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端午,是以一年夏天中最盛大的日子,地方謂之夏節。

據傳清朝四川人口凋敝,邃湖廣填四川,因而城裏建起八省會館。每逢節日祭祀,會館間堪比試一番,熱鬧非凡。城裏人都會吃粽子、逛廟會、聽川戲,此地依山傍水,自免不了龍舟爭渡。

而這些儀式裏,那個祭拜、上香,或者萬眾矚目的代表……鄉鎮的聯保主任,城裏各區的區長,達官貴人,都很難說與袍哥沒一點關係。今年陸霄逸也作代表人物,由商會發起,各商號牽線鄰裏居民,籌備夏節的慶典。

國府執政後,決意與舊傳統割裂,用公曆記日,禁鬼神之說,端午賽龍舟之事項一度被禁止。據當局建議,“賽龍舟”改作以鼓勵全□□動的“劃船競賽”。其實,很多時候無關傳統,終日勞作的人們需要這麽片刻,讓心靈有所歸屬。

期間進出陸公館的人多了起來。陸詔年是大家閨秀,按規矩要回避。她當然也不好奇那些冗雜事務,隻是心下琢磨著念書這回事,屢屢於門廊、樓梯間蹀躞。

這天早晨,陸詔年在窗邊看見一輛車開進宅院,一個穿中山裝的人快步走來,沒待一會兒又出去了,很有些神秘的樣子。

陸詔年讓又綠仔細去瞧,究竟怎麽回事。又綠去了回來說,夫人都說不上話,看來是老爺們的大事。

果然,兩個鍾頭之後,堂口行二、三的老爺來了。

陸聞澤同父親發生爭吵,走得匆忙,忘了拿一份文件,勇娃子替他上樓來取。又綠逮住勇娃子,半是威脅半是懇請地說:“到底啷個回事?”

勇娃子瞄了小姐虛掩的房門一眼,沉聲道:“女人家莫管這些事。”

又綠拽著他臂膀的手忽地一擰。勇娃子吃痛嘶聲,卻是不敢大聲,“你莫恁個,你曉得了又咋子?”

“你以為是我要問嗎?”

“小姐更不該曉得那些。”勇娃子掰開又綠的手,“我要給少爺開車,讓我走。”

“你今天不說,你走不脫!”又綠壓低聲警告。

勇娃子無奈,附到又綠耳邊說話。

又綠瞪大眼睛,“啥子啊,死人了……”

“你千萬莫說,聽到沒?”

又綠忙不迭點頭,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勇娃子瞧了她一眼,快步下樓了。

又綠回屋,關上房門。陸詔年攀在窗邊看樓下轎車,道:“說什麽了?”

又綠默了默,平靜道:“勇娃子沒說?????明白,大約是政府裏一些事情。”

“哦……”陸詔年隻當是那些無趣的政事,讓父子間又生齟齬。“父親真是的,總為這些事和大哥吵架。”

“老爺一貫如此,過兩天就好了。”

*

夜裏父兄有應酬,幾個女人吃了很清淡的一餐。夫人有些疲倦,早早上樓休憩,不知道沒過一會兒司令府的電話打來,姨太太就搭人力車去打麻將了。也還好不知道,否則原就有些緊張氣氛的家,要更大程度地鬧起來。

晚報送來,刊登第五區警察局局長的訃告,陸詔年驚詫道:“這不是,不是來過我們家作客的王叔叔嗎?”

馮清如讓陸詔年拿來給她瞧,見名字、職位都對得上,也有點驚駭似的。

“意外,怎麽個意外?”陸詔年憂心。

馮清如注意到側邊一行小字,說:“走夜路,從梯砍摔下去了。”

“啊!”

陸詔年心有後怕,靜默片刻,重重歎了一口氣。

馮清如怕這件事嚇到陸詔年,要做噩夢,讓廚房做了安神清火的蓮子八寶湯。

陸詔年喝了酩甜的湯,先去睡了。

馮清如做針線活,等到陸聞澤到半夜。

陸聞澤一身酒氣,走路都不穩了。馮清如從勇娃子手裏接過人,問:“怎麽不見老爺?”

