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晨,西湖沉浸在朦朧的夢鄉裏。離杭州城有些距離的筧橋鄉鎮上,大門威嚴緊閉的中央航校傳來了哨子聲。

校舍走廊上,有人才剛剛起來,端臉盆與搪瓷杯子去開水房。片刻,他們說笑著來到樓底食堂。水汽從一摞摞小籠裏溢出來,溫暖了白牆上的肅穆標語。

軍靴踏過些微濕潤的操場沙土,幾個學員正在罰跑操場。跑完今晨最後一圈,他們來不及穿外套,裹著汗津津的背心就往食堂鑽。

往台麵一瞧,肉餡兒包子早沒有了,茶葉蛋也沒有了,隻剩稀湯的米粥和一籮筐白麵饅頭。但總比沒有吃的好。幾個學員取瓦碗舀粥,拿三兩個饅頭,到旁邊四方桌和條凳坐下。

梳油頭,戴洋貨腕表的青年們瞧了眼他們,吹著口哨離開了。譏誚,卻是不敢多說一句。

“他娘的,”桌上的人一口咬去大半個饅頭,囫圇呼出東北腔,“這幫孫子,動力原理一竅不通,考試竟能得‘甲’等,我打抱不平,倒成了違反軍紀的,搞得我們罰跑兩個禮拜!”

“我們確實動了手。”陸聞愷道,“把趙元駒送進了醫院。”

“姓趙的就是再進去兩回也不夠我解氣。仗著軍政處當官兒的老爹,在學校裏惹是生非,招蜂引蝶,真不知道這種人來航校作甚!”

另一位皖北口音的學員道:“學校裏講美國話,一切都美國顧問的,但說到底,這是中國人的地方,講中國人的人情世故。軍政處是黃埔係、江浙係的天下,航校能例外嗎?”

“你如此‘資深’,怎麽和我們一道受罰了?”

“當時我那是……”

陸聞愷笑了一聲,“喝你們的稀飯罷。沒被開除已‘萬事大吉’了。”

“說起來,六期有個學員已經過了高級考試,體檢一項沒合格而已,說吊銷準飛執照就吊銷了,美國人這標準忒嚴苛了!”

“美國人的規矩算什麽。不是世家子,在航校混不開的。你看老高,你們‘東北係’,被一幫老爺排擠,上回競演表現極佳,也才受到提拔,訓練驅逐班。”

陸聞愷搖頭,喝掉碗裏稀粥,拿饅頭把碗沿上的米粒都蘸幹淨了,把最後一口饅頭三到嘴裏,收拾碗筷,起身離席。

“哎,你這才坐下——”

陸聞愷道:“別忘了這個禮拜有假期,你們不表現積極一點,哪兒有機會出去請女學生看電影兒。”

“哦!原來你惦記著女學生。”

“我要是惜朝兄,那也惦記……”

“我手頭緊,自己不夠吃一頓板栗燒雞,還請別人飲飲食食?”說話的人從碗裏抬起頭來,廣東口音重。不過不需要聽,他們也知道他說的什麽。

他們四人不同籍貫、期班,同一個宿舍。他們的宿舍在離澡堂最遠,最狹窄的一間,一到梅雨季,整個屋子就浸在發黴氣味裏,其中還混雜著汗臭味兒。

軍事學校管理統一,都自己洗襪子,但也有世家子雇人做這些。世家子有鞋油,發亮的袖口,更別說進口的腕表——按飛行製式,時間分秒不差。

他們一無所有,惟一腔熱血。但在日複一日艱苦訓練中,以身報國的激憤變得不值一提。和別的學員一樣,他們盼著每回放短假,上城裏逛一逛。隻有在女學生眼裏,他們是頂時髦的空軍飛行員。

