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坐下了,心口還堵得厲害似的,她慢騰騰拾起筷子。而左右二位哥哥都夾起了丸子,放到她碗裏。

玉藍色的碗盛著兩顆醬色丸子。她笑了,哥哥們也笑。

“你看,我們這心有靈犀,”陸聞澤笑著搖頭,“怕是小年‘慣’出來的。”

“什麽呀。”陸詔年咕噥。卻是有了一點胃口,嚐一嚐這金陵菜。

入口軟糯酥香,咬一口,鮮而濃稠的湯汁蔓延口腔,裹覆味蕾。丸子裏和了鮮蝦仁,調和以淺淡的薑味,回甘而不膩。

陸詔年欣喜道:“果然不錯!”

不經意又撞上陸聞愷的視線,她的笑斂去一點。他一點也未察覺似的,自然地看向陸聞澤,道:“幾回來南京,大哥都請我來這家館子,可謂‘情有獨鍾’。”

陸聞澤道:“你忘了,第一回 是亦夢帶來我們的。”

“哦,亦夢小姐可好?”

“我來還沒見著人,說是去跳舞了。”

“亦夢小姐社交廣泛,大哥把她仍在城裏幽居,是有點委屈人了。”陸聞愷說這話時噙著輕倦的笑,像極了混慣風月場的公子哥兒。

陸聞澤有點無奈,“就揶揄你大哥吧。”

陸詔年聽得不很舒服,出聲道:“章亦夢幾時成大哥女朋友了,雜誌報刊不曾報道。怎麽連……你,也很熟稔似的。”

陸聞愷呷了口酒,慢條斯理說:“你以為大哥是什麽人,小報哪敢胡亂報道。”

陸詔年猶疑,“是麽?大哥的影響力這樣深遠?”

陸聞澤道:“你且聽他胡謅。”

陸詔年努嘴,露出原先的嬌小姐作態,“交女朋友、納外室,大哥要同我說道個清楚明白,否則!我立馬給家裏寫信。”

“你要告狀?”陸聞愷稍稍偏頭,以手托下頜。

“我……是又怎麽了!”

陸聞愷笑,“怎麽嫁了人,還是小孩兒脾氣。”

陸詔年心口一蟄,胡亂道:“要你管了?”

陸聞愷收緊酒杯,複鬆開,“自然,作他□□,我這哥哥也管不到那麽多了。”

陸詔年低頭,吃菜。

陸聞澤瞧她一眼,倒不曉得她在逞什麽能。雖說陸聞愷是父親的養子,但對待他們三人從不分親疏。從前陸詔年近親陸聞愷,比他這個大哥多得多,他們年紀相近更如親兄妹,到不知這一年光景,怎麽就生分了。

“小年,你莫不是在同聞愷賭氣?”

“我作什麽同他賭氣!”

“那就是同我。”陸聞澤道,“聞愷進了航校,沒告訴你,可我卻曉得。”

一大盤鬆鼠魚擺在麵前,陸詔年挑帶肉酥皮吃,覺得齁。

她抿了抿唇,低聲道:“才不是。分明你自己有目的,講到這個話,偏要借我作由頭。”

陸聞澤哂笑,“又還真是鬼機靈。”

看向陸聞愷,後者無需他多言,道:“我知大哥此番前來之用意。你我兄弟二人心有靈犀,想必大哥也明白我的決心。”

“我曉得,我當然曉得。”陸聞澤笑了幾聲,“今夜也晚了,不說這些。來,再多吃些菜,回去睡個好覺,過兩天考慮好了,再談罷。”

“大哥——”

陸聞澤點點頭,眼神示意,陸聞愷便無話了。

陸詔年貪食,因著長期養成的規矩,也有個限度。三個人吃得差不多了,一桌子菜還剩好些,陸聞澤記得妻子的耳提麵命,叫堂倌來打包。玩笑說:“拿回去給亦夢當宵夜。”

“女明星會吃油膩膩的剩菜?”陸詔年不信。

陸聞愷道:“女明星更要推崇‘新生活運動’。”

新生活運動,即兩年前蔣發起的改造國民日常之運動,以孔孟四維八德為道德標準,要求國民養成清潔、簡樸的生活習慣,以革除舊社會陋習,提高國民素質,甚至使國民生活軍事化。

新青年無不推崇,可國府那些個高級官員,就陸詔年片麵而淺薄的了解,其真實作風實在不敢恭維。

陸詔年抬眸睇了陸聞愷一眼,“官腔倒學了一套了。”

夜風輕柔,吹起她鬆散的發絲,食肆門前燈籠的紅映照她麵旁,烏黑的眸眼好似浸透了秦淮河,脈脈含情。

陸聞愷垂下眼睫,從荷包裏摸出銀製煙盒,取出一支香煙,劃亮火柴引燃煙。

陸詔年看著那猩紅的火星暗下去,一縷薄煙從他唇邊飄溢出來,升入墨藍的夜空很快看不見。

他撣了撣煙灰。她想說什麽,大哥正拎著打包餐盒跨出門檻,“走吧,上車。”

他們鑽進後座。陸聞愷曆來沒少爺脾氣,徑自到前麵和司機同座。

轎車往回開,街燈黯淡,陸聞愷把手肘搭在車窗沿,煙不時飄散到後麵。陸詔年咳嗽幾聲,後來他便在煙盒上掐滅煙。

“什麽時候學會這些習氣了?”不知陸詔年同誰說。

陸聞愷回頭,似乎是為看清她的表情,他下巴越過低矮座椅。

“什麽習氣?”

