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旅友們要一直徒步去山後的公路, 陸詔年和幾個司機從另一邊下山,搭夥在縣城餐館吃了頓川菜。

見陸詔年吃得香,胖哥打趣:“再難過, 也不能為難自己。”

陸詔年想說點什麽,算了。

她自小就是招非議的體質,中學請病假,同學們傳她懷孕打胎去了。陸詔年以為小孩想象力局限,沒想到這幫大哥也一樣。

“哎, 我們就是逗你玩兒, 你可別哭。”

陸詔年麻利吃完飯,上車待著。

理塘隻是途徑的一站,他們今晚的目的地是芒康。

上了公路,陸詔年接到旅友——竟是埃德聞。想說“怎麽是你”, 可不願主動開這個口。

“我需要休息, 他們讓我單獨坐這個車。”埃德聞把副駕駛座椅放下去。

陸詔年看不順眼他對一切都理所當然的模樣, “你可以睡後邊。”

“更顛簸。”

埃德聞畢竟受傷了, 陸詔年惻隱之心作祟,不好為難他。

今天全程公路, 人們收起了戶外行裝。埃德聞穿了件藏藍色衛衣,在衛衣帽子外戴一幅頭戴式耳機, 像西海岸的滑板少年。

他很年輕,也不像大多背包客不修邊幅, 頭發和皮膚都不錯。他身上還有淡淡的香氛氣息……

這樣的人, 是為什麽來大洋彼岸旅行呢,受了傷還不肯放棄。

埃德聞睜眼撞進陸詔年視線, 倒把陸詔年嚇一跳。她看了看車載顯示器, “我可以關掉音樂。”

“不用, 我習慣了。”

習慣了?他也有睡眠障礙嗎。

陸詔年還是把音樂關掉了,埃德聞沒說什麽,把臉朝向窗外。

幾天以來,這是陸詔年跑的最安靜的一段路。

上了214國道,入滇藏線,這個季節是雨季,路上車不多,風景變幻莫測。陸詔年沒有說話的人,也不覺得困倦。

過了河穀,忽有雨點唰唰地砸下來,對講機裏傳出老李的聲音:“下冰雹了,老司機些開慢點哈,注意不要打滑。”

對講機發出刺耳電流聲,陸詔年擔心吵醒埃德聞,可見他雙手揣兜,似乎熟睡了。

陸詔年撥開刮雨器,跟著老李的車慢慢穿過容易讓人掉以輕心的筆直森林路。

轉過彎有指示牌顯示方向,他們往芒康方向走。山上沒有雨,卻遇上暴雪。

天色陰沉,雪花像粗鹽般撒到擋風玻璃上。

“哇,下雪了。”陸詔年感歎。

“跟著走跟著走。”老李說。

胖哥接腔:“別太靠邊,有積雪,一會兒車胎陷進去了。”

天呈冷冽的灰藍色,快暗下來了。

車隊上了盤山道,車前大燈照過去,隻見雪已覆蓋路麵。原本還寬敞的公路顯得窄而陡峭,窗外就是斷崖。

車速降下三十邁,老李說,走不動了,前麵的車都停下來了。

“我去看下,你們就在車上。”

對講機裏傳來模糊的對話,老李車上的人找到手電筒,揚子和他一起下了車。

手電光在靜止的車流中穿梭,前麵好幾輛轎車卡在路上。

“看哈,轎車不裝防滑鏈走雪路,太自信了這些人。”胖哥也下車了。

陸詔年坐不住,看了看埃德聞,不忍叫醒他。

“年。”埃德聞沒有睜開眼睛,聲音有點喑啞。

陸詔年確認是他說話,小心地問:“不舒服嗎?”

