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說是辦公樓, 其實就是泥胚與磚塊搭建的房舍,幾個學生服務機構和理學院在南區這片。穿過一塊被叫作“草坪”的空地就到了北區,師生說聯大校園, 通常指的北區新校舍,這裏更為寬闊,有食堂和圖書館——唯一一幢兩層建築。聯大校本部占據了環城北路,邊上就是有名的翠湖。

穿城而過到拓東路,是工學院所在地。小施助教說, 聯大唯一真正明亮的地方是工學院, 因為那裏有學生搭建變壓器增加電力。

助教一口南方話,語調輕快而活潑,陸詔年聽來抿笑。

助教與她的學生是文學院曆史係的,他們說工學院沒有女同學, 才在見到陸詔年時感到訝異。

“你一個女孩子, 怎麽報考工學院?”男同學問。

陸詔年打趣道:“我喜歡明亮的地方。”

“哦!你喜歡發電。”男同學笑道, “不過等你到了工學院, 可不要失望。”

“那裏怎麽了?”

陸家派來的司機候在馬路邊,陸詔年請兩位師生上車, 男同學露出一幅果不其然的神色。

“你姓陸,又是重慶來的……”

陸詔年粲然一笑:“我今日剛到, 且準許我先適應下環境吧。”

男同學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聽說省政府組織了學生為一位新生舉辦歡迎會, 連‘大辣小辣’都去了——她們是四川軍閥楊將軍的女兒。”

“家父隻是普通生意人,至多幫我借一部車, 不會有那麽大的排場。”

“那就不知道了……”男同學撓了撓頭。

陸詔年麵上不顯, 心底卻是鬆了口氣。

不似直奉係軍閥那麽聲名遠揚, 川滇軍身在西南偏隅,然民初軍閥混戰時期,西南亦可謂風起雲湧。四川軍閥之眾,一雙手也數不完,不巧的是,陸家同他們多少有點牽連。就說雲南最大軍閥,他們的省主席,也是陸聞澤名簿上的甲方之一。

何以不入軍賬,甚至不擁握兵力,就能從小小佃農變成一方富賈?自然是做軍方的生意。

陸詔年對於這家世沒有什麽可埋怨的,亦非不敢承認。隻是男同學說的那位川將軍,就是陸詔年那不幸過世的未?????婚夫的表舅。

那位川將軍妻妾成群,子女眾多,誰知道“大辣小辣”是哪對姊妹,可無論是誰,陸詔年不願赴這迎新會。

小時候,她喜歡熱鬧,而今變了,她習慣去思考一樣事物的意義,開始用思考充盈內心。

她不再是那個吵著要邁出門戶的小小姐了,她的門在更廣闊的世界裏。

*

拓東路的會館建築群組成了聯大的工學院,中心的迤西會館用作教室、辦公室和圖書館;東側是全蜀會館,用作教師和學生宿舍及大教室;西邊的江西會主要用作實驗室。會館是木造結構的瓦頂房,環境比北區校舍好上許多。但宿舍仍然擁擠、簡陋,對陸詔年來說,像貨艙。

盡管工學院的同學提前聽說大一新生裏有個女孩,當他們見到陸詔年,以與想象中的女同學完全不同的形象出現在眼前,他們失去了原本的質疑、傲慢或別的什麽情緒。

陸詔年同他們笑了下,有個正在搬運設備的男同學差點摔跤。

“我們宿舍沒有女同學。”擅長物理公式的男孩忽然變得笨拙。

“我不住宿舍。”陸詔年維持著淺淡的微笑,“請問在哪裏報到?”

“你來晚了。”

陸詔年微微偏頭,不願多言的同學不得不多吐露兩個字:“恪守時間是工學院的基本規矩,新生報道結束,學長帶他們出去了。”

陸詔年抬腕看表,確是遲到了一刻鍾。

“我以為要先到本部報道,不太熟悉環境……”

“你以為就是你以為的?”