陸聞愷在四人裏資曆最淺。進航校一年多,學了一大堆機械原理、空氣動力等科學科目,對於飛機駕駛還很生疏。說起來,年紀最小廣東仔還是他飛行上的前輩。

陰雨天沒有飛行課。他們一同往教學樓走去,討論著“甲班乙班”。

自意大利顧問指導的南昌航空機械學校並入後,美式還是意式飛行就成了爭論不休的話題。後來,學校索性將第五期學員分甲乙班,分開教學。甲、乙班學員彼此看不上。臨近結業考試,旁的學員也想知道,到底誰頂資格。

東北大哥閻孟雙就是第五期甲班學員,他對同為東北籍,且曾為奉軍效力過的高教官頗為崇敬,一心想著結業後通過遴選,進入老高所在的驅逐部隊。

在樓道裏看見老高,閻孟雙眼前一亮,朗聲敬禮。

老高實際不到三十歲,資曆深,但肩銜也才少校。他笑著應了。從學員衣服上的名字看過去,發現要找的人。

“陸聞愷?”

陸聞愷道:“是!第七期生陸聞愷。”

“你跟我飛一趟。”

幾人都看向他,他亦不明所以。但軍校裏有一條準則,服從命令,不問理由,於是幹脆地應“是”。

老高似乎沒有把這當成一個任務,簡略說明:“我開完會飛南京,你上機見習。收拾好行李,到辦公樓等我。”

老高離開了,哥兒幾個圍著陸聞愷,“怎麽叫你見習?這初訓還沒結業,就被老高看中了?”

“老高哪有話語權,說不定是主任的主意。惜朝兄門門得‘甲’,成績突出,作為重點培養再自然不過。”

“即便如此,飛南京也太蹊蹺了。莫不是被情報局看中了……?”廣東仔此話一出,空氣一時凝固了。

閻孟雙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甭管怎麽說,既然叫你收拾行李,看來要去好幾天。哎,這美好假期,和你say goodbye!”

陸聞愷摸了摸鼻子,“惜朝先走一步。”

他心有預感,回宿舍收拾行李,把櫃子裏幾件衣服都疊起來了。他攏共隻幾件衣服。

最後什麽也沒收拾,隻取出一塊腕表揣在兜裏。

陸聞愷在走廊拐角等著。冗長的會議結束,穿戎裝的□□們魚貫而出。校長、行政處主任和老高一起,都要去南京。

校長他們和陸聞愷幾乎沒有交集,大哥也從未讓校方給他額外假期,讓他出去會麵。直到前些日子,校方才知道陸聞愷的身份。當時陸聞愷正因鬥毆的事情接受調查處分,主任找他單獨談話後,把他們四個的處分都撤銷了。

不過校方也搞清楚了,他隻是陸家養子。他們當他陸家的公子給予一定的優待,但事關烏紗帽的惶恐之感,卻是不再有了。

*

南京明故宮機場軍民混用,往來繁忙,燈火透亮。

陸詔年乘坐的班機沿線經停,踏上南京的土地,天已經黑了。起初的新奇勁兒過了。她拉聳眼皮,手裏的皮箱都快提不穩。

陸聞澤一把提起她的皮箱,哄著她上了車。陸詔年以為是租賃行的車,她在雜誌上看到過,大城市裏興起的行當。可是聽到大哥和司機話說不斷,發現這司機是家裏雇的。

“家裏?”陸詔年也不是三歲小孩了,幾乎在問出話的同時明白過來,大哥在南京有家室。

“可是從來沒聽到你們說起過?”

陸聞澤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還是女朋友。”

“也就是沒有名分?”

“小年,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情?????。”

“那我該擔心什麽?”陸詔年有點鬱悶,可也完全清醒了過來。

這麽些年,大嫂沒有生育,父母有意讓大哥納妾。但大哥覺得,為著這樣的緣由納妾,對於大嫂是一種打擊,也就要父母再等等。

像父親,在雲南待了些日子,就有了姨太太。大哥也到底是父親的兒子,是男人。

天底下就沒有不愛美的男人——陸聞澤的女朋友是一個影星,登過雜誌封麵,很有些名氣。

他們的府邸就在最繁華的街上,梧桐掩映間的一棟青磚小洋樓。陸詔年一進屋,就有用人媽子喊“小姐”,端來銅盆手巾,讓她洗手擦臉。

屋裏不知道燒了暖爐還是什麽,暖和得有些悶。除了一張古董屏風,家具裝潢都很洋派,比陸詔年在雜誌上看到的還要摩登。

用人說太太出去跳舞了。陸聞澤沒表態,問陸詔年,“累嗎?”

