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埃德聞合上房門, 抱MacBook坐上床。他把航拍素材導硬盤裏了,正在查看。

美森洗了澡出來,坐旁邊一起看。

“這些是前幾天在格聶神山拍的?”

“對, 六月五號。那台飛行器墜毀了。”

“飛行器爬升海拔五千就到極限了,山體有磁場幹擾,機器容易故障。”美森說,“我認為這部產品在影像質感和動態捕捉上很超前,可它畢竟是飛行器, 從飛行技術應用來說, 和競品沒有拉開差距。”

“我最滿意的其實是微焦捕捉和避障飛行,目前市麵上還沒達到這樣的技術。如果不能做市麵上最好的產品,那很可惜。”

埃德聞和主創團隊臨時開了個視頻會議,他不怎麽說話, 手撐臉頰, 時不時點下食指和中指。

胖哥訂了餐館, 請大家吃飯, 美森給埃德聞說了聲,先去了。

會議還沒結束, 來了一通電話,埃德聞沒接, 接著進了一條簡訊。孚勒婭說,飛虎隊老兵又走了一個。

“他們這些年過得不大好, 兒女要把老頭子的收藏物品拿出來拍賣。我會陪奶奶去, 如果那時你也在就好了。”

埃德聞想了想,沒回。

他和飛虎隊的緣分, 始於孚勒婭。孚勒婭的爺爺參加過**G(American Volunteer Group), 一支二戰時期的援華誌願隊, 受雇於當時的民國政府。

**G於昆明空戰首戰告捷,請迪士尼設計的老虎徽章,大肆宣傳,就有了“飛虎隊”的別稱。這個在中國頗有英雄主義色彩的名字,在美國可不那麽好聽。人們認為他們是投機主義者、戰爭分子,甚至劊子手。

埃德聞見到孚勒婭爺爺的時候,老頭子年事已高。和大多數老兵一樣,他喜歡賭牌、酗酒。每年夏天,他們這些兵痞會在得克薩斯一間俱樂部聚會,經久不厭地回憶往昔的時光。

隨著埃德聞長大,他們陸續離世。再沒有人大罵他bastard,灌他杜鬆子酒了。那些誇誇其談的故事,和舊的橋牌一起,被新一輩人丟掉,已不值一提。

埃德聞打開備忘錄,寫下新一頁日記。

六月十日,芒康,3850m a.s.l

路遇飛雪,此外一切正常。

*

離旅館不遠的小店,幾張方桌拚成長桌,十幾個人圍坐吃犛牛幹鍋,喝酒劃拳,嘈雜極了。

些許麻辣味道勾起食欲,陸詔年要了碗藏式甜茶佐餐。

“埃德聞啥時候來?”胖哥問美森。

美森看了下防水腕表,不確定地說:“可能還有一會兒,沒關係,不用等他。”

胖哥“嘖”了一聲。意繁瞥了他一眼,假裝不在意地喝了口甜茶。

陸詔年小聲問:“還好吧?”

意繁抬眉,似乎不知道陸詔年問什麽。陸詔年沒有在說什麽。

從小爸爸就告訴她,要堤防陌生人,尤其男人。的社會新聞層出不窮,她和大多數女孩一樣,有種獵物察覺危險的本能。

或許意繁並不在意這件事,是胖哥的言行讓陸詔年對他無法建立信任,繼而對越界行為感到不安。

而男人們,像埃德聞,對於她的越界行為就能坦然地表達不滿。

“我想說的是,這個社會充滿了規則,我們到荒野,就是為了丟掉?????這些。我們徒步,我們在自然裏找到原始、**、自由……原本的我們。”揚子喝了點酒,開始上價值了。

“敬徒步……。”

“敬徒步!”男人們舉杯。

“那為什麽不真正到荒野裏去,而是坐在這個屬於規則的地方,大談意義。”陸詔年冷淡地說。

揚子愣了下:“現在是……這是我們的路線。”

“路線,計劃,最終隻能體驗戶外,這和在社會裏體驗人生,沒什麽不同。”

氣氛忽然冷卻下來,喝上頭的,沒喝的,局促地看著陸詔年。

胖哥試圖打圓場:“不管體驗不體驗,總要注意安全,向導要對你們負責啊,這路線就得這麽設計。”

陸詔年又說:“所以這是你的工作,或者說生活方式,你可以充分熱愛並享受你的工作,不必知會我們。”

一個女孩小心翼翼地說:“揚子也沒說什麽……”

“一個對他人具有偏見,時刻想掌控局勢的人,內心就沒有解放,還勸告他人什麽是自由,不荒謬麽?”

陸詔年說這話的時候,埃德聞出現在店門口。胖哥第一個發現,起身招呼。大夥兒都看過去,像終於在百無聊賴的爛片裏等到挽救局麵的那個新角色,熱情地迎接埃德聞。

埃德聞在擁簇中落座,麵前瞬間就有了一幅碗筷。還有一瓶胖哥用牙開的啤酒,埃德聞擺了擺手。

意繁說:“他不喝酒吧。”

胖哥沒強求。

“你們在聊什麽,這麽開心?”埃德聞問意繁。

“哦,工作。”意繁眨了下眼睛。

埃德聞略不解:“為什麽聊工作?”

