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每一個字節都蠱惑著陸詔年, 不願就此陷落,猛地推開車門,跑進住所。

外麵下著雨, 學生們大多待在屋子裏,氣氛輕快閑適,陸詔年好似闖入了一個不屬於她的地方,她快步跑上長而陡的木樓梯,與同級生擦肩而過也沒有打招呼, 直接鑽進房間。

同學來不及詢問發生了什麽, 就看見一個穿著製服的男人衝上樓梯,跟著進了屋。

房門合攏,雨聲傾覆。

陸詔年剛放下書包,聲如細蚊:“你出去……”

陸聞愷從背後擁住她, 雙臂將衣衫繃緊, 太用力, 令她整個人都縮了起來。她沒忍住, 眼淚掉下來,“放開!”

男人卻是將她轉了個向, 捧起她的臉——

如雨般的吻落下來,他發了狠。

陸詔年張開嘴, 他便往裏直搗,她推他, 推不開, 緊緊抵著他胸膛。這似乎被他當做了順服,他緩和下來, 細密地在她唇齒間輾轉。

陸詔年的外套與她那麽不合稱, 光是抱著, 就讓感到冷。陸聞愷拽著衣領,剝落她身上的外套。

濕漉漉的衣服落到地板上,陸詔年雙手得到釋放,不由自主攀住他脖頸。陸聞愷應和地托住她的腰,傾身深吻。

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幹裂的嘴唇慢慢柔軟,他唇舌的溫度在急促呼吸下攀升,她快在他的氣息裏融化掉。

沉浸在他的柔情裏,恍惚間記起一切不該是這樣子。

陸詔年一把推開陸聞愷:“你渾身都是煙味!”

陸聞愷微愣,注視陸詔年好片刻,確定她真的生氣了。他感到莫名:“我在學校門口等你到現在。”

陸詔年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你等了我很久?”

陸聞愷輕蹙眉,不知陸詔年在抗拒些什麽。陸詔年豁出去似的道:“你……杳無音信,就是為了泡Miss?”

陸聞愷和緩道:“沒那個閑心。”

“我都撞見了!你,還有好幾個美國大兵,周圍一群……妓-女。”陸詔年說出這個詞都覺得難堪。

“剛回來,無處可去,跟他們喝兩杯又怎麽了?”

陸聞愷對世事總有自己的框架,他一絲不苟,有時甚至過分認真。陸詔年覺得他變了,浮浪、輕佻,令人感到陌生。

“你一定要跟我計較,我還沒管你和男同學的事兒。”陸聞愷牽起一抹笑。

陸詔年瞧見地上的外套,反應過來:“那是我學長,若不是半路下雨,我——”

“不用解釋。”

陸詔年無處出氣,抬手將桌上的書籍、墨水盒揮到地上,不小心把“Lady L”也拂了下來。

細小的螺旋槳禁不起摔打,一片扇葉折落下來。

陸詔年怔住了,兩個人再沒話可說。

陸詔年繞開地上的東西,脫下她身上微潤的開衫,掛到衣架?????上,拿毛巾擦頭發。

陸聞愷看了看陸詔年刻意的背影,三兩下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放回桌上,就連飛機模型也隻是隨手一放,好像那並不是什麽珍貴的東西。

他拉開椅子坐下來,仿佛給彼此騰出時間來冷靜。

陸詔年隻當他不存在,打開衣櫃,換起衣服來。

陸聞愷靜默地看著陸詔年脫下旗袍,滑開胸衣的肩帶,一隻手伸到背後解開大口。她皮膚細膩,仿佛剛剝開的水煮蛋,若隱若無地散發水氣。包臀褲裹得緊緊的,筆直修長的腿沒有絲毫修飾。

陸聞愷鬆開領口紐扣,還不夠,他脫掉外套,散開後背熱氣。

她在用這份樸素懲罰他,然後呢,她還能做些什麽?

隻見陸詔年摘下胸衣,緊緊遮擋著,躊躇要不要轉身。

陸聞愷哂笑,低頭摸煙。

陸詔年瞥見陸聞愷無所謂的神情,心反而被蟄了一下似的。她怒斥道:“要抽煙,回你的地方去抽!”