西南聯大是由清華、北大與南開合辦而成的,聯大正式成立後,學籍編號上則不再區別T、P、N,但學院之間的風格差異仍顯現了各自的背景。工學院來自清華,嚴謹守時是不二教條。

在來之前陸詔年便有所耳聞,她初來乍到,得表現好些,旋即誠懇道:“抱歉,下次我一定提前了解清楚,規劃好時間。”

另一位男同學勸道:“跟女孩計較什麽。”

“他們去工廠了,苦力活兒,你也幹不來。”

陸詔年不住宿舍,入學手續隻是一紙文書的事情。下午,陸詔年等到暫時代理行政事務的學長回來,辦好學生證件,去家裏為她安排的住所。

位於工學院與校本部折中的花山南路,附近是些咖啡館、西餐廳,路上隨處可見當地名流子弟、富裕的學生和外國人。

陸詔年來到街角,見到一幢被西班牙式斜頂建築,隨著外國人的到來,這種建築風格曾在東亞風靡一時。磚牆上有些爬山虎,二樓陽台種了月季,簡直不像宿舍。

這幢房子原是一個猶太商人的,後來陸霄逸買下來,放在陸聞愷名下。西南聯大從長沙遷往昆明,急需解決師生住宿問題,向陸家借了房子,其中這幢專門租給學生。租金是象征性收取,但對於一部分學生來說,頂一個月生活費了。

陸詔年揣起鑰匙,雙手拖拽行李箱,走上長而陡的樓梯。

房子的格局與姨母家南山上的家很像,陸詔年不小心恍了神,一步踏空,摔到地板上,而皮箱沿著台階滾落,裏麵的衣服與信件都散落出來。

陸詔年甚至沒反應過來,看見飛機模型也摔出來了,才匆忙跑下去撿。

動靜驚醒了正在樓梯下房間休息的人,男人鑽出來,倒把陸詔年嚇一跳。

周耕順撿起飛機模型,遞給跌跪在台階上的女孩,瞥見了機身上的刻字。

“木模型,很別致……紅豆杉刻的?”

陸詔年點了點頭,接過模型:“謝謝。”她起身去撿別的東西。

周耕順感到好奇:“聯大新生?”

“你是照看這屋子的管事?“

“差不多吧。”

“哦,我叫陸詔年。”

周耕順想了想,忽然拖長音“啊”了聲,“你是二哥的妹妹?”

“二哥?”這個稱呼讓陸詔年感到陌生,“你認識我二哥?”

“陸惜朝啊。”周耕順頗有點驕傲似的。

陸詔年也不禁“啊”了聲:“你是順兒?”

“你知道我?”

“我聽他們提起過你,在昆明做機械師。”

二人拾起散落的東西,塞進行李箱,陸詔年請他進了房間。

陸詔年的房間在三樓靠樓梯的裏側,窗戶朝南,采光不錯。房間已經收拾好了,陸詔年放好行李,把飛機模型放在了書桌上。

“我就說早上怎麽就有人來打掃,原來是你要來。”周耕順道。

“你不就是管事?”陸詔年道。

周耕順靦腆地笑了下:“前幾年我來昆明,二哥就把這房子借我住了。我一個人哪兒住得了,休息日過來歇會兒罷了。哦,我叫他二哥,是因為我們拜了把子……去年他和杜恒來昆明,見著我,喝多了。”

“他在昆明?”陸詔年別的什麽也聽不見。

“他們調到昆明,有不同的任務。”周耕順想了想,同陸詔年講實話,“委員會組建了一支美國誌願隊,二哥被選中,跟著去緬甸訓練了。”

陸詔年急忙找出那張來自緬甸的明信片,“我回信,都不知他能不能收到……”

德國進攻波蘭,隨即英、法對德國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麵爆發。去年,英法聯軍於敦刻爾克大撤退,英國岌岌可危,急欲保衛輸出資源的遠東殖民地。英國希望能夠借住東亞力量支援其在東南亞的軍事戰局。而美國考慮到全球戰略,需要中國牽製日本陸軍主力,以避免這股力量湧入東南亞和太平洋 。

中國同樣需要大後方的物資來支撐前線抗戰,與中國接壤的緬甸與印度則是重要的物資運輸通道。中美秘密簽署協定,中國用鎢礦、桐油等資源換取美國航空援助,共同阻止日本占領緬甸,控製連通雲南與緬甸的滇緬公路。

顯然,緬甸是戰場,而非訓練學校。

“他很好,我保證。”周耕順寬慰陸詔年。

陸詔年意識到自己驀然陷入憂慮,有點尷尬,佯作輕鬆道:“你叫他二哥,你是老幺?”

“嗯,杜恒老三,我老幺。”

陸詔年愣了下:“那麽老大呢?”

