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陽光從雲層裏透出來, 湍急的瀾滄江兩岸,崖壁上層層錯落砂紅色鹽田,像神的調色盒。

旅友們圍繞在埃德聞身邊, 看他飛航拍。女孩們毫不吝嗇地稱讚他,他們說這些什麽,往鹽田走下去。

埃德聞連她那天發的誓都聽懂了,或許除了些許方言,這些日子他們所說的話, 他一定都聽到了。

這人, 裝什麽外賓……

可比起這件事,他說中文的腔調和感覺,更令她在意。

語言會塑造一個人的氣質,大多數人說不同語言的感覺都不一樣, 甚至聲線也有些微差異。

埃德聞也這樣, 相較他那西海岸玩咖漫不經心的調調, 他講中文給人斯文紳士的錯覺。

連他譏諷的話, 都能讓人心跳錯拍。

陸詔年待在車裏,太陽愈來愈曬, 她把座椅降下去,用外套蒙住臉。

老李透過對講機喊她過去, “來都來了,看看囉, 江水奔流, 好壯觀!”

陸詔年客氣地說不用管她,老李又勸:“別人手工曬鹽, 你在城裏哪兒看得到?”

“我真不去, 我睡會兒。”陸詔年有點煩, 但不知是為什麽。

小憩片刻,陸詔年竟做夢了。

雙翼戰鬥機卷起花海,降落後,男人從機艙下來。陸詔年想也沒想,飛奔過去抱住他。

她的未婚夫,奇跡般生還了。

他們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時刻,倚靠機身,說了許多話。他告訴她,這飛機是他忠實的戰友。他說著笑了,這戰友也有鬧脾氣的時候,讓情況變得棘手。

月亮悄悄爬上枝頭的時候,他吻了她。

從沒接吻過的她感受著那唇齒的溫度,然後他撫摸她,在野地裏……

“Are you serious?”有人敲車窗玻璃。

陸詔年從衣服裏露出一雙眼睛,埃德聞手臂低著窗頂,勾身瞧著她。

“你把車門鎖上了。”

陸詔年打開安全鎖,埃德聞繞過車身坐上副駕駛。

“無意冒犯,我是想說,你這樣在車裏睡覺不安全。”

“我知道……我是不小心睡過去了。”陸詔年嘟嚷。

為什麽要給他解釋?

她反應過來,不樂意地說:“你最好跟我講中文。”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埃德聞眉頭微蹙。

“入鄉隨俗。”

埃德聞抿了抿唇,講中文:“我不習慣。”

“你這不是挺好的嗎?”陸詔年注視埃德聞,緩慢眨眼睛。

埃德聞單手撐座椅,傾身,陸詔年隨之倏地一退——

埃德聞的掌心貼在了她額頭上。

然後摸了摸他自己的額頭,“沒有發燒,為什麽你的臉這麽燙?”

陸詔年渾身都發熱,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方才還不經意被他抹了去。

怎好開口是做了春夢的緣故……

陸詔年隻能繃著臉說:“太曬了,又悶。”

“喝點水。”埃德聞頓了下,“還是要喝熱水?”

“……”

陸詔年從簍裏拿起烏龍茶,喝一大口。

埃德聞不至於這點風度都沒有,略表關切:“我買了鹽,你要嚐嚐看嗎?”

說中文的埃德聞讓人緊張,陸詔年把目光聚焦別處:“紅鹽不能吃吧。”

“是?????做藏香用的,嚐一點也沒關係。”

埃德聞用小拇指沾了一點袋子裏的鹽,淺紅色的晶體顆粒像糖。

埃德聞把手遞給陸詔年,陸詔年看了看他,微微湊近,用唇抿了下他的小拇指。

她足夠小心翼翼,隻抿到指尖上的一點鹽。

埃德聞沒料到她會直接吃,可這個動作太自然了,像吮吸一個草莓,柔軟的唇瓣從指尖溜走,他的呼吸短暫停滯了。

好像要延續那隱秘的感覺,埃德聞接著抿去了小拇指上剩下的鹽。

“嗯,味道有點怪。”

陸詔年看著埃德聞的嘴唇,他滾動的喉結,她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那個春夢來得如此不合時宜,她不想和埃德聞待在這個空間裏了。

“我下去透透氣。”

陸詔年還沒下車,人們就走了過來。女孩子來關心陸詔年,埃德聞幫她降下車窗。

“這樣好一些?”

