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陸詔年把洗漱包和睡裙塞進收納袋, 合上行李箱,拎下樓。

“出發吧。”

有兩個司機進了屋,他們瞧了陸詔年一眼, 沒理會。胖哥和老李還在外邊談論著什麽,陸詔年穿鞋走過去。

“她來了。”胖哥說。

氣氛古怪,陸詔年說:“怎麽了?”

老李瞧瞧胖哥,琢磨片刻說:“是這樣,你耽誤了時間, 大家認為呢, 你不適合跟我們車隊。”

陸詔年有點懵,“時間表上寫著五點鍾出發,你們三點鍾就打電話把我叫回來,已經提前了。”

“時間表不準的, 要根據情況調整。”

“既然耽誤了時間, 現在不應該立馬出發嗎?”陸詔年開始懷疑, “有什麽你可以在路上和我講。”

“目前四輛車夠了, 到時入藏分段,隊員增加, 我們會再補充車輛司機。”

“意思就是,車隊要辭退我對吧?”

老李握著手機, 汗顏道:“這不是我一個人決定的,我要對整個車隊負責, 別看到現在全是公路, 之後跑中線,進古冰川, 很難走……”

“我簽了合同。”

“到時候就晚了。”

老李手機響了, 戶外向導揚子打過來的。手機音量很大, 陸詔年聽到那邊說,他們終於有信號了。

老李走開幾步去接聽,之後招呼司機們開車出發。他單獨對陸詔年說:“確實簽了合同的,把揚子他們接回來了,再討論吧。”

陸詔年把行李放到客廳角落,看見埃德聞坐在單人座椅上,抱著民宿的狸花貓,輕輕撫摸。輕柔的陽光透過長睫毛,落下陰影,讓人看不清眼眸,隻覺得分外溫柔。

陸詔年出聲叫他,“沒上去?”

埃德聞抬眸看過來,眉眼深邃,又讓人感覺像雕塑了,“下雨了。”

“哦。”陸詔年不懂天氣。

有一瞬的冷場,埃德聞說:“不走了?”

“暫時,”陸詔年牽了下唇角,“不過我得出發了,去塔公接人。行李先放這兒了。”

陸詔年快步走到院子裏,感覺到毛毛雨。她發動車,駛到馬路上,雨瞬間就下大了。

刮雨器作用著,對講機裏傳來胖哥罵罵咧咧的聲音,嫌她磨嘰,耽誤時間。

陸詔年關掉對講機,忍了忍,還是打開了。一車一對講機,是寫在合同裏的安全原則。

雨霧婆娑,陸詔年穿過最後一段泥濘小路接到隊員。坐她車的是一對戀人,他們第一次體驗高海拔徒步,連續四五天攀登雪峰,長線穿越,已然透支。

但他們思維還很活躍,一直和陸詔年閑談。他們說起突然而至的暴雨,遺憾沒能等到日出,“到最後我們一點話都沒了,走得我想死。”

“我現在好想洗個熱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覺。”

陸詔年看了看後視鏡,他們依偎在一起,比從前還要緊密。

回到民宿,天已經暗了。暖黃的光從磚木窗戶裏透出來,讓人感到慰藉。

他們一進去就聞到了牛肉的香氣,美森和藏族一家正在擺餐桌。

“看來今晚吃藏式火鍋。”揚子樂嗬嗬地同人們打招呼。

陸詔年和幾個司機幫旅隊搬行李進屋,低矮的廳堂一下塞滿了人。

民宿管理員給他們登記、分配房間。按照事先談好的那樣,由於房間不夠,部分人得住對麵的民居。

“那我表哥的家,他是一個唐卡藝術家。”

但是這沒有引來旅隊的興趣,他們太疲倦了,不願再離開這暖烘烘的屋子。

揚子協調著,陸續安排隊員入住。

管理員回答說:“對,那邊餘下的房間都比較小。”

揚子指著陸詔年,問管理員,“還有個房間吧,收拾一下給我們隊員住。”

管理員有點困惑,陸詔年說:“沒關係,我那個房間一個人住太大了,給他們吧。”

“那你今晚……住對麵的房屋?”

