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陸詔年!”

驚慌的女聲橫穿長廳, 埃德聞(Edwin)隨之定住腳步。同周圍的人一樣,他循聲看去。

電話震動,孚勒婭(Freja)打來了視訊。埃德聞一邊接聽一邊塞上藍牙耳機。

“我剛到。”他舉起手機, 朝視頻裏的女孩笑。

“哦,我是第一個打給你的人吧?”孚勒婭趴在她的單人**,下巴抵著毛絨抱枕,流露出些許少女般的甜蜜。

“你有我的航班信息。”

孚勒婭不滿他的平淡,努了努嘴唇:“好吧, 那邊天氣怎麽樣?”

“比我想象中熱。”

“你有感覺到什麽嗎?”

埃德聞思索片刻, 說:“我還不確定,隻是感覺到有一點奇怪。”

“飛了長途,你肯定會不舒服。別多想,放輕鬆。”

“當然。”

“祝你好運, 記得隨時聯係我。”

“祝你度過愉快的一天。”

埃德聞並非第一次飛長途, 這次不?????知是溫度還是別的原因, 一下飛機他就有些眩暈。

以至於視線掠過時鍾時, 似乎看見了幻想。但再一看,時鍾的秒針按照正常速度轉動。

視線在世界時鍾上稍作停留, 埃德聞跟著指示朝行李轉盤的方向走去。

*

孟柔完全沒注意到穿皮夾克的埃德聞,小跑過去, 拽住陸詔年胳膊。

“你幹什麽呀?”確認陸詔年神誌清醒後,孟柔蹙眉說, “你嚇死我了!”

“我覺得, 我的世界可能從‘疊加態’開始坍塌了。”

“啊?”

陸詔年垂眸,緩了緩說:“量子物理學裏有一個概念, 叫光電效應, 愛因斯坦解釋了這個理論……”

“STOP!”孟柔雙手按住太陽穴。

陸詔年頓了下, 咧笑:“好為人師了哈。”

兩人原路返回,沉默著來到職工食堂。

陸爸爸溫柔地責備說:“跑哪兒去了?打電話也不接。”

陸詔年指了下孟柔:“追帥哥去了。”

陸爸爸笑:“什麽帥哥呀,追到了沒?”

“我沒……”孟柔剛出聲,就被陸詔年掐了下,看在陸爸爸的份上,她隻好咬牙切齒地賠笑,“哎呀也沒有多帥。”

“陸叔叔認識的帥哥還不多嘛,微信裏全是,來你看……”

陸詔年默默走開,去打飯。

過了會兒,陸爸爸和孟柔端著餐盒到她後邊排隊,他們還在討論那個話題,孟柔說:“其實我也不是多想談。”

陸爸爸說:“你們還小,不急。”

孟柔說:“叔叔你真好,不像我媽,一天給我介紹這個那個的,還都是二十□□的老男人。”

陸詔年插話:“律師,美國藤校的。”

陸爸爸不懂具體指什麽,感覺蠻有含金量,笑說:“那很好呀。”

“那我讓媽媽介紹給陸詔年啦?”孟柔說。

“小年現在還是要以學習為重哦。”

“那如果小年耍朋友了,叔叔希望是什麽樣的?”

陸詔年簡直一頭問號,想說點什麽,可被爸爸塞過來的一碗粗糧堵住了話。陸詔年迅速把碗放回去,陸爸爸又塞了過來:“吃點這些好。”

“我不愛吃……”

“你好挑食。”孟柔趁機懟陸詔年。

“我們小年啥都好,就這一點。”打好飯,陸爸爸領她們落座。

陸詔年懶散地替爸爸把話說了:“是,是,我上輩子大小姐,吃不慣。”

“你媽媽和我小時候就吃這些,那個年代,災荒年生沒吃的。喂養的雞下幾個雞蛋,幾姊妹都要搶著吃。”

那是七十年代,陸詔年聽父輩說過許多次。

“叔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孟柔說。

“什麽問題?哦,”陸爸爸憨笑撓頭,“我覺得哈,別的都不重要,一個人首先要健康,再就是對小年好。”

孟柔有些失望,“就這樣?怎麽算好?”