陸詔年沒應聲。

車隊上路不久後,她合上了窗玻璃。

*

沿瀾滄江崖壁行駛一段路,按指示牌往飛來寺方向走,就進入了雲南境內的藏族自治區。

路邊高原草甸如鋪展開的草綠色呢絨鋪,在濕潤的空氣裏閃爍光澤。山嶺高低起伏,雲霧繚繞,遮蔽那背後的雪山。

陸詔年開鋪裝路非常輕鬆,全程不說話也不覺得悶。可今天奇怪了,副駕上的人存在感強烈,讓人無法不在意。

快到飛來寺的時候,公路擁擠起來,車流緩慢。大多是雲南的牌照,從香格裏拉過來的。

陸詔年拿起手機,搜索“二戰軍用飛機”,翻了幾百張圖片,找到了和夢裏那架飛機很像的霍克III。

陸詔年熟悉航空發展史,但並不是軍事迷,什麽飛機參加了什麽戰場,要Google。

她查了霍克III的資料,想找夢裏那架飛機是否真的存在,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編號了。

陸詔年給孟柔吐槽,孟柔回,當然了,醒來那一瞬間,會忘掉夢的大部分內容。

陸詔年隻是覺得,她記憶力很好,如果記得一個夢,就該記得夢裏的全部。

陸詔年問孟柔,有沒有做過連續的夢。

孟柔說,聽說過,如果睡前想著昨天的夢,今晚就可能接著做那個夢。

“你還好嗎?我很擔心你。”

陸詔年轉文字查看的時候,點到了語音播放。

埃德聞看過來,陸詔年有點尷尬:“沒什麽事。”

埃德聞挑眉:“緊張什麽?”

陸詔年看了看他,擠出一句:“現在是誰先招惹誰。”

埃德聞哂笑,卻是沒再回話。

陸詔年回複孟柔“沒事啊”,收起了手機。

到了飛來寺,停好車,她一邊走路一邊查看簡訊。孟柔問她到底做什麽怪夢了,陸詔年想了想說,春夢。

孟柔發來好幾行哈哈哈哈,冷不丁問:就說你寡了二十年,急需補充多巴胺。

陸詔年:小孩子才要多巴胺,成年人追求內啡肽。

孟柔:少來,老實交代,是不是遇到帥哥了?

陸詔年:這荒郊野嶺的,我看誰不眉清目秀啊。

孟柔:你們係全是男的,也沒見你動凡心啊。

陸詔年:不說了,我去佛寺參觀了。

孟柔裝可憐:帶我雲旅遊吧,姐,我好無聊……

陸詔年沒理會,抬頭瞧見無人機在頭頂轉了一圈,飛遠了。

陽光穿過枝繁葉茂的古樹,透過彩色經幡映照在她身上。

原來陸詔年顧著回消息,無意識跟著前方的人影走進了森林小路,路上無數道經幡交錯,不知通往何處,奇幻而神秘。

陸詔年回到寬闊的主路,朝寺廟走去。寺廟台階下,埃德聞操縱無人機降落。立即有人過來提醒,這裏禁飛。

陸詔年快步上前,幫埃德聞解釋:“對不起,我朋友是華裔,不知道相關規定。”

“華裔也要守規矩啊。”

“當然,對不起啊,我們一時疏忽,保證不會有下次。”陸詔年小聲催促埃德聞把無人機收到包裏,讓他也道個歉。

埃德聞裝模作樣:“I apologize……”

大爺看了看他們,陸詔年立即露出招牌甜笑:“他專程回來追根溯源,看到祖國大好河山,沉迷,有些沉迷哈哈哈哈……”又嚴肅地表示,“我會教他入鄉隨俗的。”

大爺擺擺手,放行了。

陸詔年拽著埃德聞的胳膊上了台階,鬆了口氣:“我還以為他要檢查我們的證件。”

“你是黑戶?”埃德聞卻是淡然。

陸詔年扶額,“大哥,我們是在藏區,要尊重別人的文化,寺廟這麽嚴肅的地方,不能飛。”

埃德聞欲言又止:“知道了。”

*

飛來寺矗立於高山上,遠眺藏傳佛教第一神山梅裏雪山。清晨陽光映照時,仿若佛光普渡。為一睹日照金山,旅客們慕名而來,天沒亮就在飛來寺等日出。

午後天氣陰晴不定,雲霧間,始終不見雪峰的身影。

車隊旅友擔心地說:“希望今晚別下雨。”

