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陸詔年跟在老李的車後邊, 車上幾個人是在路上接到的客人,與陸詔年一般年紀,一對戀人。陸詔年嫌他們吵, 讓他們藍牙連接車載音響,放音樂。

快出市區時,他們聽到了防空警報。

“怎麽了啊?”

“紀念日啊,抗戰的時候......”

陸詔年才在講座上溫習了,自一九九九年《重慶市人民防空條例》施行以來, 每年的六月五日, 重慶都會鳴放防空警報,以紀念抗日戰爭中大隧道慘案罹難的同胞。

聽長輩說,她小時候很怕這個聲音。長大漸漸不怕了,但還是覺得淒厲。

陸詔年調大了音樂音量, 把警報甩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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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詔年這次跟的車隊服務於一個本地生活方式機構。簡單來說, 就是集戶外運動品牌集合店與戶外項目的公司。

由於露營、徒步等戶外活動興起, 那些生活在城市裏不那麽差錢的“小布爾喬亞”也受到了自然的感召。旅遊公司千篇一律, 專業徒步團體太硬核難頂,而生活方式機構提供有趣輕鬆且自然的旅行體驗, 可謂量身打造。

陸詔年第一次接這種活兒,確實覺得他們的裝備說不出的講究。

陸詔年和老李兩個人開上了317國道, 車上的人全睡昏過去了。

四川入藏有分為藏南與藏北路線,藏南線從成都到康定, 途經途經十多個地區, 最終到達拉薩。這條路走318國道,路況不錯, 沿途住宿條件相對完善。

比起以佛寺觀光為主的藏北線, 藏南線勝在千變萬化的自然生態, 是自駕首選。

此次路線主要為戶外活動設計而非觀光,駕駛路線較經典線路相對曲折。

第一站是長坪溝,他們在景區附近找了間小餐館充饑,等成都出發的幾輛車過來集合。

一行共五輛車,二十來人,天南海北的都有。

坐胖哥車來的是機構向導揚子,三十歲左右。他自然地把陸詔年當作參與活動的夥伴,直到老李介紹陸詔年是司機。

揚子想了下,“哦,是和我說過有個女司機。”

陸詔年牽了下唇角,沒接腔。

她裹著咖色頭巾,長直發貼臉頰,臉顯得很小,像少女雜誌模特。已經給人很難信任的感覺,老李錦上添花,又提了句是工科生——女大。

揚子把老李叫到一旁說話。

陸詔年以為自己遇到麻煩了,但之後一路,揚子什麽也沒說,好像接受了隊伍裏有個年輕的女司機這件事。

長坪溝在四姑娘山北麵,地貌涵蓋森林、溪流、瀑布和雪峰,大峰海拔五千米,是公認的入門級雪山攀岩路線。

他們徒步六小時進入景區裏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營地,整理炊具與食材,生火做飯。

冷風拂麵,陸詔年手捧一杯熱咖啡。望著深邃夜空下的雪山,也生出想要攀登的欲望。可她是司機,等這些徒步的旅人攀越山峰回來,她負責送他們到下一個目的地。

在長坪溝待了一夜,第二天晚上,經受雪山風霜洗禮的人們蜷縮在吉普車後座,從小金縣到達新店子牧場,紮營休息,為明天徒步穿越雅拉雪山補充能量。

在經典的重裝徒步路線裏,雅拉穿越對新人較為友好,一般從起點營地徒步穿過雅拉雪山到達塔公草原,全程超過四十公裏,翻過四千八百米的雅拉埡口,還要一路往上。

從牧場草原到古道冰川,兩天一夜,途經四季。

陸詔年和司機們直接到徒步的終點等,住村落的藏式民居。

抵達已至深夜,蜿蜒的鄉村公路四周,隻聽得溪水聲,應是從遠處的雅拉雪山的冰川雪水。

民居的藏族小夥子在等他們,登記的時候和他們解釋,因為來的實在太晚了,已經沒辦法做飯了。

此處海報在三千米以上,做飯本就不是一件易事。胖哥爽朗地說:“沒事,有啤酒就成。”

幾個老司機笑起來,小夥子指了下吧台一側一排精釀啤酒的瓶子,“想喝什麽?”

胖哥樂了,“還真有。”

“給兄弟們整起。”

男人們湊過去看都有什麽啤酒,老李發現陸詔年還拘謹地站在角落,問:“妹妹喝不喝?”

陸詔年搖了搖頭。

胖哥對老李說:“你叫小妹兒喝什麽酒啊,這人。”

“別人還不是成年了。”

幾個男人笑起來,陸詔年知道他們在笑什麽,抿緊了唇角。

因為家裏的關係,陸詔年很熟悉司機這個群體,他們大多健談,暴脾氣,髒話不離口,時而開些低俗玩笑。

沒點性格跑不下長途,陸爸爸年輕時也這樣。

“我先去房間了。”陸詔年說。

老李點了下頭,其他幾個沒在意。陸詔年提起32寸的行李箱,往狹窄的樓梯上走去。

陸詔年把行李箱拖到轉角台階上,聽見樓下傳來聲音,似乎是別的客人。

*

民居是磚石結構,屋裏鋪了實木地板,每間房有暖氣和單獨的衛浴。陸詔年沒想到住宿條件這麽好,驚訝之餘,撲倒在柔軟溫馨的**。

男人們兩人一間,陸詔年單獨一間,還分到了最好的房間,床頭靠著一扇窗戶。隻可惜現下一片漆黑,不知是否因為天氣陰沉,連星星也看不到。

陸詔年拍了照片發給孟柔:今天終於睡到床了!

