德聞本來打算到上段再飛,沒辦法,現在就得拿出來。

*

山腳的雨崩村,彌漫著陣雨過後一股略腥的泥土氣息,青稞田在微風中搖曳,雲霧倒映在湖泊之上。遠方的雪山靜默矗立,好似天地間的獨角獸,一種天然的神性捕獲人的心靈。

陸詔年專注呼吸,穿行在潮濕的翠綠色高原草甸上,樺樹林沙沙作響。陸詔年覺得那太陽直曬頭頂了,還沒見到隊伍。

進入了原始森林,遠遠的水流聲傳來,陸詔年抬頭,見無人機飛來了。

陸詔年瞬間就知道這是誰的,就像透過鏡頭看到了他的眼睛。

它飛高飛遠了,還在她目力範圍內。

陸詔年忽然有一種既視感,那野鴿子似的飛行器,她在哪裏見過,仰望過,期待過。

不由得讓人停下了腳步。

穿梭奇異而茂盛的植物群,它瞬間來到她麵前。埃德聞看著顯示器裏女孩因陽光而變淺的深棕色眼眸,操縱飛行器傾斜。

好像在疑惑,問她為什麽停下了?

陸詔年不想讓自己這滿頭是汗的狼狽模樣出現在鏡頭裏,揮開了它。

無人機飛走了,不過這次沒飛太遠,它輕巧地**漾無形的秋千,牽引她走上一級一級泥土與石頭壘成的台階。

終於,陸詔年看到了操縱的人。

本想和他說什麽,可他和意繁,和周圍的女孩們展示著手裏的航拍顯示器。

他們靠著路旁的樹吃路餐,有人瞧見了陸詔年,打招呼。

“埃德聞本來在後邊等你,可你太慢啦,快來,吃點東西,我們就要繼續出發了。”

陸詔年啃了帶的幹糧,和大夥兒連成隊伍前行。

埃德聞慢悠悠走在後頭,“徒步還不錯吧。”

陸詔年加快了步伐。

途中遇見當地人堆的石壘,抱著鬆子用心啃的小鬆鼠,還有驀然闖入視野的高原杜鵑。

“正是杜鵑盛開的季節。”美森說。

發現美森對植物學頗有研究,陸詔年時不時向美森詢問。

由於陸詔年的加入,隊伍分成了兩組,揚子領一對往更高處的冰湖攀爬,陸詔年他們去神瀑。

雨崩徒步路線已經很成熟,隊伍有過之前的拉練,走起來並沒有壓力,但來回攀升海拔上千米,大家都變得沉默。

距離愈近,水瀑湍急的流水聲愈加清晰。

抵達神瀑,陸詔年緊咬的一口氣終於感歎了出來。

高山石壁與蔥蘢草木環繞,瀑布湍急如電光,白霧空濛,猶如仙境。

陸詔年沒有合影,匆匆地要返程了。

意繁以為她初次體驗高原徒步,已然超負荷了,便送她下去。

事實上,陸詔年因為昨晚的夢,產生了古怪的預感,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迷失在夢魘裏。於是迫切地要找到一點實際感,汗水,或別的什麽,以證明她依存於現實。

埃德聞看著陸詔年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大夥兒陸陸續續回到營地,天已經黑了。

他們著急生活做飯,讓胖哥幫忙做點活兒,胖哥不樂意,念叨著回來這麽晚。

陸詔年在旁邊生活,胖哥也不看她,陰陽怪氣;“還不是有些人擾亂計劃。”

揚子拍了拍胖哥肩膀,“打水去吧,埃德聞帶你。”

胖哥磨蹭兩下,拿起手電筒。

陸詔年轉頭去看,胖哥和埃德聞的背影漸行漸遠。

揚子蹲下來,和陸詔年說:“不是你的原因,沒事兒。”

陸詔年有點不知其所以然,“哦……那個,我有點累,先去躺會兒行麽。”

“行,你去吧。”揚子隨和得讓人不知所措。

陸詔年啟動吉普車引擎,打開暖氣和音樂,流行嘻哈震得人耳朵疼。她累呼呼地倒在後座上,想著能來聽可樂就再好不過了。

迷迷糊糊快睡過去了,有人來敲車門。陸詔年不耐煩:“誰啊?”

外邊安靜片刻,響起男人清冽的聲音:“我。”

陸詔年一下坐起來,降下車窗:“什麽事?”

“他們說你不舒服,哪裏不舒服?”埃德聞帶著毛線帽子,碎發壓在眉眼周圍,車裏的燈光映在他臉上,薄唇翕張。

陸詔年有點晃神。

“哦,我沒有……”

車門拉開,埃德聞一手撐車頂,坐了進來,陸詔年被擠到旁邊,還沒反應過來,埃德聞的手就貼在了她額頭上。

“你沒事?”他不確定,又摸了摸她的臉。

陸詔年發蒙,“你,你幹嘛。”

埃德聞卻笑了下:“這也叫入鄉隨俗?”

“什麽?”陸詔年神經繃緊。

忽然就靠近了,埃德聞直視她眼眸。寬大的手掌落在了座椅靠背上,皮料變成了弦,摩挲的聲音撩撥她耳朵。

“回答我。”

陸詔年感覺到心跳。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嘴唇快要貼上了,他溫熱的呼吸溢出:“你知道。”

她當然知道,她故意不理他,不是為別的……

後腦勺抵在窗玻璃上,陸詔年剛抬手,就被埃德聞壓在了玻璃上,他指節一點點穿過她的指縫。

她沒有防線可退,咬住唇,勉強出聲:“我隻是,覺得,很丟臉。”

“現在也是麽。”他聲音像石子投進水潭。

陸詔年知道她不該被蠱惑的,可他們之間那隱秘的意味,已強烈到無法忽視。

早有索引的吻,侵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