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埃德聞平靜地陳述著, 陸詔年整張臉都燒了起來。

尤其他們離得這麽近……回過神來,陸詔年用力推開埃德聞。

埃德聞悶哼一聲,眉頭緊鎖。

“真粗魯。”

陸詔年心裏七上八下, 麵上絕不示弱:“你又好到哪裏去——”

“你一開始就打算進美森的房間不是嗎?”

陸詔年還以為聽錯了,“你說什麽?”

“然後你看見房間裏還有人。”

陸詔年氣笑了,打斷他,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你是想說,所以我轉移目標了?”

埃德聞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沒想到,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

“少在這裏孔雀開屏!自作多情!”陸詔年有些氣急敗壞。

埃德聞冷靜地看著她,她漸漸湧起一股委屈,她丟下一句“誰先招惹誰就死在這路上”, 回房摔門。

埃德聞注視著那道門, 片刻, 視線回到書上。

那晚上, 她表現得很不一樣,好像一個古典的東方女人, 嗓音低低的,甚至不需要言語, 隻要依偎著,他的心就會融化。

而現在, 好似溫玉變作頑石, 讓人心裏硌得慌。

*

好幾個人聽到陸詔年和埃德聞的爭執,早晨六點, 他們在客廳看到陸詔年, 仿佛大哭過, 陸詔年擦了乳霜也沒完全遮住。

熟悉一些的女孩子問陸詔年,出了什麽事。

陸詔年吸了吸鼻子說,沒事。照舊做女孩們的大力水手,幫她們把行李裝備提上吉普車。

陸詔年先上了車,等隊員們一一就位。

鄉鎮公路上訊號不錯,陸詔年看到孟柔五點多還給她發了訊息,直接撥了個電話過去。

孟柔剛睡不久,迷迷糊糊地接電話,陸詔年忙說,“沒什麽事,你睡吧。”

“我起來了,我去喝點水,你怎麽了?”孟柔了解陸詔年,沒有要事她不會在這個時間打給她。

“我……”一提起,心底的情緒又湧上來,陸詔年把頭抵到方向盤上,克製著說,“我昨晚做夢了。”

電話那邊安靜了一陣,孟柔緊張地說:“做夢,隻是做夢?”

“我一向不記得的,可是這次太清晰了。夢裏的人和我隔了半個世紀,我是他的……未婚妻。”

陸詔年常常做夢,可是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記憶夢境裏的場景。盡管不甚清晰,卻足以敘述。夢境過於真實,那濃烈的情緒包裹她,以至於醒來,陸詔年發現臉和枕頭都是濕的。

*

埃德聞和美森拎著行李到院外,問車座怎麽安排的,什麽時候可以出發。

美森想坐陸詔年的車,一個女孩勸住了他,“小年現在正傷心著。”

“發生什麽了?”

女孩瞄了旁邊的埃德聞一眼,搖搖頭:“好像還在哭。”

埃德聞詫異,想到昨晚不愉快的對話,他走了過去。

公路邊拍著一列吉普車,透過其中一輛車的擋風玻璃,埃德聞找到了陸詔年的身影。她趴在方向盤上,長發遮住臉頰,看不清表情。

埃德聞走近一步,正巧陸詔年抬起頭來。

“未婚妻”這話說出來有點羞恥,陸詔年想找補點什麽,看到埃德聞就站在車前側,一下沒能說出話來。

電話那邊的孟柔笑出聲:“就為了這個,清早給我打電話哭訴?陸小年,你是不是有病?”

“和‘我’沒什麽關係,”陸詔年懊惱地趴回方向盤,不讓埃德聞瞧她,“可不知道怎麽,那種感覺太真實了,一點也不像夢,我醒來臉都是濕的,到現在還想哭。”

“你長這麽大,頭一回確確實實地記起夢,也是有可能這樣。”

陸詔年喉嚨哽咽,可更在乎埃德聞的闖入。她悄悄露出一雙眼睛,見埃德聞離開了,鬆了口氣。

“你有過這種體驗嗎?”陸詔年問孟柔。

“當然啊!畢業兩年了,我還經常夢到高考,打了鈴發現機讀卡還沒填,哭死我了。”

“你在夢我吧。”陸詔年終於笑了,過了會兒又歎氣。

“夢裏我還沒有結婚,他就戰死了。我看見他的座駕從雲間墜落下來,在雪山山脊上劃出一道線,爆炸的聲音特別清晰。”

“太悲傷了吧,你這幾天望著雪山都在想些什麽?”

