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飛行競演之盛事,陸續登上各地報刊。重慶城熱潮褪去,天氣蕭瑟起來,樓院前的銀杏樹金燦燦的,透光映在窗玻璃上。陸詔年好奇父親捐的那些錢到底作什麽去了,攏著坎肩在窗邊翻報紙。

“咦……”陸詔年抬頭,朝門廊喚,“又綠!”

幾聲過後,用人婆子幫忙叫來正在後院洗衣服的又綠。她把手上的肥皂水往作裙上擦了擦,道:“小姐可是乏悶了?”

陸詔年招手讓人到身邊來,將報紙一攤,“你瞧,這人像不像……?”

又綠看見一張合影,一群飛行員著裝的人或站在飛機前。陸詔年說:“不是這張。”

是邊角的一張照片,捕捉了當日觀賽的群眾,其中?????有位青年麵對鏡頭。但影印不佳,依稀看得眉目輪廓,難以辨認到底是誰。

又綠指著旁邊的小字說:“可是說學生?”

陸詔年說:“是學生,但說是中央航校的學生。”

“那不就是飛行員?”又綠疑惑道,“是不是搞錯了,二少上的不是中央大學嗎?”

陸詔年卻睜大眼睛,“你也覺得像他?”

又綠遲疑地點點頭,“是有幾分像。”

“而且你看,這裏作的化名說接受采訪的學生姓陸,說報考航校是為‘青年當奮勇報國’。這正是他會說的話……”

正說著,陸霄逸和會社二爺從外邊回來。陸詔年拿著報紙到父親跟前,讓父親看這是否是契兄,是否報紙印錯了。

陸詔年玩鬧慣了,陸霄逸有正事,原不想理會,“聖賢二爺”卻是接過報紙。定睛一瞧,道:“可不是像聞愷?”

陸家的孩子是會社幾位爺照拂長大的,都很熟悉。二爺如此說了,陸霄逸蹙眉往報紙上一瞧,“是像的。”

“那麽就是印錯了。”陸詔年點點頭,欲將報紙拿走。

陸霄逸拿過報紙仔細再看了看,而後也沒講什麽。兩位老爺去了房間裏談事。

*

傍晚,陸霄逸留二爺吃飯,家裏氣氛和樂。陸聞澤下班回來,就用人端來的清水銅盆洗手擦臉,然後進飯廳落座。

陸聞澤拾筷,同馮清如輕聲說話。父親那邊左不過也在話家常,瞧見他,笑笑,“聞愷的事,你曉得?”

陸聞澤抬眉,“父親所謂何事?”

“今天的報紙,小年拿給我看了。”

他們打啞謎,陸詔年隱約感覺到什麽,脫口而出:“難道那真是聞愷哥哥?”

夫人睇了她一眼,看向陸霄逸,“聞愷怎麽了?”

陸霄逸又笑,“聞澤,你來說說。”

陸聞澤道:“究竟何事?”

陸霄逸瞬間露出不悅之色,“你們還想瞞我幾時!”

默不作聲地姨太太打了個激靈,道:“老爺,聞愷可是……”

陸霄逸看向姨太太,猶疑道:“原來你也曉得?”

姨太太驚慌不已,看向上座的夫人。夫人端恃鎮定模樣,回避了這目光。

“老爺,我……”姨太太不知從何說起。

二爺出聲道:“大哥,這講個半天,我都還以為聞愷在南京,惹了什麽禍端了呢。其實也就是報紙上印錯了,航校學員作采訪,怎麽請中大的學生?”

經他一講,姨太太才明白過來,不是為了那件事,但即刻更緊張起來。

姨太太道:“二爺,你講的可是……聞愷的學籍搞錯了?”

陸霄逸目光如炬,“我已托人問詢過了,中央大學從來沒有陸聞愷這麽個學生!聞澤,這到底怎麽回事?”