勇娃子不便說,馮清如就明白了,他們宴會酒席上時有名伶女角,老爺定然是去做香夢了。陸聞澤這一點,是比他父親好上許多。無論怎樣都還記得著家。

馮清如把人攙回房間躺下。陸聞澤今日穿的西服,旁人來頂不好脫。馮清如先脫他的皮鞋,然後是襪子,天兒熱的,薄襪子有些濕潤。脫了衣服,馮清如打水來給他擦臉。

男人迷蒙間醒了,“小如,怎麽是你做這些事……”

馮清如笑話他,“什麽時候不是我做呀。”

“出去幾個月,我想你,想得都糊塗了。”

馮清如麵頰緋紅,別過臉去,“說這些作甚。既醒了,我煮點稀飯來吧,光顧著喝酒怕是沒怎麽吃東西。”

“也好,陪我吃點罷。”

端來涼麵和現煮的稀飯,馮清如和陸聞澤一起坐著,說著話,不免問起報上新聞。

陸聞澤說:“夜路走多了,總要闖鬼。”

*

雖出了這樣的不幸之事,但夏節慶典在即,人們稱奇、哀歎過,轉眼就忘了。

慶典這日,馮清如去催熨燙長衫的用人,經過長廊,聽見老爺和陸聞澤說,今天絕不能再出差錯,不能犯了忌諱。

馮清如隻作什麽也沒聽到,抱著旗袍回房間更衣打扮。

午後,陸霄逸攜家眷來到江岸碼頭,鄉紳、政客擁簇著他,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幾位家眷被安排在臨時搭建的看台上,被喧囂圍繞。

陸詔年問母親,小姨他們怎麽沒來。母親說他們上公園區了。陸詔年坐不住,沒一會兒就悄然擠座椅,來到父親身邊。

陸聞澤陪侍在父親身邊,看到陸詔年,心知她想做什麽。

“今天你可哪兒也去不了。”陸聞澤道。

陸詔年大失所望。

正同別人寒暄的陸霄逸卻是聽見了這話,轉頭道:“小年是嫌天氣太熱了罷。”

“我……”當真那麽多人麵,尤其他們以一種憐憫而忌諱的目光看她,陸詔年都有點不想說話了。

“我想和小姨他們逛公園去,去看‘蠻子’。”

城裏人都知道,中央公園有一隻叫“蠻子”的漂亮孔雀,一叫它,它就神氣地開屏。

陸詔年近似孩童的言語引得眾人哄笑。臉微微紅了。

“這樣,我叫勇娃子和你一路。今天街上這麽多人,我不放心。”

父親能應允,她已經很高興,即使勇娃子是監視她不亂走的。她無所謂,原就沒想過,這出來一趟能自由到哪裏去。

從前陸聞愷罵她就是個窩裏橫,色厲內荏。她的確不大有真正的反抗精神。

勇娃子像是不大願意離開,但老爺發了話,他不得不從命。

陸詔年和勇娃子爬上陡峭坡道,又綠追了上來。

陸詔年回首。太陽光熱辣辣的,隻聽得江岸敲鑼打鼓,一列列龍舟如速行的棋子,在渾濁而滂沱的江水裏馳騁。

風裏飄散著輕微的油辣子味道。

又綠挑開額邊的發,“小姐,你怎麽不喊我一路?”

“我見你看得聚精會神,想留你在這兒看。”

“勇娃子都跟你一路,我還不跟著你呀?”

