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昆明往西南方向飛行七百二十英裏, 抵達英屬印度下轄的緬甸仰光。
空軍機械師們以工人身份入境,來到中美合作的飛機製造廠,他們曾在杭州、漢口和雲南壘允組裝鷹式老戰鬥機及各式轟炸機。
五月, 西南季風強勁得能刮掉機翼尖端的油漆。
為了掩去痕跡,製造廠雇傭當地印度人承擔碼頭的搬運活兒。
將幾噸重的箱子送到裝配區,幾十名印度人合力將箱子撬開,給地板鋪上鐵板,好讓機身隨箱子底板滾動到U型起重機處, 便於機械師們組裝。
此外還修了一條碎石滑行道, 以連接製造廠和機場的跑道,避免飛機陷人泥沿。每當機械師組裝好一輛飛機,便用液壓係統將飛機的輪子放下來,通過滑行道移走。
這些極度保密的艱苦工作, 是為了美國誌願航空隊, THE AMERICAN VOLUNTEER GROUP, 簡稱**G。
早在中美正式簽署《租借法案》之前, 招募誌願飛行員的工作就開始進行了。國府開出豐厚條件,卻也沒能為上校招募到的飛行員到預期中的飛行員, 目前召集的一批人大多來自海軍或陸軍航空隊,飛過的戰鬥機不多。
戰爭前期, 上校就為國府效力,是中國空軍的高級顧問。蘇聯航空隊援華期間, 上校仍在昆明帶他的飛行學員。
飛行員稱他為老頭子, 美國來華的飛行員同樣叫他“old man”,中美飛行員還未正式打交道, 便展現了默契, 盡管這很可能是唯一的默契。
和誌願隊一起來的, 還有別名“戰斧”的P-40戰鬥機。
不過,戰鬥還未開始,誌願隊便遭受了損失。第一箱開箱的飛機,就因缺失太多零部件,無法升空作戰而擱置。
另一架在運輸途中掉進了仰光海港裏,打撈回來後,人們發現機翼上的鋁製蒙皮已經被海水嚴重腐蝕。
八月,緬甸進入了雨季,氣溫下降到三十五度,濕度攀升,飛行員們甫一來到棕櫚樹與龜背竹遮蔽的竹屋住所,便想調頭折返美國。
中國飛行員似乎韌性得多,帶來的鞋子、皮帶甚至皮卡車的輪胎都漚爛了,他們卻一聲不響。
或者照陶申所說,他們沒有高達六七百美金的月薪,和擊落一架日機五百獎金的承諾,他們隻有一條命。
陸聞愷沒有指摘陶申的言辭,他多少也有認同,他們有的,隻是這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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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之後,陽光普照,空氣悶熱而潮濕。早晨的起床號準時吹響,地勤人員開始幹活兒,接著飛行員們走進機場控製台的一間柚木教室上課。
上校用粉筆畫出日本零式戰鬥機的輪廓,講述起他的理論:“俯衝壓向日本飛機,先用機首的大口徑機槍攻擊,一旦距離靠近了就用上機翼的機槍火力,隨之俯衝飛走,再重複這一過程。這是蘇聯援華時,在重慶領空才去的戰術,核心點在於取得製高點……”
“老頭子,怎麽好像你和日本戰鬥機正麵交戰過?”
“噢,我的確親眼見過。”上校放下粉筆,招呼陸聞愷上前,“陸上尉所在的編隊與日本‘零式’有過交火,作為擊落過‘零式’的飛行員,不如請他來為大家講一講‘零式’的特點吧?”