“毀滅吧……”陸詔年說著笑了,“或許是有些情緒投射,可怎麽會有未婚夫這種設定啊。”

“寡太久了,可以理解。”

老李敲了敲車窗玻璃:“準備出發了。”

收線後,等人上車的間隙,陸詔年又給孟柔發去簡訊,“愛你”。

孟柔回複:姐睡了,勿cue。

陸詔年依舊載那對戀人,他們一上車就和陸詔年聊埃德聞。

“他和意繁姐一個車,全是妹子。”

“很歡樂啊。”陸詔年沒有多餘解釋,打開了車載音響,播放The Shanghai Restoration Project。

他們說很有以前的調調,陸詔年笑了下。她不是複古派,但喜歡新的東西裏有一點舊的風情。

*

出發第六天,車隊走318國道前往理塘,一路熙熙攘攘。

進入盤山路段時,老李通過對講機提醒陸詔年小心,胖哥嘻嘻哈哈插話。陸詔年一下有點怒路,顧及乘客的舒適度,沒有踩油門超車。

胖哥車上,女孩們聲討他,不要欺負小年。

“我哪兒欺負了,她自己這麽嬌氣,這才幾天,就哭哭啼啼的。”胖哥回頭說。

“是遇到什麽事了吧。”意繁上車晚,才聽說這件事。

“埃德聞,是不是你昨晚惹了小年?”英文流利的女孩拍了拍副駕駛座。

埃德聞淡然地說:“沒有吧。”

“我們昨晚不小心看到了喔,本來想下樓倒水,你和小年吵架,我們都沒敢出去。”

埃德聞這才有些許反應:“不是。”

“是怎麽回事?”意繁問。

胖哥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麽,幾次想插話,另一個女孩大致講了下,胖哥笑說:“嗐!多大點事兒,我看啊,小妹兒八成是失戀了。”

“失戀?”

“是啊,她這幾天都和埃德聞他們一起。”

“小年喜歡埃德聞?”

女孩們你一句我一句,意繁給埃德聞解釋。埃德聞不想理會,可話遞到跟前了,他不得不說:“沒有這回事。”

“我也覺得不像。”女孩說,“但是能感覺到小年有心事,我想關心她來著……”

胖哥總結:“反正這麽回事兒,我看過太多了,受了情傷的女大學生,不管吃不吃得了這苦的,就喜歡來朝聖。要是我女兒,我可不放心。”

“我們別猜測了,不管怎麽都是人家自己的事。”意繁說。

*

理塘縣城有千戶藏寨之稱,主道兩旁低矮建築鱗次櫛比,路的盡頭,格聶神山的雪峰巍峨聳立。

鎮上換了鋪裝路,好走,車隊沿路駛近長青春科爾寺。睡了一覺的人們伸個懶腰,下車遊覽寺廟。

老司機基本都來過,隻有胖哥跟著女孩們去了。陸詔年陪其他幾個在外邊吸二手煙。

“不去看看?”老李問。

“不去。”陸詔年覺得她不虔誠,就不要擾了佛寺的清靜。

“開了幾個小時車,去轉轉唄。”

另一個司機打趣:“佛不渡無緣之人。”

“走,我陪你進去。”老李說。

陸詔年覺著老李這人雖然慫了點,但還算親切,不像胖哥總設法奚落她。

兩人一起進寺廟,陸詔年問老李,有這麽多戶外經驗,現在怎麽喜歡跑內陸。

老李說,隊裏幾個向導都有一身本事,特別是揚子,他登過珠峰,去過極地。

“那他眼界該很開闊啊。”陸詔年說。

老李聽出她話裏的意味,慢條斯理地說:“揚子要求很嚴,我跟他的隊伍好幾回了,他就是這樣。”

陸詔年直言:“沒必要安慰我什麽的,我不在意。你才是司機領隊,我聽你安排就成。”

老李憨笑:“我看你跑得還不錯,跑山路比一些老司機還穩,小王他們兩個一點沒不舒服。”

“他們前幾天折騰了,坐車小意思。”

“我看那老外好像不太舒服。”

陸詔年想問是哪個老外,忍住了。

寺廟依山而建,殿宇高低錯落,紅牆金頂,門楣屋簷繪著繁複圖紋,華麗非常。蔚藍天空下,喇嘛們在辯經。

陸詔年隻在大殿門前瞻仰了佛光,沒有隨老李進殿。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建成如此宏偉的寺廟,需要多少人力財力,多少不為人知的付出?