約莫一年前,陸聞愷上南京考學,考入中央大學,還將錄取信函寄回家中。後來做大哥的去南京辦事才知道,陸聞愷確是考上了,可一天都沒有念。

那個夏天,同在招生的還有中央航校,陸聞愷考進了航校。

陸聞澤認為這不妥,父母知道了定然不同意。但男兒誌在四方,從戎報國何嚐不是一種魄力。陸聞愷說服了他,懇請他暫時向家裏隱瞞。

因著姨太太思子心切,他每回去南京活動,父親都讓他將姨太太做的鞋,或是家裏燒的臘肉捎給陸聞愷。但人根本不在南京,陸聞澤也沒空,隻有另外托人捎去。

陸聞澤深知不可能一直瞞下去。上次從南京回來,他欲與父親好好商談一番。可為著小年婚事之頹唐,父子間不甚融洽,此事就再沒機會出口了。

父親的脾氣,他很清楚。如果他矢口否認,而後軍政處回複,筧橋航校確有個叫陸聞愷的川籍學生,這個家恐是又許久不得安寧。

陸聞澤思索片刻,簡言道:“聞愷從小瞻仰父親光霽,追求父親一樣的抱負與胸懷。父親為‘獻機’出力,乃川東之表率。虎父無犬子,聞愷這麽做,也是一樣的心境。”

陸霄逸沉默好一會兒,忽然笑了,“這麽說,倒是我的錯了?”

“何謂錯,難道父親‘獻機’不為國民,為一己營生嗎?”陸聞澤迎上陸霄逸的目光,平靜而坦然。

陸霄逸冷笑,“好哇,虎父無犬子。我老陸怎麽就養了你們兩個龜兒子!”

一桌沉寂。陸詔年冷不丁出聲,恍惚道:“所以說,報紙上的就是小哥哥了……?”

大嫂暗地裏扯了扯陸詔年袖子,示意不要說話。

夫人適才道:“人不在,這事情這一時半會兒也說道不完,下來再說吧。”接著起身,“二爺是貴客,我呀去把那洋紅酒拿來。”

陸霄逸便壓下火氣,同二爺道:“那酒確是頂級貨,我存著沒舍得喝,就等你來……”

稍坐片刻,馮清如識趣地領著陸詔年離席,陸聞澤也道瑣事頗多,還有事情要處理,告別父親。

“我看是一山不容二虎,”二爺呷酒戲言,“要說像你,還是老大像你。聞愷麽,看起倒是逆來順受,結果悶聲幹大事,裏子也還是像你。你說,有這麽兩個兒子,還有什麽可怨的?何況,還有小年這麽個幺女兒。”

陸霄逸是又氣又笑,“哎唷,最頑劣的就是這個幺女兒。遲早要嫁出去。”

“嫁出去,給別人當婆娘,總是沒得在家裏好。要是我有小年這麽個幺女兒,那是一輩子供起,硬是當祖宗供起……”

*

三更夜,少風的山城竟刮起妖風,電閃雷鳴,大雨傾盆。下人房裏,老媽子說要換天了。重慶地勢奇特,春秋並不鮮明,常脫了短襖就打短褂,或者一夜過去,涼席就換作了厚棉被。

雨夜,陸詔年常發噩夢。又綠憂心半晌,提燈去小姐閨房。輕輕推開門,果然見帷幔間,一道身影坐著。

又綠走過去,手中油燈映出陸詔年驚懼的臉龐,“可是作噩夢了?”

陸詔年臉上竟有點不符年齡的哀愁,看清來人後,她出聲道:“我夢到他了。他說他恨我……”

“小姐,那是夢。”

“當初他同我說,好好念書才能報效國家。這日子不太平,他都不念書了,棄文從戎。萬一,萬一打起來了……又綠,我真後悔那時沒有同他一起走……”

又綠一向伶俐,此時也不知如何辯解了,隻能輕輕拍撫陸詔年脊背。

又綠覺得,小姐是這城裏最純美的女孩子,隻是這樣的人,心裏也有難以示人的秘密。又綠覺得,她有義務守護小姐。

這幽魂似的一夜,隨著雨霧散去了,誰也不要提。

*

不過幾日,軍政處的電報就發回來了,明確中央航校確有一位叫作陸聞愷的川籍學員,但校方不知那是陸先生的公子,有失照顧雲雲。陸聞澤回電告知,欲為國之棟梁者何以這點風雨都經不住,不必特殊照顧。

雖沒再產生激烈爭吵,但陸聞澤了解,父親不允許任何人忤逆他,何況是向來乖順,為此多加疼惜的養子。

陸霄逸不便讓學校直接將人遣返回來——大名鼎鼎的愛國豪紳卻不願讓兒子從戎,傳出去有損陸家聲譽。他勒令陸聞澤去把人帶回來,帶不回,便不要回了。因而陸聞澤毫無衝撞,應承了下來。