懶散的美國飛行員各說各的,並不在意這位上校“欽點”的中方人員。
“那麽,就從編號開始吧,日機編號複雜,了解基本編號方式有利於幫我們辨認他們的作戰部隊,從而……”
陸聞愷一腔流暢口語吸引了飛行員們的目光,他咬字動聽,略帶一點英式吞音。
有人吹口哨,陸聞愷並未受影響,接著道:“以A6M飛機的編號為例:“A″代表作戰機,“3″代表日本海軍采用的第三款轟炸機,“M”代表三菱公司製造。A6M被命名為‘零式’,傳說中日本的第一任君主神武天皇在公元前 660年登基,該年即‘神武元年’,日本人很熱愛他們的傳說,嗯哼所以……”
早課之後,飛行員們來到機場跑道上進行實踐訓練。
由於空氣中過溢的水分,每次飛行前,必須立即排光油箱和燃油過濾器裏的水。再晚些,等陽光大剌剌照曬他們的飛機,金屬部件溫度攀升,就會連地勤人員也無法觸碰了。
這個問題亟待解決,沒過多久,工作人員便建造幾座遮陽的草棚,如此一來,當人們需要在飛機上進行作業時,就把飛機挪過來。
中國飛行員雖然同美國人一樣接受上校指導,進行高級課程訓練,但美方不情願讓他們駕駛“戰斧”戰鬥機。
這是一種液冷引擎裝置的戰鬥機,機首裝有兩挺點50口徑的機槍,機翼裝有兩挺點30口徑的機槍。柯蒂斯公司將其標記為 H-81型戰鬥機,美軍編號為P-40,在英國皇家空軍中則被稱為 “戰斧”式。
他們的上校不喜歡液冷引擎,因為一顆子彈就足以造成冷卻液泄漏,從而導致飛機報廢。但“戰斧”的迎風麵積和速度非常優秀,經過改良有了現在的P-40B。
中國飛行員沒有駕駛資格,隻能開著破破爛爛的蘇產老戰機或別的教練機,配合美國誌願航空隊的訓練。
但比起這些,更多不適應源於陸聞愷的身體狀況。他後背的燒灼感被這裏的氣候喚醒了,常常難以入眠。
伴隨著隔壁房間美國人與妓-女的歡愉之聲,陸聞愷通常隻能整晚整晚地吸煙。
夜晚,這個國度令人感到陌生。奇異的佛塔矗立在森林之中,泥窪地裏腐爛的水果散發著異象。
這香氣無形繚繞,盤旋著,令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
美國飛行員一批一批抵達,還有他們的駱駝牌香煙和價值十美分的吉列刀片。
往返昆明的美國記者告訴中國飛行員,美國誌願航空隊的總部設在昆明翠湖旁邊,一座大學生聯誼會所裏……有娛樂室,兵乓球桌、手搖式留聲機和喝不完的酒,後院還有棒球場與網球場,他們可以用低於吉列刀片的價格理發、刮臉,這對於旅華白人來說,是一項傳統享受。
美國人擅長講故事,即使一件小事,也繪聲繪色,妙趣橫生。
陸聞愷不大想聽對方說這些,但除此之外,還有想什麽的?
陌生的女學員對於飛行員有許多想象,她們寫信來,似乎指望與飛行員做筆友。然而飛行員僅有的浪漫,都給了當地女人。
陸聞愷收到過好幾封信,其中唯一一封英文來信,是陸詔年幾個月前寄出的,幾度輾轉才來了這裏。
信裏說,她在昆明的生活很充實,飲食合口味,一切都好。她去工廠參觀了,期待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她竭力表現出一種沒有經曆過傷痕的活力。
陸聞愷撫了撫信箋,收起來放進抽屜。他掀開竹簾走出房間,隊員等著他。偶爾是美國飛行員,或記者,做文職的女人,也有妓-女。
各色人坐在同一盞吊扇下,打橋牌、喝波旁酒。他們仿佛是緬甸最悠閑的一群人,直到警報聲響起。
硝煙在雨林中彌漫,陸聞愷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陸詔年。”他在夢裏反複出現她的身影,像是審判他的罪。陸聞愷覺得自己變得懦怯了,他不敢再將她放在心上,甚至不敢閱讀她的信。
若他對這人世間有片刻的確定,也隻能回答她:“這裏很好,天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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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下著雨,陸聞愷從機場出來,搭上一輛航空隊專用吉普車,耐爾大喇喇摟著他在昆明的相好,一個旗袍側縫露出吊帶襪環的女人。
“情調同緬甸女人?????不一樣,對吧?”耐爾掐了把女人大腿,誇張地笑起來。
陸聞愷牽了下嘴角,“你知道我——”
耐爾輕鬆打斷他的話:“你們是軍人,而我們隻是援助中國的雇傭兵巴拉巴拉,拜托,老兄,別這麽掃興!”
“我想睡一覺。”
“你跟我們一起喝醉了,今晚當然能睡個好覺。”
女人聽不大懂,卻察覺出耐爾想讓這個中國男人和他們一起玩樂,她附和道:“一會兒還有幾個女學生,很漂亮。”
知道她們假扮是大學生的妓-女,陸聞愷沒有拆穿,反正美國人也不在乎。
陸聞愷和他們一起來到酒館,看到幾個熟悉的美國飛行員,還有一個當地機場的中國工人。顯然,是個皮條客。
“我一會兒還有事。”陸聞愷道。
“剛回來能有什麽事兒,難得兩天假,就好好休息。”工人把一個稍顯稚嫩的女孩往陸聞愷懷裏塞。
陸聞愷不著痕跡地往旁邊靠,給女孩讓出位置。
“南屏大戲院正在映,妞妞,你不是最喜歡看電影嗎,你撒個嬌,一會兒啊,讓長官帶你去看。”
“我……”女孩不敢直視陸聞愷。
對座的女人和耐爾歡聲笑語,瞥見女孩生澀模樣,摸出煙盒,示意女孩給陸聞愷敬煙。
女孩掰開鐵製煙盒,卻讓煙絲散落出來。她一下漲紅了臉,尷尬不已。
陸聞愷若無其事地拿起煙,重新卷起來。女孩為他點燃煙,他噙著笑問:“最近有什麽電影?”
“《公民凱恩》……”工人神神秘秘地說,“這在重慶,可是禁映的戲呢!”