可她不敢再看他,換好了衣裳,轉過身去,見他隻是把煙捏在手裏。

“你該換盒火柴了。”他把她的火柴放回桌角。

“那很容易得病,我不敢讓自己生病。”他沒由來地說。

好一會兒,陸詔年才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麽問題,她紅著臉駁斥:”誰管你了?!”

“你不管,還生什麽氣?”

“我才懶得跟你置氣。”

“是嗎?”陸聞愷看著陸詔年,似乎心底有什麽就要撕破他表麵的平靜,他再度拿起火柴。這次陸詔年沒有阻止,她捋了捋頭發,在床沿坐下。

陸聞愷劃亮火柴引燃煙,側身把右胳膊搭在椅背上,他斜著瞧了她一眼,又從正麵端詳。

“好看。”他指她新剪的頭發。

陸詔年不自然地看向別處,又抬腳踢了下椅子。

“你要真是恨我,罵我好了。”

陸詔年轉頭,恨恨道:“你就這麽對我!一年了,我等了一年,這才幾分鍾?你回來了,一點兒聲也沒有,你根本不知道,我……”

陸詔年說著就想掉眼淚,她雙手蒙住臉,察覺靠過來了,她索性把臉蒙到枕頭裏。

陸聞愷這才有些慌張了,觸碰她肩膀,試圖讓她緩和下來。

“我很讓你有負擔?”她的聲音從枕頭裏發出來,仿佛浸過雨的棉花。

“我沒有因為你感到負擔,”他拿走嘴裏的煙,搭手置於旁邊,“我不敢。”

“什麽叫不敢?”陸詔年轉過頭來,眼角泫著淚。

陸聞愷笑了下,手部習慣性撣了撣煙灰。

在陸詔年看來,這又是忽視她的動作,她一下奪走他的煙,不知丟到哪裏好,在木地板上戳出一個煙窟窿。

他傾身,她往後退,撇開他想要觸碰她的手。

“不敢讓老天知道,我牽掛的女人,是我的妹妹。”

好似電流穿過身軀,陸詔年震然而不得動彈。

陸聞愷撥開她額邊的頭發,觸碰她臉頰,目光晦澀難懂:“也許對你來說,這是好玩的遊戲——”

“沒有!我沒有當作遊戲……我分得清。”陸詔年攥住陸聞愷的衣襟,可是愈加無力。

“我長大了。”

陸詔年話語中的篤定令人心顫,陸聞愷輕聲問:“你不害怕嗎?”

“我發過誓,小哥哥,我跟母親發過誓……可那天,我還是趁著醉意犯了禁,我沒辦法欺騙自己,難道你能說服自己,兄妹也可以那麽動情地親吻?半夜驚醒,我總會想,是否因為我違背了誓言,陸家的人才遭遇了不幸——勇娃子死了,你知道嗎?”

陸詔年閉上眼睛,“可我仍心存僥幸,隻要你安好,我怎樣都行。”

陸詔年覆住陸聞愷的手背,緊緊握住。他手大,她隻能把他幾根手指攥在一起,即使如此,也感覺他會隨時從她手心抽開。

曾經摔下馬背也不會畏懼騎馬的女孩,害怕起世上的一切。戰爭毀滅了每一個人,巨大的不安籠罩她,她不敢假想未來,隻能確證他還安好。

她恨不得每分每秒去確證。

“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是兄妹,我從來沒怕過,可是現在我怕了,”陸聞愷道,“年年,如果有天我不在了……”

“我不許你這樣想!”

“老天懲罰我就夠了,我不希望你因為我……”

“不好!不好!”