“幫我找美森拿下醫藥袋。”

陸詔年解開安全帶,裹上夾克,去後邊胖哥那輛車上找美森拿藥。

“有沒有熱水?”陸詔年問。

美森搖頭,女孩們也搖頭,“他們幾個司機天天揣保溫瓶,你問問。”

陸詔年下來得急,忘拿對講機。她打著手電筒,一輛車一輛車找過去。

許多車頂覆了雪,公路積雪更厚了。

老李熱心地幫人檢查車胎,想辦法把車推出塌陷。

風雪隨時要將她的鴨舌帽吹走,陸詔年一手按住帽子,一手拿袖子捂著臉,走到老李他們旁邊。

“不是讓你待車上嗎?多冷呀!”老李責備道。

“你們誰有熱水嗎?”

陸詔年話未問完,胖哥就說:“忙著呢,別來添亂。”

陸詔年瞧了那好幾束手電光照著的車前胎,說:“找塊木板,讓車胎轉出來。”

老李記起陸詔年會修車,把人拉到車前,“你快看看。”

“老李,你有沒有熱水?”

“你看我這口幹舌燥的,一壺大紅袍早喝完了。”

車主老婆說:“我們有熱水,出發鎮上接的,我們沒怎麽喝……”

陸詔年一想,說:“我去去就來。”

陸詔年回到車上,將風霜擋在門外。埃德聞把座椅立起來了,陷在裏麵,靜靜看著昏暗的路。

陸詔年把醫藥袋給他:“要我幫你麽?”

“我吃止痛藥。”埃德聞取出橙色藥瓶,打算用礦泉水吞送藥片。

陸詔年凍冷的臉頰微微發熱,“我以為你換藥。”

不等埃德聞說話,她把熱水壺放座椅中間,“喝熱水會好些吧。”

埃德聞不解地蹙眉:“不用。”

他是ABC,當然不懂熱水。

算她白費表情……

陸詔年抱起熱水壺,說著“我還有點事”,繞到後備箱取工具箱。

老李他們找到紙箱拆成的紙板和粗麻繩。陸詔年把紙板卡在車胎下,將粗麻繩纏繞在車胎上,做成臨時防滑鏈。

陸詔年上車發動引擎,?????把車胎送到紙板上,男人們在後邊合力推車。

幾次打滑後,陸詔年順利把車救出塌陷。

“麻繩用不了,你們最好就近找個鄉鎮,等雪停了再走。”

後邊還有兩輛轎車,陸詔年給一輛用粗繩和鐵鏈幫忙綁臨時防滑鏈,雙手凍得通紅。

老李蹲在旁邊照燈,問了好幾遍冷不冷,陸詔年冷靜地說沒事。

這輛車還有一個後胎爆了,陸詔年找到輪胎鉤子和尺寸合適的扳手,鬆動螺絲。接著讓幾個男人幫忙撐起一點高度,她找到車底盤的支點,開始拆解螺絲。

陸詔年的夾克和工裝褲被雪一點一點浸濕,冷極了。

終於換掉爆胎,另一輛車的車主急不可耐地跑上來,要陸詔年幫忙。

可這輛車什麽備用工具也沒有,陸詔年實在沒辦法,讓他們找拖車。

前邊的車主謝過陸詔年一行人,將車駛出。

雪路通行了。

看傻眼的胖哥跟在陸詔年身後,搓手說:“你學汽修的啊?”

陸詔年看了他一眼,笑:“我還不能拿駕照的時候就在修車了。”

“走了走了。”老李如負釋重,轉頭拍了下揚子肩膀,“你看我找這個司機,是不是找對了。”

揚子含糊地應了聲。

陸詔年拍了拍身上的霜雪,發現袖口快滴水了,隻好先脫掉濕漉漉的夾克,鑽進車後座。

埃德聞轉頭來看,陸詔年不知他醒著,驚慌地撐著座椅趴過去,把車燈關掉。

車前燈的反光給了車內一點光亮,埃德聞默默側過身去,瞧著窗外。

陸詔年無法更小心翼翼了,衣料仍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安靜而狹小的空間裏,顯得那麽清晰。

熱空氣釋緩她身上的冰霜,變得黏糊糊。

陸詔年換了衣服褲子,回到駕駛座。

埃德聞伸手,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一點。

不具名的感覺在沉默中蔓延。

直到對講機傳來聲音:“小年,跟上囉。”

看來這對講機一直吵著他,好在他聽不懂。

陸詔年係上安全帶,將車駛出去。

埃德聞也係上了安全帶,看樣子不再睡了。陸詔年別扭地說:“你好點了嗎?”