女人笑道:“那一定是出好戲!妞妞,還不叫長官帶你去看?”
女孩暗暗掰指頭數陸聞愷肩章上,囁嚅道:“陸上尉,你看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能……”
陸聞愷嗬出煙霧,抬眼瞥見窗外光景。
雨下大了,陸詔年頭發都淋濕了,卻緊緊抱著書包。
椅子在地上劃出尖銳的聲音,陸聞愷起身,陸詔年忽然轉身,大步跑開。
“怎麽了?”跟前的女孩慌張地退到一邊。
耐爾玩笑道:“他已經急著帶你去看電影了,不過要我說,這部戲不適合這個時候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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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詔年在路上遇到騎自行車的學長,學長載她來到工學院大教室,進去之前,學長想到什麽,把外套裹在陸詔年身上。
“不然換身衣裳?”
學長嚴肅而擔憂的模樣讓陸詔年忍不住笑起來,“張教授的講座不能不聽!”
離講座正式開始有幾分鍾,教授已經到了,教室裏坐滿了人。陸詔年和學長擠在末尾,衣服上滴著水。
旁人問他們怎麽回事,二人對視而笑,不語。
“你們約會了?”有人打趣。
學長義正言辭地辯駁,轉而低聲對陸詔年道:“算上上次借給你的力學筆記,你欠我兩次人情了。”
陸詔年悶笑,故作正經道:“知道了,多謝學長兩回‘救命之恩’,小女定當‘以身相許’。”
“你……”學長耳朵紅了。
“我是說,飛機的身。”
學長睇了陸詔年一眼:“輕浮!”
“是你們太……”講座開始了,陸詔年收住話茬。
陸詔年分明很期待這堂講座,可聽著聽著,竟走了神。
教授注意到陸詔年穿著男孩的外套,而身旁的男孩也淋過雨,戲謔道:“我常講,物理是一門羅曼蒂克的學科,可能有的同學誤解了我的意思,以為來聽我的課,也能收獲羅曼蒂克……”
滿堂哄笑,學長難堪地別過身去,而陸詔年仍未察覺。
“那位同學……”
有人提醒教授,那位是大一新生,陸詔年。教授有點驚訝,“工學院的學生?”
學長暗暗拽陸詔年衣袖,陸詔年回過神來,也不知眾人在討論什麽,抬手道:“教授,這題我會!”
一瞬寂然過後,教室裏爆發大笑。
“哦?”教授慈祥地看著陸詔年,“我提出的這個問題,你能解答?”
陸詔年這才看清黑板上羅列的公式與模型,是教授目前正在研究的課題,如何利用航空風洞進行空氣動力學的研究,說是學界都想要攻克的難題也不為過。
陸詔年咽了咽唾沫,道:“我再學習五年……說不定我就……”實在太丟臉,她沒能把話說完。
“好啊,期待我們工學院能出一個了不起的女工程師!”教授沒有給陸詔年難堪,接著講課了。
講座結束以後,師生魚貫而出。陸詔年把捂濕的外套還給學長,一下打了個噴嚏。
“你穿著吧,洗幹淨了再還我。”學長避開周圍打探的目光,推起自行車就走。
陸詔年快步跟上去,“方才教授講的洞內氣流擾亂,我沒有聽明白……”
“誰讓你不認真聽?”話雖如此,學長卻耐心講解起來。
工學院門口停著一輛吉普,引起了同學們好奇。陸詔年看過去,頓住了腳步。
男人用大拇指拋出硬幣,然後伸手握住。他攤開掌心,不知道看到什麽,轉過頭來。
“陸詔年,上車!”像是昨天才見了麵,他喚道。
陸詔年躊躇片刻,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了吉普。
“我是她哥哥。”看男孩還杵在原地,陸聞愷笑道。他收回搭在車沿上的手,拍了下車門,霎時將車駛出,絕塵而去。
陸聞愷瞥了陸詔年一眼,看到他的少女剪了短發,露出明朗的下頜線條,已褪去稚氣。他有好多話想說,最終佯作輕鬆地說:“怎麽穿人家的衣服?”
陸詔年目視前方,攥緊了書包。
一路沉默,直到吉普駛入花街南路,陸詔年再也忍不住,把書包猛地摔到駕車的人身上。
陸聞愷避之不及,猛踩刹車。
慣性使人傾倒,陸聞愷有所預料地逮住了陸詔年的衣裳。
二人像是擁在了一起。
陸詔年呼吸著,抬起頭來。
“我恨你。”她咬牙切齒。
陸聞愷雙手抹開她臉頰上濕發,抹她泛紅的眼眶。
“我剛才就琢磨著,你有沒有想我。”
陸聞愷伸出手,攤開手心,不知從哪裏變出了一枚美國硬幣,“林肯說對了,你想得都恨起我來了。”
陸詔年別過臉去,壓抑內心波濤。
“我不想……”
“可是我想得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