“沒關係啊。”陸詔年說。

揚子皺眉:“先不安排這個。”

陸詔年這下明白了,他們合計起來要把她這個年輕的女司機踢出車隊。

陸詔年走開來,等著談判。

埃德聞站在樓梯邊,似乎他剛梳洗過,穿一件黑色高領毛衫,雙手揣在奶白色長褲裏,對廳堂裏鬧哄哄的景象漠不關心,隻等著用餐。

美森端來切好的麵包塊,高興地說:“今天有米飯,你要嚐嚐嗎?”

“哦,不了。”埃德聞笑著,朝陸詔年那邊看了下。

美森順著視線看去,招呼道:“年,要一起用餐嗎?”

“沒關係,我還有點事。”陸詔年客氣地說。

“房間不夠你們住,對嗎?”

“我不太清楚。”

“棘手的話,我可以把房間讓給你們,我們在外邊搭帳篷。”美森轉頭問,“埃德聞,你覺得呢?”

埃德聞微微聳肩,表示無所謂。

吧台那邊,管理員分配好房間,詢問今晚用餐的人數。

人們來來回回,埃德聞嫌吵,和美森把挪去了偏隅的玻璃花房用餐。陸詔年幫他們拿餐具,然後就坐在門邊的凳子上,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你也來吃吧。”美森再次邀請。

陸詔年餓了一下午,想著怎麽也不能餓肚子,剛答應,就聽見揚子叫她。

揚子聲音很大,穿過整個客廳。吧台後忙碌的人都抬起頭來看她。

“抱歉。”陸詔年表露歉意,朝揚子走去。

“怎麽回事?”美森問埃德聞。

“我不清楚。”

“你下午送她回來的時候沒發生什麽嗎?”

埃德聞想了想說:“我沒理解錯的話,其他司機對她有看法,不希望與她共事。”

“為什麽?”

埃德聞看見陸詔年和揚子在屋外,天很黑了,僅憑玻璃花房透出去的燈照亮他們。他們沒什麽肢體語言,可在草坪上愈走愈遠。

“也許,因為她是一個漂亮女孩。”

美森一臉不可思議,“僅僅?????因為她是女孩?”

埃德聞用餐巾擦拭嘴唇,“我出去一下。”

*

“合同上關於這部分有明確說明,根據成員的反饋,負責人有權決定司機的去留。”

“這不合理……”

“如果一開始我知道是這麽個情況,絕對不會準許老李錄用你的。”

“我駕齡是很短,但過去兩年間,不包括日常通勤在內,我跑了八萬多公裏。”

“你沒走過高海拔山區,路況根本不一樣,我是為了你考慮——”

“Hey.”美森幾步上前,按住揚子的肩膀。

揚子轉頭瞧見陌生麵孔,煩躁起來:“幹什麽你!”

“Oh……!”美森警惕地看著楊子。

陸詔年意識到什麽,對美森小聲解釋:“他是我們團隊的負責人。現在有些工作上的問題正在交涉,沒事的。”

楊子不太能聽清,將美森打量一番,說:“你跟他說,你被車隊開除了,看他會不會收留你。”

陸詔年感到無解,“關別人什麽事?現在你必須要給我一個說法,否則我要起訴你們。”

“你可以試試看。”楊子頭也不回地朝民居走去。

陸詔年拿起手機,給孟柔發訊息:你還有律師男的微信沒?我遇到點問題,想谘詢。孟柔暫時沒有回複。

美森在旁邊說著什麽,陸詔年沒有心思練聽力,敷衍地說了句“sorry”。

並非完全被車隊丟下了,現在打電話給舅舅,隻會平白惹家人擔心。那麽應該向這個陌生的外國人求助嗎?

陸詔年抬頭,適才發現埃德聞站在不遠處接打電話。網絡信號不良,他重撥兩次後放棄了。

埃德聞朝她走來:“怎麽了?”