“幫小年吃她不喜歡吃的,還會做小年喜歡吃的。”

陸詔年抿了抿唇,偷偷笑了。

*

陸爸爸今天值晚班,吃過飯就催促陸詔年和孟柔自己去玩。孟柔晚上有局,陸詔年獨自搭軌道交通回了家。

山城地處四川盆地東部,地勢複雜,因而軌道交通根據不同路線分別采用地鐵與單軌,但由於一開始建設軌道交通時,官方推行的是“輕軌”,人們習慣把軌道交通統稱為輕軌。

陸詔年最熟悉的是一號線,這條線可以從重慶曾經的商業中心解放碑到家,再從家到學校所在的沙區。

到七星崗站,陸詔年步行回家。坡道旁,老居民樓鱗次櫛比,一樓小店有散發冷清白熾燈光,有的將二手煙霧關在貼花紙的玻璃門裏,卻教麻將嘩嘩聲飄逸而出。

昏黃路燈拖長陸詔年的影子,直到消失。

老火鍋門前的行道,一個推車斜擺在那兒,紫色的驅蚊燈照亮繽紛的水果。

陸詔年在攤前頓足,輕聲說:“媽媽。”

打盹的胖女人抬起頭,一下笑了:“小年回來了。”

“媽媽,”陸詔年把保溫壺遞到女人手上,握了握那手指。媽媽的手圓潤而溫暖,撫平她的不安。

“怎麽了?”

“沒什麽。”

“你舅舅來過了。”

陸詔年蹙眉:“他來幹什麽?”

“回屋說吧。”

陸媽媽老家在南山上的一個村落,附近有座空軍墳。年輕時進城做水果買賣,擔扁擔過馬路,出了車禍。肇事者是陸爸爸。

陸詔年的舅舅那會兒還在念書,後來靠陸爸爸幫襯,做起了車行生意,日子過得尚可。

陸詔年升學時,陸媽媽跟自家親兄弟借錢,他卻稱拿不出錢來。陸媽媽下跪,陸詔年的舅媽害譏諷說“演給街坊看,要我們當壞人”。

兩家關係僵持了好幾年,再後來,陸爸爸得了脊椎病,不能再跑車了。舅舅給陸爸爸介紹了機場安保的工作。

逢年過節,舅舅總要提及對他們家的好,仿佛天大的恩情。

陸詔年不太喜歡這樣的舅舅,可到底是舅舅。

*

陸詔年幫媽媽收拾了水果攤,回到家。

陸媽媽從茶幾上找到一張名片,“上回跟你舅舅提了一句……本來說給你找個七八月的車隊,這個車隊臨時差人,工錢給的有點高。”

陸詔年為了爭取保研,要參加各種考試、競賽還有夏令營,獎學金幫補家裏生活,完全不夠用。陸詔年想在這個暑假找份工,沒想到媽媽和舅舅說了。

陸詔年高中畢業學車的時候就說是為了有朝一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可考了駕照後,但凡能摸到方向盤,幾乎都是在幫舅舅的車行做事。舅舅還美其名曰,給她練車的機會。

有爸爸指導,陸詔年車開的不錯。幫車隊開車,也參與了他們的不少戶外活動。但由於時間有限,多短途活動。

“時間太緊了,我不好請假。”陸詔年想也不想,回絕了。

陸媽媽說:“沒事呀,學校輔導員那邊,媽媽去說。”

陸詔年思忖問:“這肥差,舅舅肯讓我接?”