又綠連日從勇娃子那兒追問情況,得知大少爺奉命去南方,且即日就要啟程,趕忙將消息告訴了小姐。

午後,趁父親不在家,母親在樓上小憩,陸詔年佯作不經意,踅至後院,在馮清如他們房間外徘徊。窗台上,盆景裏一株株劍玉襯著洋蘭,開得美極了。

窗玻璃上映一張天真無邪的臉孔,倚在旁邊翻閑書的馮清如不經意瞥見,起身笑道:“在這兒作什麽?”

“哦,”陸詔年抿了抿唇,“似乎沒見過這蘭花兒。”

“可不是,司令府送小娘的洋蘭,小娘見我喜歡,拿了一盆讓我養著。”

“那些太太姨太新鮮玩意兒可真不少!”

“是呀,有回我同她們打麻將,還學會了一種舞步。”

“你們打麻將也跳舞麽?”陸詔年當真有些疑惑。

馮清如站起來,打開後門,讓陸詔年進來。

“太太老爺們打起麻將來,沒日沒夜,當然也要休息了,休息的時候就合著音樂跳舞。”

陸詔年應和著,點點頭。

馮清如今日興致頗高,說著竟要給陸詔年看究竟是怎樣跳的。她拉起陸詔年的手,像穿了高跟鞋一樣,踮起趿羽毛拖鞋的小腳,沿光潔的花磚地板劃步。

陸詔年咯咯笑起來,往後退著走,不小心踢到沒完全合攏的行李箱。

“哦!”她偏頭,看見皮箱夾縫露出一點襯衫袖口。

“沒事吧?”馮清如關切道。

陸詔年搖搖頭,正好撿了由頭,開口道:“大哥是又要去南京嗎?”

“不是,是……”馮清如忽然明白過來,笑問,“你曉得,你大哥要去接二少。”

陸詔年麵上一熱,怔怔地說:“才不是……”

“說吧,找我什麽事。”

“我……”

陸詔年忽然別扭起來?????,絞手指頭。

馮清如微啟唇,反而愣怔了似的。

“你想和大哥一起去,對嗎?”

陸詔年抬眸瞧大嫂,輕輕點頭。

馮清如笑了,“罷了,罷了,我給你大哥打電話。”

“可是,父親那裏……”

“你在家裏悶得夠久了,大哥帶你出去見下世麵,也不是什麽不應當的事情。”馮清如從櫃子上拿起細帶的腕表看了看,“我現在就得打電話了。你們要趕飛機,快去收拾行李吧!”

“趕飛機?”

“是呀,高不高興?”

“真的?啊,我要趕飛機了!”

陸詔年歡呼雀躍,跑上樓。

馮清如去客廳打了電話,叫來用人卻紅,重新收拾行李。

卻紅不高興地說,“少爺原答應了大少奶奶,這下,怎麽又成了幺小姐去了……。”

馮清如睇了用人一眼,“是我沒想周到,小年比我在二少麵前說得上話些。”

卻紅道:“那個嬌小姐,出遠門又沒有在身邊服侍,不知道多麻煩大少爺。”

“老爺花一千銀元買機票,倒也不是讓我們去旅遊的。”

馮清如往窗外看,又道:“往後日子還長著呢。”

*

皮箱貼上了CNAC中國航空公司的標簽。這是中國第一個航空公司,盡管由美資控股,且在幾年前被泛美航空收購。開通的滬蓉線經沿長江一帶,重慶和南京是其中站點。

客機使用美產DC-2,僅十四座。陸詔年和大哥坐在一起,身姿維持禮儀,目光免不了好奇張望。除了他們,這趟班機就沒別的中國人了,連機長和空服員都是美國人。

飛機起飛的時候,陸詔年握住了大哥的手,緊緊閉上眼睛。

“小年……小年,你看!”

轟響聲中,陸詔年掀開眼縫。全金屬機身鑲嵌方正的小窗,將遙遠的地麵變成一幅圖景。渝中半島在縹緲的雲霧間。

“那兒,我們的家。”陸聞澤指向江岸一處。

陸詔年額抵窗戶,睜大了眼睛。

“哇,飛起來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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