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剛剛亮, 還不明朗。他們朝雅拉雪山的方向走去,一開始路途平坦,上了緩坡, 眼前仍然是一片蒼翠草原,實際泥土濕潤,充斥碎石,並不那麽好走了。

美森對這段路很熟悉,“他們要找的海子, 走過去就像散步一樣簡單。”

陸詔年看出他和埃德聞都是經驗豐富的戶外玩家, 他們穿著防水夾克和速幹工裝褲,背包上綁著太陽能電池板之類的裝備。埃德聞腰間還掛了一個銀色鈦杯咖啡杯。

“對,他第一次來中國,還在適應時差。”美森說, “這附近海拔較低, 我帶他散散步。”

陸詔年估計這個散步會很長。

埃德聞話不多, 美森和他搭話, 他才說點什麽。但陸詔年隱隱感覺,隻要她參與了話題, 埃德聞就巴不得變啞巴似的。

陸詔年仔細回憶和他相處的細節,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做的不對的地方。反而昨晚他用趕客的口吻說“there you go”, 讓人不爽才是。

“我們會穿越雅拉雪山嗎?”陸詔年已經和美森學到專業詞匯的表達。

埃德聞看過來,頗憐憫她的天真:“不會。”

“哦, 那麽隻是去看那個海子?”

美森說:“是啊, 散散步。我們沒帶裝備,走不了多遠。”

陸詔年指了下埃德聞的背包:“難道裝的咖啡豆?”

這話不知怎麽惹埃德聞笑了, 陸詔年觸及他的視線, 一下就避開了。

這哥笑起來還怪迷人的。她腹誹。

“你喜歡咖啡嗎?”美森問。

“不怎麽喝。”陸詔年說。

“那太可惜了, 埃德聞帶了特別好的豆子。”

“我也可以嚐試。”

埃德聞挑起眉毛:“你什麽都要嚐試?”

陸詔年感覺他這話有點挑釁,可又不知從何而來,“為什麽不?you only live once,當然要多體驗了。”

“希望你如願以償。”埃德聞說著往前走去。

陸詔年覺得這真是個怪人,如果他是啞巴,說不定她會心動一秒。

長這麽大,她從未體驗過傳說中的“小鹿亂撞”。

*

墨灰色碎石在傾斜的山背劃出一道瀑布,上了四千多海拔,陽光撒落下來。他們暫時停下了,埃德聞在調試他的航拍無人機,準備拍點什麽。

陸詔年不想好奇他的事情,站在遠處看山看雲,又賞花觀木。

她發現淡紫色的小花,一簇簇的點綴在草地間,很是別致。於是蹲下來,想仔細觀察。

背後傳來輕微的鈴鐺聲,陸詔年有所警覺地回頭,隻見一群犛牛從山穀上衝了過來。

“Hey!年!”美森大喊。

遲緩了幾秒,身體才作出反應,陸詔年慌忙地跑起來。

犛牛群轟隆隆的聲音在山穀間回**,陸詔年甚至感覺到塵土從背後湧來。

無人機飛越高空,朝她頭頂俯降下來,而後一個輕盈地旋轉,無人機朝犛牛群飛去。

領頭的幾隻犛牛嚇得往回跑,後麵的牛群全都跟著,轟隆隆地踏過山地,朝反方向跑去。

陸詔年懸著的心落了下來。

遠處,操作無人機的男人輕輕瞥了她一眼,繼續低頭看顯示屏。仿佛隻是試飛的時候,不經意間把牛群趕走了。

“嚇壞了吧?”美森把陸詔年叫過去,關切地問。

“第一次見無人機趕牛的吧。”

陸詔年笑了下,“第一次。”

埃德聞操作著旋鈕,淡淡地說:“你的體驗又增添一個。”

陸詔年扯了下嘴角,道歉話語被堵在喉嚨裏。

*

快到正午,光線時陰時晴。

他們已經徒步三、四個小時,最後一段路攀坡,陸詔年有點喘。

埃德聞把他們甩在後麵,陸詔年感到抱歉,對身邊的美森說:“沒關係,你不用管我。”

“我是想慢慢走。”

美森一個乍看凶悍的紅發絡腮胡大漢,體貼如斯,陸詔年不禁感歎,有的人就是人模狗樣。

美森聽不懂,“什麽?”

“我是說,眼前的風景太美了,‘美不勝收’。”

美森學起來,“美不勝收。”

“對,ㄇㄟ美,美不勝收。”

埃德聞奇怪地看過來:“你們在講段子?”

陸詔年索性鬼扯:“相聲,你聽說過嗎?”