“他說你這麽大了,都沒去旅遊過,馬上大三,都要二十歲了。”

陸媽媽想了想又歎氣:“當時讓你複讀,你說高考怎麽都是那幾天,不願意。現在想考研考好學校,還是難……”

“我先了解一下吧。”

陸媽媽不識字,沒有智能機,陸詔年照名片上的手機號碼加了領隊微信。領隊姓李,有潛水、滑雪、急救等一堆資格證,這兩年專門做川藏大環線。

他們這次有一個為期十五天的深度行程,走川滇臧路線,結合徒步與越野,一路到拉薩。

晚上十點過,老李回複了陸詔年的訊息。他們後天就要出發,約陸詔年明天去麵談。

陸詔年猶豫了三分鍾,應了好。

*

鍾表倒轉仍然沒停止,陸詔年無法控製意識與身體剝離的感覺,一晚上也沒能睡著。

第二天早上,陸媽媽瞧著陸詔年臉色不好,有點擔憂。陸詔年謊稱睡好了,回房間擦了乳霜,用睫毛膏刷了睫毛和眉毛,再塗了唇膏。

陸媽媽驕傲地說:“真好。”

舅舅的車行在李子壩。陸詔年坐公交車到較場口,直接乘二號線過去。

二號線是山城建設開通的第一條軌道交通,最初采用日本日立公司設計生產的單軌列車,噪音較小。為此陸詔年特地研究過資料。

不過陸詔年最感興趣的,其實是二號線上的風景。這條線路沿江岸而建,一路能看到底下落錯的公路與高架橋,沿江樓房與頂樓的菜圃,還有穿進李子壩樓房,過佛圖關時鬱鬱蔥蔥的山林,像是電影中的畫麵。

二號線後來寫進了這座城市的名片,供遊人觀光打卡,陸詔年也沒有一點反感。或許是無意中聽說佛圖關舊作“浮圖關”,是古時的城門關隘,出了浮圖關就等於出了重慶城,陸詔年總覺得這條線路有點特別。

到了地方,老李想試陸詔年的技術,讓陸詔年在李子壩那條彎彎繞繞的盤山路上開個來回。

“我們不止是走國道,高原上很多路不好走,你如果有高反的話,有點麻煩。”老李說。

陸詔年熟悉這些話術,無非是想跟司機殺價。她也不廢話,說:“我會修車,修發動機。”

陸詔年和老李簽了合同,購買了旅遊意外險。

*

出發前一天,陸詔年找輔導員順利開到病假條。輔導員玩笑說,再這樣下去,別說保研資格了,你很可能被退學。

陸詔年把講座布置的作文放在辦公桌上,揣上假條走了。

盡管陸詔年抱怨,學校不花心思搞學術,淨搞這些政治任務,還是認真寫了作文。陸詔年覺著,人總要記得曆史,不止是宏大敘事的那些。

輔導員拿起作文一瞧,陸詔年寫的是,“論抗日救亡中貧困群體:集體失聲”。

晚上,陸詔年約孟柔吃飯,就在家樓下的老火鍋。

孟柔給了她一塊戶外防水腕表,陸詔年懷疑這表不菲,孟柔說,沒事兒,壞了就壞了唄,那律師送的。

陸詔年戴上,回家跟媽媽顯擺。

陸媽媽把幾幅中藥?????裝進陸詔年的行李箱:“你記得煎來喝。”

由於這個夢遊症,長這麽大了,陸詔年都沒有過宿舍生活。陸詔年每次出門在外,陸媽媽總擔憂。這回,媽媽比往常淡定,讓陸詔年感到反常。

陸媽媽說:“媽媽希望你健康、快樂,其他的都不重要。”

陸詔年既不夠健康也不很快樂,像是生來,靈魂裏就少了點什麽。

然而陸詔年更是個邏輯怪物,從不浪費一秒鍾矯情,她對媽媽粲然而笑:“重要,怎麽不重要,我可是要靠美貌吃飯的!”

*

六月五日早晨,陸詔年駕駛車隊的吉普上了路。

雨霧中,視野裏的一切時鍾,恢複了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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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某人抄筆記:幫小年吃她不喜歡吃的,還會做小年喜歡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