“嗯。”

裝藥的防水袋放在座椅中間,上麵有國家地理的標誌。

“你是攝影師?”陸詔年問。

“那是美森的。”

陸詔年恍然大悟:“難怪他背這麽多設備,還有無人機……”

“無人機是我拿來測試的。”

“你是做研發的,還是產品經理?”

埃德聞難得笑了:“你要不看看我的領英?”(LinkedIn,麵向職場的社交媒體)

“……”

話不投機半句多,就不該問他。

*

車燈下,白雪紛飛。

放在儀表盤上的手機彈出來遲到的簡訊,進藏了。芒康縣城就在遠處那片燈火之中。

“謝謝。”

陸詔年驚訝地看向埃德聞,還以為幻聽了。他又講了一遍,中文發音標準。

埃德聞還是講英文:“我剛才很不舒服,說不出話,現在好了。謝謝你照顧我,我休息得很好。”

陸詔年覺得這人裝模作樣的……還怪紳士。

“那個,沒什麽,”陸詔年莫名有些磕絆,“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陸詔年有點感動,自己居然是個這麽有良心的人。麵對這個孔雀男,能不計前嫌,還頗有耐心,以後走上社會,定然是社會需要的棟梁之材。

*

駛進位於藏區東南部的芒康縣城,老李**解說:“這是重慶援助的地區,重慶援藏隊伍從一九九五年第一批進藏,到現在□□批了吧,芒康已經脫貧了……”

縣城街區寬闊幹淨,城鎮化程度比較高。今晚住縣城旅館,司機們沿路邊停車。陸詔年將當晚需要的東西裝進背包,跟著他們登記入住。

陸詔年和意繁分到一個房間。陸詔年洗澡時,胖哥過來串門,他和意繁開低俗玩笑,笑很大聲,意繁說什麽,陸詔年沒聽清楚。

隻帶了一件剛過臀的體恤,陸詔年懊惱地穿上出去,發現胖哥竟坐在她**吃橘子。

意繁客氣地趕胖哥走,胖哥卻說:“等你收拾好了,一起出去吃點宵夜。”

意繁不理睬,進了衛浴。

陸詔年把吹風插到電視機旁邊,背對胖哥吹頭發。她其實應該去穿衣服,可胖哥坐在那兒。

這感覺很奇怪,明明沒有什麽,陸詔年卻覺得自己犯了什麽錯。

陸詔年關掉吹風,呢喃著“有點東西沒拿”,走出房間。

時下氣溫隻有四攝氏度,陸詔年不可能撐太久。她敲開對門房間,期待女孩子們能幫她。

然而,來應門的是埃德聞。

“敲錯門了。”

陸詔年欲轉身,埃德聞拽住她胳膊,皺眉:“You twit!”(小笨蛋)

聲音幾乎是從他喉嚨擠出來的,陸詔年初次感受到他的情緒,慌了神。

“進來,我借給你吹風。”埃德聞輕輕攬陸詔年的背。

“可是……”陸詔年回頭看她們的房門,虛掩著,看不見裏麵的情形。

“有一個司機在我們房間,我很尷尬,可也不能留意繁一個人在那兒……我知道這很難理解。”經過幾天口語練習,陸詔年語速很快。

“我能理解。”埃德聞神情緩和下來。

埃德聞讓陸詔年在房間等他。透過門縫,陸詔年看見埃德聞敲了敲她們的房間門,不知怎麽和胖哥交流的,胖哥離開了。

埃德聞回來了,陸詔年趕緊收回視線。

他又要說,幫了她的忙麽。

埃德聞一手扶著門,說:“現在,你可以過去了。”

陸詔年抬頭,隨即挪開目光,生硬地說:“你我兩清了。”

埃德聞輕笑:“No worries.”

不知是說別客氣,還是別再擔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