“走了。”周耕順平靜道,“第五大隊的大隊長閻孟雙,民國二十八年轟炸漢口,走了。”

“埋在昆明郊外空軍墳,那晚上我們去看他,拜了大哥。反正他再沒法跳出來罵我們孫子,杜老三做了主。”

周耕順說著又笑了,陸詔年竟從他神情中瞧出一點陸聞愷的影子。

“然後他們就去緬甸了?”

“二哥帶廿二隊去了,老三駐防昆明,到處跑。他今天從成都回來,我們約了晚上喝酒,你也來?”

陸詔年頓了頓,抬手掩笑:“那我當你們給我辦迎新會了?”

約定了時間,周耕順離開房間。陸詔年撐著桌麵轉過身去,落淚。

*

石火電光之間,陸詔年的大學生活開啟了。

或許說工學院的學生比別的同學幸運,因為學科的實用性,他們容易找到工作,幾乎從三年級開始就到各個公司、工廠與機場做事了。陸詔年憑借周耕順的關係,大一就進入軍事基地與壘允的中央製造廠觀摩學習,本來由於工學院唯一女同學的身份備受關注,這下更是引起了同學的議論。

那些悠閑的富家子弟聽說陸詔年的兄長是飛行員,都很好奇。他們籠絡陸詔年加入“大辣小辣”的咖啡社,以學術探討為由,帶上陸詔年去和美國大兵聯誼。

頭先幾次,陸詔年還覺得新奇,多幾次便忍不了了。她藏起來的小姐脾氣,甫一發作便遭到譏誚,他們說她假清高。出身門第不過爾爾,裝出一副有學問的樣子,就知道悶頭讀書。

在過去,陸詔年有的是辦法收服人心,可如今陸詔年不想耗費時間做這些。她寧願和學長約會——起碼他們能夠就升力原理討論一下午。

有時候陸詔年隱隱覺得,她變成了她以前討厭的模樣。

她渴望為這變化正名,每當這時,她就凝視著她的“Lady L”。

陸詔年覺得昆明像熱帶,地質係的同學糾正她,昆明屬於北緯低緯度亞熱帶,由於受印度洋西南暖濕氣流影響,日照長,霜期短。

陸詔年自然知道,可是在夢境裏,她希望這是熱帶。或者說,希望她在緬甸。

陸詔年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他,可是聽到空襲警報,看見美國的P-40戰鬥機起降,甚至是工廠裏螺旋槳刮起的一陣風,陸詔年不能不想起他。

“你好嗎?緬甸的天氣怎麽樣?”陸詔年把信寄去緬甸仰光,有一次甚至拜托美國飛行員捎去信件。

至少這一次,陸詔年確信陸聞愷收到了信,可他沒有回信。

陸詔年恨恨地想,等見了麵,一定要質問他,說的那些話是否都是騙人的,做的那些事……長巷街燈下他們的吻,是真的,還是夢境?

獨自度過春城的日與夜,陸詔年漸漸分不清了。

到底有沒有這個人的存在呢?

*

十一月這天,陸詔年從校?????本部趕去工學院聽客座教授的講座,路上下起雨,陸詔年擔心書包裏的圖紙被打濕,不敢用書包擋雨,反而緊緊抱在懷裏。

道路坑坑窪窪,陸詔年大步往前跑,踩到水氹,鞋襪全濕了。

“陸詔年,來躲雨呀。”屋簷下的女同學喚道。

陸詔年回頭,看到女同學和一個美國大兵在一起,舉止親密。

陸詔年無意理會,正要收回視線,餘光瞥見一抹身影。

她轉頭看去,透過酒館不大的茶色窗玻璃,看見花枝招展的妓-女和休假的美國飛行員。這場景不難見到,讓人意外的是,其中有張中國男人的麵孔。

他舉手投足很有些美國範兒,嚼著口香糖,漫不經心聽身邊男女講話,偶爾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

對座的女人從美國飛行員身上摸出一個鐵盒,打開來,裏麵的煙絲與紙都散開了。

陸聞愷抽出紙,撫平,把煙絲放到紙上,手分別捏著紙兩端,卷成煙卷。

他低頭,輕而快地舔過紙卷縫隙,將煙完全卷起來。

陸聞愷把煙卷一端塞到嘴裏,準備好火柴的女人便擦亮火花。他偏頭,吐出淺淺煙霧。

抬眸,撞上了陸詔年諱莫如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