陸詔年兩度打斷陸聞愷的話,她拽得太用力,他沒有絲毫防備地同她一起倒在了單人**。

被褥散發著進口肥皂與香水的氣味,陸聞愷忽然有種放心的感覺。她會生活得很好,有沒有他都一樣。

“你答應過的,你都答應過,你總食言……”

“對不起,以後不再講了。”陸聞愷換了稍微輕鬆地語調。他把陸詔年往裏擠,單手圈住她。

“我們有現代警報係統,聽說還有很好的密碼破譯專家,不會輸的……”

“噓。”

陸詔年收了聲,蜷縮在陸聞愷懷裏。

“小時候你做噩夢,我就這麽誆你睡覺。”(誆:哄)

“我常常做噩夢。”陸詔年咕噥。

好巧,我也是。陸聞愷連這樣的玩笑話也不敢說,他害怕她關心他,害怕她追問,他的夢魘是什麽。

是人燒焦的氣味,金屬殘片刺穿皮肉的感覺,血海淹沒田野……

*

去年九月,第四大隊於璧山失勢,撤離重慶。陸聞愷飛機操控係統被擊毀,飛行高度不夠,他沒法跳傘,連同飛機一起墜地。

他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

飛機燃燒了起來,大概日本人地認為飛行員必死無疑,一陣射擊後,撤離了。他們的狂妄給了陸聞愷一線生機。

陸聞愷用最後的氣力救下的小孩,跑出去求救,躲起來的村民和主任都來了。

主任擔心陸聞愷出事,他擔不了這個責任,便將陸聞愷送上了最後一輛飛往昆明的運輸機,幾位醫護人員給他止血,進行急救處理。

美國醫生給陸聞愷做了兩次縫合手術,一次是顱骨,一次是被飛機壓折的小腿骨。

醫生們都說,陸聞愷不能飛了。

短短半年複健之後,陸聞愷到第四大隊報道。升作大隊長的杜恒一開始不願接收陸聞愷歸隊,杜恒甚至放了狠話:你執意要飛的話,就去中航飛運輸機,第四大隊不需要死人。

緬甸戰局危及昆明,加之國府組建美國誌願航空隊的消息傳出,幾支飛行大隊猜測起,是否會有隊伍被派往緬甸。

既然是個死人了,就讓我去吧。陸聞愷對杜恒說。

陸聞愷致電身為航空委員會秘書長的夫人,夫人賞識這位擁有五星序列獎章的英雄,盛讚其魄力,命上校親自考核。

國府計劃派一批飛行員赴美進行高級訓練,人員由上校考核決定。上校問陸聞愷要不要去美國,陸聞愷笑說,以後吧,有的是機會。

上校目睹過陸聞愷與零式戰鬥機纏鬥的場麵,認為當前戰場需要這樣的飛行員。最後上校與周將軍決定了駐緬甸的中國飛行員名單。

在日本情報機構發現他們之前,他們日複一日進行實戰訓練。包括被稱作“狗鬥”(dogfight)的空中進行近距離格鬥——敵我都試圖進入彼此的後方區域,好比互相撕咬尾巴的狗;以及由於太過危險而為美國軍方禁止的“頭撞頭”——當兩名飛行員在空中相遇時,對衝而過。

但無論如何,都沒有真正的戰場野蠻。戰爭是經過精心謀劃與馴養的野蠻行徑。

從航校畢業到服役,經曆過數年空戰,陸聞愷忽然意識到,他恐怕選錯了路。

然而他飛得太遠,他的意誌就像殘餘的半箱油,除了飛抵目的地,沒有別的路了。

他們,從一開始就無法回頭了。

*

陸詔年在他懷裏睡著了。

陸聞愷輕手輕腳地起身,把飛機模型與碎片拿走。

夜晚,陸詔年醒來,看到書桌上亮著一盞油燈。書桌齊整,房間被人收拾過。

“Lady L”以一根透明魚線懸掛在窗前,微風吹拂,它的雙翼微微擺動,好似飛行著。

陸詔年來不及擦臉,拿起一件風衣外套與帽子,急匆匆跑下樓。

陸聞愷坐在樓梯口,擦拭著他的軍靴。旁邊放著一雙嶄新的瑪麗珍皮鞋。

“睡好了?”他起身,望向她。

“同我一道赴約罷。”

作者有話說:

本章別名“飛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