街上人多得擠不開,一度連邁步都艱難。又綠說,鄉下的都進城了。

她們說話比平常大聲得多,鄉下人聽了並不樂意。陸詔年和又綠看了彼此,笑起來。

很難說人際聯結這般緊密的城鎮,人是有秘密可言的。陸詔年不常拋頭露麵,不似上江名媛登畫報、上雜誌。隻要不和家人在一起,她以為沒人認得她。可是人們漸漸認出她來,竊竊私語。

離公園還有一段距離,陸詔年說,她不去了。

“小姐?”

“我要回家去。”陸詔年看著自己一身漂亮衣裳,低聲道,“勇娃子,你告訴老爺、夫人,我回家了。”

勇娃子道:“小姐,還是讓我送你回去吧。外麵人太多了。”

想到母親說的話,人言可畏,竟這樣有道理。陸詔年黯然地回了家。

很長一陣子,她沒再吵著要出門。

*

陸詔年的乖順並沒有讓這個家氣氛和緩。慶典當日,有位老爺遭遇綁架,數日後現身,卻向當局揭發多位官員貪汙受賄之事。

父親和大哥似乎政見不同,關係愈發惡劣。父親還很嚴厲問過她,勇娃子那天做什麽去了。陸詔年不知道勇娃子和這些事有什麽牽連,如實說,那天勇娃子送她回去,就一直待在公館裏,還同又綠拌嘴。父親便讓她去休息了。

連日的暴雨,仿佛要將城裏的旮旯犄角都洗刷感覺。氣壓很低,很悶,打開窗戶,在透著泥濘氣味的空氣裏都要呼吸不過來似的。

“幺妹兒現在這個樣子,都是因為你們,你看得下去,我這個當哥哥的忍不了!”

“你很行事?硬是要他們的命?現在緊要關頭,你壞了老子的大局!”

“我在乎家族的榮譽。”

“反了你!聞愷就絕不會像你這樣做事!”

閃電霹靂,雷聲轟隆——

昏睡的陸詔年驀然驚醒。

近來坊間傳政局大動,連不關心政事的又綠的也屢屢和陸詔年提起。

然木已成舟,父親再與大哥發難也無用。家裏氣氛看似鬆弛下來,父子之間卻淡漠不少。

而陸詔年記憶裏,父親從未對另一個兒子嫌隙。

*

匝月而過,國府軍政部為委員長賀五十大壽,倡議社會各界捐獻飛機,以固國防。聲勢浩大,遠在川東重慶的士紳不甘落於人後,籌集巨額款項。

雖然沒有明令,但從批文來看,國府更願意接受捐款而非直接捐飛機。陸霄逸號召整個川東捐款,又是捐得最多的人,上了報紙,還接到軍政處的陳主任親自電謝,稱其父子為愛國豪紳。陸聞澤在當局活動,常道父親之言行,並不為自己籠絡名聲,因而川外也有人聽說過陸霄逸這個人物。

是以民國二十五年十月三十一日,首府南京上空舉行飛行特技表演。人們湧向機場,都來看航校首批飛行員的英姿,還有從美國購回的柯蒂斯霍克三——聞說是當前首屈一指的戰鬥機。

天氣晴好,萬裏無雲。飛行員駕駛戰機在空中俯低、翻轉,作出驚險而優美的動作,引得萬民歡呼。

機場一隅,穿製服的青年們整齊列隊,身姿挺拔。

“七期生!”

教官負手走來,學生們即刻踏靴敬禮。洋麵孔的教官用英文訓話,他們一律隻應是,極其嚴肅。

“陸!出列!”

被點名的青年出列站好,一張臉棱角分明,下頜線與唇角繃得緊緊的,似乎從未有過表情一樣。

氣氛緊張如此,忽然卻聽教官說:“你作在訓學生代表,去接受記者采訪。”

青年隻頓了一下,教官就厲聲道:“回答!”

“Yes,Sir!”

隊列裏的青年似乎鬆了口氣,甚至笑起來。其中不乏貶諷之意,為這個無甚來曆,隻有一張招女人鍾意的臉的初訓生。

他的製服口袋上別一枚徽章,下方繡了名字。

陸聞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