一時離得近,陸詔年肩膀僵直了,不願顯露,隻暗暗攏起手指,“……江湖,江湖習氣?”

“有人有火的地方就是江湖,你不在江湖?”

一霎一霎的街燈?????霓虹映入車窗,他的笑明明滅滅,很不真切。

陸聞澤道:“袍哥人家的兒女,走哪裏都是江湖。你哥哥抽支煙而已。”

“是我小題大做啦。”陸詔年小聲道。

到花園洋樓,司機拉開車門,陸詔年先跳了下去。她一個沒注意,因奔走而疲乏的膝蓋打閃,就要跌跪在台階上。

身後人猛一把撈起她。她沒入帶著江南陰濕與煙草的氣味裏,抬頭,好似從他眼裏看到慌張不已的自己。

其實根本未看清,他鬆開她,“還好吧?”

大哥也上前詢問,“有沒有事?”

陸詔年搖頭,“就是太累了。……我沒走過這麽遠的地方。”

“嬌氣。”陸聞愷撇下她,走進樓裏。

陸詔年朝他癟嘴作怪,撐著大哥的胳膊慢慢跟過去。

陸詔年住一樓的客房,用人媽子要伺候她更衣梳洗,她嫌生疏,道不用的。心頭默了默,她狀似不經意道:“大哥在南京都住這兒嗎?”

像是個奇怪的問題,用人笑道:“小姐,這就是先生在南京的房子,不住這兒住哪裏去呢。”

“哦……”

陸詔年話未說完,用人又道:“二少放假了,偶爾也過來住。二少喜歡安靜,住走廊最裏麵那間。”

“怪不得客廳擺了駕鋼琴。”

“不是的。”用人隱隱有些驕傲,“那架鋼琴是章小姐專門從國外訂的,章小姐喜歡彈琴跳舞……”

陸詔年不大願聽,打斷說:“曉得了,你出去罷。”

房間不大,一眼就能看完,豔而不俗的熱帶花卉牆布更讓人覺得天氣有點冷。陸詔年趕緊去旁邊共用的盥洗室梳洗。

洗過熱水澡,有些悶,陸詔年到露台上吹風。一瞧,隔著盥洗室窗戶,那邊是陸聞愷房間的露台。

他躺在曬陽椅子上,仿佛將闌幹上的油燈當作陽光,愜意地翻閱著什麽書。

唯恐被發現在打量他,她忙退回房間,拉攏露台的折疊門,合上窗簾。

床墊柔軟,被套有陽光曬過的氣息,陸詔年困倦極了,可也擋不過認生。覺淺淺的,一直半夢半醒,後來聽到動靜醒來,陸詔年很有些不悅。

無力地拉開房門,一手揉著眼皮,她抬頭,看到走廊拐角一對身影。像是靠在一起,男人寬闊的肩背完全將女人攏住了,隻留給人一點紫色爛花絨旗袍下擺以遐想。

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陸詔年怕撞見大哥的風月之事,趕忙轉身回房。

關門聲響有點大,陸詔年把自己驚醒了,懊惱地撲到**。愈想愈覺得,是那章小姐的錯,半夜回來,不顧及別人,還大喇喇在走廊上和男人調笑……大嫂才不會這麽沒規沒矩!

大哥竟這般縱容,這女人不曉得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

陸詔年陡生火氣,倒要看看現在究竟幾點鍾了。於是又走出房間。走廊裏燈熄了,人不見了,然而陸聞愷的房門虛掩,漏出一點光亮。

女人很輕的笑聲傳來。陸詔年攥緊了拳頭,無處發泄的火氣在身體裏橫衝直撞,催生出無數個版本的設想——

他該不會招妓,招到家裏來了吧。這太荒謬了,可能出入這個家的其他女人,隻能是章小姐了。難不成是章小姐?!章小姐是大哥的女朋友,這麽做豈不是□□……

陸詔年震驚了,卻不是為狂想,而是□□這個念頭。

令人退卻。

陸詔年緩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過去一探究竟。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貓著腰,朝門縫裏瞄。

隻聽見他們竊竊私語著,看不見身影。暗香若有似無,像女人撩撥貝母扣的染紅指甲。

應當是很親昵的……哪有女人隨便地進一個男人的房間,在三更半夜。

可他們為什麽親昵?是他們兄妹同大嫂那般的親昵,還是說……

陸詔年不敢想下去了,也不再敢進一步確證。如同被海浪吞沒,她退回房間。

背抵在門上,漆黑的房間沒一點光亮。

幽暗裏好像有不幸的鬼魂,如果一場沒有結尾的感情就像遇難的鐵達尼號。

不甘別離,成恨。

作者有話說:

可以的話,每章都給也子評論一下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