大夥兒趁勢聊起工作,碼農、廣告人、沒有工作的業餘作家,還有gap的留學生……他們加微信,說著“多個朋友多條路”,一派和樂融融。

“你們呢?”有人問美森和埃德聞。

“顯而易見,探險家。”埃德聞說。

“哇哦,探險家?真的嗎?”

“我是攝影師,他是探險家,”美森說,“我們是一個小分隊。”

陸詔年瞧著埃德聞,心想他可真能編。埃德聞一秒也看過來,就好像他們十分不熟。

周圍的人小心地維護這份不熟,似乎是因為……

她失戀了。

陸詔年覺得她剛才的討論一下就被消解了,任何見地在“戀愛腦”標簽下都顯得情緒化且愚蠢。

當然,破壞氣氛的罪,就此被在場的成熟鬼赦免。

都怪埃德聞散播謠言,她像是上趕著倒貼的人嗎?就算是,也不會是他好吧。

陸詔年有些不爽,片刻後,以明早要開車為由退出飯局。

意繁同她一道,神神秘秘地說:“你知道胖哥為什麽著急讓埃德聞來?”

“為什麽?”陸詔年語氣敷衍。

意繁悄聲說:“因為埃德聞要來付錢。”

陸詔年微微蹙眉:“不是胖哥請客嗎?我不想來的,他非要說那就是不給他麵子。”

“是埃德聞拜托胖哥訂餐館的,胖哥順水推舟做人情囉。”

“還能這樣……”

原來埃德聞是用這個法子把胖哥忽悠走的……

不愧是產品經理。

*

第二天早上,陸詔年被意繁叫醒。

意繁看了看窗外的雨:“快起來,不然我們要被丟在這兒了。”

陸詔年迅速起床收拾,和意繁退房。她猶豫地說:“我昨晚,有沒有……”

意繁看向她,她接著說:“打呼?”

意繁笑了:“怎麽會,你睡得很沉,我叫了你好幾次才叫醒。”

每次她感覺睡眠不錯,沒做夢的時候,大概率夢遊了。聽意繁這麽說,她稍微放下心。

冒雨上車,陸詔年發動車,打開對講機。

副駕駛車門被拉開,埃德聞坐了進來。

他穿的昨天那身,換了雙登山靴,吉普寬敞的位置剛剛容納他長腿。

“怎麽坐我的車?”陸詔年本能地埋怨他。

埃德聞雙手揣衣兜,目視前方:“這車坐著舒服。”

還以為他誇她技術好,接著就聽他說,“清靜。”

“他們都同意?”

“需要征求誰同意?”

陸詔年抿唇:“我。”

埃德聞在身上翻找了一會兒,從一疊人民幣零鈔裏抽出一張五十美元,塞到陸詔年手裏。

他還把她手指卷過來,拍了拍:“不客氣。”

陸詔年一口氣堵在喉嚨裏。她拿起美元,朝光亮處彈了彈:“真的假的?”

“流通□□犯法。”

陸詔年把美元塞衝鋒衣兜裏,輕哼一聲“小費我收下囉”,駕車出發了。

車隊漸漸遠離了城鎮,穿行森林山道。

埃德聞沒有睡覺,也不說話。陸詔年感到不自在,打開了音樂。

還是那支電子樂隊,Intro一段上海話開場,采樣老歌《何日君再來》,舊曲新編。

埃德聞忽然說:“這什麽歌?”

“When You Will Return.”

“混音了吧?原曲是什麽?”

陸詔年想了想,“應該就叫這個,中文念‘何日君再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歌了。”

“家喻戶曉?”

“你聽過?”

“似曾相識。”埃德聞搜尋記憶無果,“也許,在唐人街聽到過。”

陸詔年笑:“說不準是美劇裏。”

“我知道那首歌,《甜蜜蜜》。”

“很高興你人生裏還有一點關於中文的記憶。”

“你又來了。”

說什麽你我兩清,偏生冤家路窄,硬湊一起。

陸詔年其實想問,為什麽要開她失戀這種玩笑,難道他真的把夢遊當做了引誘,或一種失常?

可又覺得,夢是她還未解開的秘密,又怎麽向偶遇的人交底。

*

埃德聞飛航拍消磨路上時光,躍過奔騰的瀾滄江,俯瞰上千年的古鹽井。

陸詔年想湊過去看埃德聞手上的顯示器,哪知埃德聞說:“好奇?”

“好奇你的飛行器。”又不是你。

埃德聞忽然牽起唇角,說:“話放再狠有什麽用,有錢能使鬼推磨。”

陸詔年險些將油門踩到底。

我去,這人是懂中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