陸詔年捏起拳頭,下定決心似的說:“我遇到點麻煩……”

埃德聞耐心聽完,“我想,他應該在在嚇唬你。”

陸詔年說:“我感覺是這樣,可是,至少我要拿到約定的薪水。”

“那很好辦。”

“怎麽……”陸詔年話還沒說出來,埃德聞已經邁步朝民居走。

埃德聞找管理員借了撥號座機撥出電話,讓陸詔年接聽。

電話那邊是一個中國女律師,聲音輕柔,讓人不自覺就放下防線。

陸詔年按律師所說的方法,去和揚子他們談判。他們正在用餐,揚子表現地很不耐煩,讓老李別理會,老李站在位置上,左右為難。

埃德聞從背後撥開陸詔年耳邊的頭發,低頭悄聲說:“如果他們堅持,你就讓法務團隊到現場來。”

陸詔年耳朵發燙,與埃德聞拉開距離,結結巴巴地複述他的話。

他們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妹妹,別扯這些了,我給你說個方案——”

“直升機從成都飛過來要不了一小時,你們看著辦。這些費花銷,到時候都要你們出。”

老李看不過去了,假意說:“這事兒吧,我們給老板打個電話說下。”

揚子琢磨片刻,說:“算了。反正啊最後出了事兒,是你自己的事情。”

“可以說清楚嗎?”

“你跟老李他們車隊簽的合同,不歸我管。”

“說開了就好了,不是什麽矛盾,揚子也是為你考慮。”老李說,“來,快坐下吃點東西吧。”

陸詔年出示手機屏幕:“我都錄音了,你們最好別再找我麻煩。”

胖哥笑笑:“你自找麻煩哦。”

陸詔年沒理會,轉身對埃德聞和美森道謝。

“舉手之勞。”

埃德聞他們回到花房,陸詔年也在司機們的餐桌就坐。

老李給陸詔年夾犛牛肉:“沒事兒啊,出來就是這樣,人麽……”

*

深夜,燈熄滅了,四下寂靜。

房間讓給了隊員,陸詔年隻能睡沙發。客廳供暖不足,陸詔年蜷縮在睡袋裏,輾轉反側。

無意中瞧見窗外有些亮,陸詔年起身,隻見夜空中繁星點點,星河璀璨。

陸詔年興奮地脫下睡袋,趴在窗台上看。還不夠盡興似的,她走去了花房。

玻璃蒙了薄薄的霧,陸詔年嗬出氣,用睡裙袖子擦出一塊幹淨玻璃,然後把手機鏡頭湊過去,仰拍星空。

聽到輕微的腳步聲,陸詔年緊張起來。可還沒能切出手機的手電光,冷冽的雪鬆香氣便鋪天蓋地圍困了她。

陸詔年想從男人身邊推開,可他撐手擋住了,她無路可退。

“埃德聞……”陸詔年想辦法找話,“這麽晚了你還沒休息?”

星光勾勒出埃德聞的身形,可離得太近了,陸詔年隻能看見他翕張的薄唇。

“你也沒睡啊。”他好像帶著一點笑意。

“嗯,我……”

埃德聞俯下身來,陸詔年瞬間屏住呼吸。

“我幫了你這麽大的忙,你覺得呢?”

陸詔年從小到大都沒遇到過這種事,而今一個剛給予她莫大安慰的人說出這樣的話,讓她的認知有點崩塌。

手指摩挲掌心,陸詔年抬手揮去,最後卻隻輕輕貼到埃德聞臉上。

尷尬……

“我第一次,試下手感。”陸詔年咽了咽唾沫,努力找回氣勢。

抬手,再將手甩上去——

埃德聞不費吹灰之力截住了她的手。

“You ass.”陸詔年言簡意賅。(你混蛋)

埃德聞忽然笑了:“我也第一次。”

陸詔年不解:“什麽?”

埃德聞微微眯眼,審視陸詔年。可她看起來實在太天真無辜了,連憤怒都那麽透明。

“你落下的。”埃德聞握了握陸詔年的手,把一枚紐扣塞到她手心裏。

陸詔年想把手抽開,可埃德聞不讓。

他們手指絞纏著,靠得很近,好像她一動,他的唇就會觸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