孟柔回複:辛苦陸司機!

附帶一個“**”的定位,又說:同睡。

陸詔年反手一個文字表情包,“我是直女,我不懂這些”。

陸詔年去梳洗。準備吹頭發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犯了低級錯誤——忘記先檢查設備,房間裏沒有吹風。

這裏夜間溫度隻有幾度,房間裏還沒開始供暖,很冷。她決定向民宿的管理人員求助。

陸詔年用毛巾包住頭發,披一件薄棉服,下樓。

明天不用開車,幾個男人還在客廳裏喝酒。他們說話聲音不大,肢體語言卻有些激烈,似乎爭論著什麽。

“老李,剛才那個人走了嗎?”陸詔年第一次帶稱呼和老李說話,幾個男人停下說話,看過來。

胖哥說:“你怕是該叫‘叔叔’。”

陸詔年頓了下,露出笑容:“把人叫老了。”

胖哥也笑:“妹妹真會說話,老李女兒可比你大!”

“我不是妹妹,你們可以叫我小年。”

胖哥愣了,陸詔年轉而同老李說話。老李告訴她,管理員拿走手電筒出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陸詔年掃了眼他們堆在門口的泥靴與行李箱,不願多打擾,上樓了。

拐角的房間門縫透著光,陸詔年思索了幾秒,走過去敲門。

來應門的是一個蓄絡腮胡的紅發碧眼的外國男人,看到陸詔年,他有點意外:“哦,你好,有什麽事嗎?”

陸詔年下意識咽了咽唾沫,隨之講英文:“你好,請問你有電吹風嗎,我忘記......但頭發已經是濕的。”

她語法上有些教條,不過美森聽懂了。

“你的房間沒有吹風嗎?”

“是的。房間裏本來是配了吹風的嗎?”

“嗯,每個房間應該都有。”

屋裏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美森,出了什麽問題嗎?”

美森轉頭說:“沒,一位年輕女士來借電吹風。”

小時候上不起外教的課,互聯網發展到今天的地步,陸詔年才有?????機會和外國人練習口語。第一次聽到有人稱呼她“young lady”,忽然緊張起來。

“沒關係,我可以去我同伴房間......”

陸詔年話還沒說完,木門吱嘎一聲大打開。

一張英俊的東方麵孔撞進陸詔年視野。

他比美森還高,五官深邃,不知道是否有混血。

男人打趣美森似的,說著“young lady,there you go”,將巴掌大的電吹風塞到陸詔年手裏。

“多謝。”陸詔年突然說了方言,自己也愣了下。

男人沒覺得奇怪,走開了。美森問:“還有什麽事嗎?”

“哦,沒有了,謝謝你們。”陸詔年擠出一個笑。

“你可以明天再還給我們。”

“好的。”

陸詔年吹幹頭發,想去還吹風機,又怕打擾他們休息。

“孟柔......”陸詔年在手機上打出一行字,最後刪掉。

*

這晚上,陸詔年感覺自己似乎夢遊了,早晨檢查門鎖發現沒有動過的痕跡,有驚無險。

夢遊症是睡眠障礙的一種現象,通常來說,多發於想象力豐富、神經發達的孩童身上。

陸詔年確證自己還是個孩童。

陸媽媽每天早上都會給陸詔年打電話,陸爸爸則無時無刻不在家人群裏噓寒問暖。陸詔年每到一處,也拍些照片發給他們。

陸詔年拿著手機下樓,民宿夥計招呼她吃早餐。

陸詔年回頭,看見吧台背後的開放式廚房多了幾道忙碌的身影,昨晚打過照麵的兩個男人正在吧台前享用自助早餐。

“吹風機……”陸詔年措辭中。

美森說:“沒關係,你晚一點還好了。我們馬上要出門。”

陸詔年來到吧台,幾個人說起吹風機失蹤事件。管理員表示了歉意,“待會我看一下。”

陸詔年隨即又提出一個問題:“晚上暖氣有點悶。”

黑發烏眼的男人瞧了陸詔年一眼,“你一個人?”

那邊的美國女主人解釋說:“她是那個四川旅社的人。”

陸詔年來之前就聽說,女主人是美國人,嫁給了當地藏民,把家裏房間分享出來,是為了給國際背包客提供落腳的地方。

“什麽樣的旅社?”男人頓了頓,自我介紹說,“埃德聞。”

“‘詔年陸’,你可以叫我,”陸詔年稍微聳了聳肩,釋緩不自然的感覺,“年。”

“哦,年。”老外們很感興趣。

他們從名字扯回旅社,陸詔年說明情況,“我是司機。”

“所以你今天休息,right?”美森說。

“算是吧。”陸詔年說。

美森邀請陸詔年和他們一起,他們準備徒步去找海子。

“遠嗎?”陸詔年有些顧慮。

埃德聞收回了他那清冷的目光,“走吧,美森。”

美森遺憾地說:“真的不和我們一起?It’s up to you.”(看你吧)

埃德聞走到門口,背上輕便的背包。

陸詔年不知怎麽較起勁來,欣然地對美森說:“好啊,我和你們一起。”

埃德聞回頭睨了她一眼,戴上鴨舌帽,出了門。

和美森一起出門時,陸詔年在門口取下鴨舌帽重新戴上,讓逆光描摹出同樣完美的側臉。

“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