埃德聞話比先前略多些了,三人一路掰扯到一座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高地。

仙氣縹緲的雲霧間,一眼望去就看到了那山穀中的銀色湖泊,像大地生出來的一麵鏡子,安靜又誠實。

陸詔年發出低聲感歎,原來這就是海子。

陸詔年忍不住要將漢語的美分享給兩個老外,內陸的人因為向往海,所以將高原湖泊稱為海子。

美森很有興趣,也分享他了解到的:“藏語裏把湖泊稱為‘措’。”

“下去吧。”埃德聞說。

他們從經幡飄**的高地下行一兩百米海拔。

海子近在眼前。

埃德聞收起無人機,和美森一起紮營。他們帶了一頂徒步帳篷,以免下雨,無處可躲。

埃德聞支起露營火爐,燒瓶裝礦泉水,準備做咖啡。

柴燃燒的味道讓人感到溫暖,陸詔年蹲在火爐旁休息。

埃德聞從背包裏拿出一隻橢圓收納袋,“坐椅子嗎?”

陸詔年有點意外,下意識說了“謝謝”。

埃德聞把收納袋放低上,沒有要幫她組裝的意思。

露營折疊椅大同小異,陸詔年平時就喜歡搗鼓這些東西,抽出金屬伸縮杆組好椅子框架,鋪上椅墊,陸詔年假裝問埃德聞:“坐嗎?”

埃德聞忽然露出玩味的眼神,“你總是這樣嗎?”

陸詔年有種強烈的被洞悉了的感覺,盡管這根本不算什麽把戲。她故作鎮定:“是什麽?”

“挑釁。”

陸詔年笑了,“難道不是你先嗎?”

埃德聞思索般的微微蹙眉,“我們還不熟悉,不是嗎?”

“我……”

埃德聞衝好一杯咖啡,戴手套的手掌心托?????著背底,遞到陸詔年麵前:“先彼此認識吧。”

陸詔年以為杯子會很燙,一下縮回手。瞄了下埃德聞的眼睛,她握住了杯子。

鈦製杯子隔熱,反而在杯子交接那一瞬,他指腹在她手上留下的感覺更深刻。

“燙。”他說咖啡。

陸詔年吹了吹水麵,垂下眼睫不去看他。

他好像在觀察她,注視著她,她不想撞上那樣的眼神,讓她懷疑自己始終做錯了什麽。

海子岸邊,美森的皮劃艇充足了氣,到旁邊來歇息。

埃德聞把另一杯咖啡給了美森,他們是咖啡愛好者,聞豆子,又聞衝出來的咖啡的氣味,喝一口,抿一抿。

陸詔年聽他們討論著,隻嚐到苦。

這種苦,在夢裏有過,以至於讓人產生了既視感。

*

埃德聞繼續搗鼓他的飛行器去了,陸詔年請美森教她劃船。

最後她霸占了人家的皮劃艇,獨自劃到湖心,輕躺下來,看近在咫尺的雅拉雪山。

其實那山峰很遠,隻是過於龐然的東西,即使離得再遠,也讓人自以為看清了。

在船上小憩半晌,手機持續震動擾醒了陸詔年,入眼的是湛藍天空下白雪描摹的山峰,湖麵倒影像另一個時空。

皮劃艇不知什麽漂到了岸邊,陸詔年滿懷眷戀地上了岸。

埃德聞和美森正在用黃油煎一塊牛肋排。

他們確實是來消磨時光的,可惜她還有工作。

“我得走了。”陸詔年說。

“為什麽?”美森驚訝,“離開這裏回民宿還是直接走了?”

“他們徒步穿越雅拉的隊伍下來了,我和那幫老男孩要去接他們。”

“所以還會回民宿?”

“似乎不會了,他們要求我收拾行李。”陸詔年擠出一個笑。

“噢……”美森惋惜地站起來,想表達些什麽,可他們還沒那麽親近。

“真希望你能在這兒多玩一會兒。”

“沒關係,我的目的地是拉薩,大家在路上說不定還能遇到。”陸詔年想的其實是,沒太可能了。

人與人的際遇,有時就這麽短暫。

“我送你返回。”埃德聞說。

“麻煩你了。”

兩個人的路意料之中的沉默。眼看著翻過這座山嶺,就能看到底下的藏族民居了,陸詔年出聲說:“沒和你們一起的話,今天我大概會在房間裏睡過去吧。謝謝你們,我度過了愉快的一天。”

埃德聞似乎無法回應一個陌生人如此認真的話語,略略皺眉,最後什麽也沒說。

陸詔年不在乎地揮揮手,同他分別。

*

幾個司機站在民居外的草地上吸煙、聊天,懶洋洋的貓兒在後邊的窗台裏曬太陽。

陸詔年走過去摸了摸貓兒,卻遭到胖哥訓斥:“快去收拾行李吧你!”

陸詔年僵了一瞬,想到都在等她出發,沒有任何辯解,上樓收拾行李了。

*

埃德聞揣了一天的對講機發出滋滋聲,美森的聲音傳來:“上麵下大雨了。”

刮風下雨,上山的路會變得泥濘,不好走。美森叫埃德聞別上去了,等雨停了,他自行收拾東西下來。

埃德聞看了看天,烏雲就要遮過來了。

他調頭下山,手揣兜,摸到一枚紐扣。是女孩子睡裙後領的係扣,他想,他應該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