人們跪金身,拜佛法,求的到底是什麽呢。

“我於往昔節節肢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恨……”

亭台的轉經筒旁,意繁正在給美森解釋《金剛經》中的部分,他們招呼陸詔年過去,希望陸詔年能幫著一起翻譯。

陸詔年走過去,美森又說:“你要撫摸這些轉經筒。”

“為什麽?”

“繞著轉經筒走一圈,可以祈福。”

陸詔年沿著轉經筒,一一轉過去,迎麵撞見了埃德聞。

埃德聞看著她,沒有挪動的意思。陸詔年隻好與?????他錯開,反手觸碰被他半擋住的轉經筒。

轉過十來個轉經筒,陸詔年來到意繁和美森跟前:“你們說到哪兒了?”

意繁說:“我理解的修行,就是‘離一切諸相’,你看我翻譯的對不對……”

陸詔年笑:“我還說叫我翻譯什麽呢?太看得起我了。”

美森說:“沒關係,我大概理解了一些,就是說,人有許多欲望,這些欲望都有投射……”

一個小喇嘛盤撥手中佛珠經過,幾個人不說話了。小喇嘛笑,示意他們無須在意。

意繁索性請小喇嘛來講解。小喇嘛一口川音,講的通俗易通,陸詔年也聽懂了。

一群人沿著寺外白牆前往後山,陸詔年還琢磨著那句經文。

人困於萬相之中,當人看見“我的”人與事泯滅時,也會像自身泯滅般感到痛苦。如若解離萬相不生嗔恨,甘願為眾生舍棄自身,即是成佛。

夢也是相的一種吧,陸詔年想。人在夢境裏沒有完全的自主意識,以為夢就是現實,因而在夢裏失去了摯愛,也痛心不已。

陸詔年不知不覺被落在隊尾了,意繁注意到,借來一根登山杖。陸詔年脫口而出:“如果一個人是為眾生而犧牲的呢,是佛心嗎?”

“佛法講一刹那生九百念,就看這個在那一刹那,有沒有執念。”

“這樣啊。”

“你有興趣?”

陸詔年輕輕搖頭:“我在思考它的邏輯。”

意繁笑了笑,沒有辯駁。

*

來到後山頂,人們在吹拂經幡的烈烈風聲中,俯瞰長青春科爾寺。

六月,山花盛開,草原花海擁簇藏寨。老李說,如果八月來,還有賽馬節,場麵盛大。

陸詔年雙手握著登山杖,想起來歸還意繁。

意繁忙著幫女孩們拍照,“問埃德聞借的,你還給他。”

埃德聞他們帶了露營椅上來,陸詔年準備把登山杖悄悄放到椅子旁。她走過去,見他正在拆繃帶。

轉頭看到陸詔年,他皺了皺眉。

“謝天謝地,還以為落在車上了。”美森從背包裏翻找到醫藥袋,走了過來。他把袋子遞給埃德聞,對陸詔年解釋,“這條路是轉山路,不能走回頭路。”

“我聽說了。”陸詔年說。

埃德聞避開陸詔年背過身去,陸詔年還是瞥到一眼,他側腹有好深深淺淺幾道傷口。陸詔年指了下,不知如何開口問。

美森說,他們之前徒步登格聶神山,由於向導認錯了路,他們翻越一個險峻的埡口時,落入了亂石堆。

“埃德聞被埋在石碓裏,我們差點沒找到他,他自己爬出來的。衣服沒劃破,人受了傷……”美森無奈地笑。

埃德聞打斷:“常有的事。”

“現在是傷口開裂了嗎?”陸詔年問美森。

埃德聞轉頭,深深看了陸詔年一眼。

陸詔年想到昨晚,她用力推了埃德聞一下……

不會是她造成的吧……

“登山杖。”陸詔年放下登山杖就要逃跑。

埃德聞抬腳勾起,讓登山杖落入手中,他拿登山杖打了下陸詔年,陸詔年抿著唇回身。

難道要她先開口嗎?可她理應道歉……

“別想你那些煩心事了,吃點路餐吧。”埃德聞輕描淡寫地說。

“啊?”

埃德聞覺得同車的人很吵,可那些話不知怎麽入了耳。想來有點跡象,以陸詔年這幾天的表現,確是不同尋常。

消遣寂寞,人之常情。

他不能怪她。

美森小聲說:“聽說你失戀了?”

陸詔年靜止了片刻,發出一陣大笑。

埃德聞奇怪地抬眼,陸詔年忽然變臉,惡狠狠地說:“你才失戀!我會喜歡你?神經!”

陸詔年氣衝衝離開,美森驚訝地看著埃德聞,“What?”

“不是我。”埃德聞感覺腰腹傷口疼,扯了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