陸詔年輕輕搖頭。

“那去吃飯吧,聞愷應該等很久了。”

不知怎的,蛋黃色的燈光裏,這句話教人心口微微顫動。

陸詔年回房間換了衣裳。找到胭脂,往嘴唇抹了抹,又覺得不夠似的,給臉頰也染了一點。

她第一次出城,逃逸出來,盡管由大哥領著,可也做了從前懦怯而不敢做的事情。

當然是來見他的,不怕他知道。

*

路上車水馬龍,霓虹璀璨,依稀還有一點古城的影子。

楊柳枯枝,琵琶聲遙遙傳來,窗上掠過歌女的影子。葭月的秦淮河畔,倒別一番景致。

堂倌領人進包廂,推門。窗邊的人聞聲看過來,陸詔年沒看清,陸聞澤就擋住了她的視線。

“大哥。”那人笑了一聲,有一些無奈和鬱氣,一並從喉嚨裏漫出來。

陸詔年一步跨進廂房,對對直直地看著他。

還是那張清俊的臉,隻是輪廓更硬朗,皮膚經烈日曬過而變深。他淺淡地笑了下,因為穿飛行員夾克,尤顯得玩世不恭。

是她沒見過的樣子,讓人一下就意識到分別了這樣久的時間。

“三妹也來了啊。”他不仔細瞧她,轉頭吩咐堂倌上菜。

門掩上,陸聞澤招呼他們都坐。

“怎麽一個人就喝上了?”

陸聞愷把杯盞立起來,兀自斟酒。抬眸,見陸詔年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彎了彎唇角,“大哥教人好等,我不溫一壺酒等著,怕是要被底下的吳儂軟語唱睡著了。”

陸聞澤大笑,“還是這麽不解風情。”

陸聞愷撿了個杯子為大哥倒酒,揶揄道:“我倒是想附庸風雅,可惜,也沒佳人作陪。”

大哥同他碰杯,一飲而盡。

“小年,你好久未見二哥,不說些什麽?你敬二哥一杯罷。”

陸詔年默了默,端起酒杯。

“你喝什麽酒。”陸聞愷說著頓了頓,唇邊不知是笑意還是什麽,總讓人覺得有點冷。

“哦,你也不小了。都嫁人了。”

氣氛有些沉寂,陸聞澤正要解釋,陸詔年卻笑著應聲,“是呀。這杯酒,我還沒敬哥哥呢。”

於二人對視的鋒芒中緩緩垂眸,流露出一點苦。不是為婚事,卻也是為婚事。

那份近於女人的哀愁讓陸聞澤感到意外。可想來,天底下沒有女子經得住這等事。

數月以前,父親給陸聞愷寄回了信。父親沒有提及,原因有許多。陸詔年此時不願談論,許是出於一貫的驕矜。她總是同這個小哥哥比較,總是要強。

陸聞澤不好拂卻她的麵子,沒作聲。

陸詔年還抬著手,陸聞愷緩緩為她倒酒。虎口大小的杯盞,隻倒了半杯。

陸詔年一口喝了,隻聽陸聞愷輕聲道:“百年好合——做哥哥的本應當麵道賀。這杯酒敬你,再一杯敬你們。”

陸聞愷連喝了兩杯,些微酒從唇邊溢出,他以指節拭去,忽又笑了下。

門外堂倌打了聲招呼,接連將鹽水鴨、鳳尾蝦、金陵丸子傳上桌。陸聞澤道:“快都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