他們不住飛來寺,盡管在飛來寺可以觀賞雪山綿延壯闊的山脊線,但距離梅裏雪山更近的野營地的視野更清晰。

離開飛來寺,意繁坐陸詔年的車。

意繁聽說埃德聞遇到點麻煩,問怎麽回事。

埃德聞說,以為陸詔年走丟了,所以用飛行器去找。

陸詔年心說怎麽推卸責任啊這人,驚訝地看了看他,卻見他眉目間真有些擔憂似的。

車裏多了一個人,陸詔年反而不知道怎麽和埃德聞抬杠了。

*

越野車可以直接上野營地。他們穿過崎嶇而泥濘的山路,來到森林草地。

陸詔年準備把車停在一顆美麗的高山柏樹旁,埃德聞讓她再往高處開一點。

陸詔年開過去,調頭回倒,把正對梅裏雪山山峰的視野留出來。

她知道他待會兒會用後備箱連接天幕,這樣坐在天幕下喝咖啡,剛剛好。

埃德聞下車走了幾步,稱讚她做得不錯。陸詔年看他一副滿意的樣子,麵上不屑,耳朵卻不自覺發燙。

埃德聞從後備箱搬行李,陸詔年覺得他好像不需要她搭手,便去女孩子那邊幫忙了。

她們搭起帳篷,把防風繩綁到固定好的地釘上。

不遠處,意繁已經搭好她的半球型自立帳。胖哥靠近,意繁直接進了帳篷,拉上簾子關嚴實。

女孩和陸詔年悄悄透露:“意繁姐對人太好,胖哥會錯了意,老覺得意繁姐對他有什麽,下午在寺裏,胖哥開玩笑過分了。”

陸詔年笑了下,沒開腔。

胖哥一直擠兌她勾搭男人,敢情是他勾搭不上女人啊。

野外紮營的時候,向導負責做飯,感興趣的旅友也會幫手。他們忙活一番,發現有一手好廚藝的意繁沒來。

揚子讓人去叫意繁,點兵點將到陸詔年頭上。陸詔年領命去了,見意繁和胖哥在帳篷外掰扯。

陸詔年和揚子複命說:“他們在說事兒。”

揚子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寬慰大家,“戶外就是這樣,有點矛盾,正常。”

陸詔年覺得這是實話,可又不完全是兩個人會產生矛盾這麽簡單。

“你勸勸胖哥?讓他別騷擾意繁姐了。”

陸詔年此話一出,揚子一下就火了,一頓怒罵,還說女大學生什麽都不懂,被洗腦了,就知道挑起性別對立。

陸詔年一聽這個詞就知道,揚子對性別問題沒有基本認知,說再多也無益。

陸詔年不再像上次吃飯那樣辯論,反而打哈哈:“我讀書少,沒文化,就想說人是鐵飯是鋼,意繁姐明天要帶大家進山徒步,總要吃飯,我勸不了,哥勸勸唄。”

揚子沒說完的話堵在了嘴裏,他指了指陸詔年,咬咬牙:“那行吧,你都管我叫哥了。你們先忙著,我去看看怎麽回事……”

揚子走後,美森過來問,發生了什麽。

陸詔年聳了聳肩,回她車上。

本來就沒胃口,這下更不想湊熱鬧了。陸詔年趴在車窗上,望著漸漸隱沒在峽穀雲層裏的雪山。

晚霞隻來了一會兒就消失了。

陸詔年想看看埃德聞有沒有在喝咖啡,往後備箱一瞧,他正勾身走進天幕。

陸詔年想別過臉去假裝不在意,可埃德聞已經提燈照亮了後備箱。

“我的鹽在車上嗎?”

“啊。”陸詔年慌張地垂眸,“我幫你看看。”

陸詔年在車座中間找到白鹽,下車拿給埃德聞。

他的天幕下放了兩把椅子,旁邊還有個燒柴的火爐筒。瓦斯罐上的鍋裏正在炒蛋。

“我準備做三明治,”埃德聞蹲下,把鹽撒在炒蛋裏,“好像做多了,你吃一點?”

陸詔年抿了抿唇,小聲說:“其實,你不用特意跟我講中文……”

特殊待遇,會讓人產生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