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今晚沒有飲酒, 他清醒地目睹他苦行僧般修習的定力,被妖精點化成煙。

在這燈盞忽明忽滅期的長巷,陸聞愷短促地呼吸著, 含住了她下唇。

他們比想象中熟稔,唇齒契合好似天生。她張嘴喚氣,他輾轉著深入,掠過貝齒,舌尖輕劃上顎, 而後包覆她舌頭。

他的吻是貪戀, 抑或貪婪,他寧願隻此一生,隻此片刻。

警察的手電筒光打過來,陸聞愷將陸詔年完全擋在懷中, 他手臂抵牆, 放緩呼吸。

“你們做什麽?”

飛行員吹著口哨過來了, 他們把夜巡的警察轟走, 歪七扭八地抱在一起。

陸聞愷抹了抹陸詔年唇角,轉過身來。

杜恒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兩兄妹, 輕快道:“喂!你送幺妹回去吧,我們走了!”

他們把車丟給了陸聞愷, 兄妹二人上了車。

“你呢?”

濕冷的空氣驅散麵頰潮熱,陸詔年試圖說些什麽來掩飾心底的意猶未盡。

“一起回公館。”陸聞愷簡短作答, 將車駛出去。

公館四下清幽, 他們走進屋裏,正巧遇上勇娃子在公館裏巡視。

老爺他們不在, 章小姐還未回來。勇娃子道:“新來的女用叫阿榮, 住原來又綠那間房, 小姐和二少爺有需要,撳鈴便是。”

陸詔年吩咐勇娃子去歇息,拿了燭台上樓。

陸聞愷送她到房間門口,替她掩上門。

陸詔年隻希望今晚能安然入睡,可以一晚上反複夢魘,撳鈴後見到不熟悉的女用,好像忽然失去依靠似的,她把人趕出去,悶在被子裏哭。

她無法解釋所夢見的幻想,隻懂得其中一個場景——奸夫**-婦被釘在木板上沿著江流,往地獄漂流。

小時候目擊此事,留給她深刻印象,是否預示著,罪惡早已埋藏在她內心?

不倫——

縱使發下毀家滅門的毒誓,她也想握住這瞬間。

是因為動**亂世,家門不堪,還是出於她的自私?

陸詔年覺得她無法再像小時候那樣純粹的喜歡小哥哥了,此刻的喜歡夾雜了欲念與渴望。

陸詔年睡到晌午,用人阿榮昨天遭到她訓斥,不敢進屋,小心翼翼地在門口喚她。

陸詔年慢騰騰起床,叫阿榮進來。

“二少爺叫我來為小姐梳妝……”

“嗯。”陸詔年見阿榮怯生生的,歉疚道,“抱歉,昨晚我發夢,昏了頭。”

“沒有……”阿榮?????忙說。

“家裏都曉得,我自小夢魘纏身。”

阿榮感覺陸詔年是真心的,便道:“我老家流傳治夢魘的民房,小姐若是不介意,一會兒我為小姐煲湯吧。”

“聽口音,你是南方人?”

“廣東來的。”阿榮一邊為陸詔年梳頭一邊道,“多虧遇上趙小姐,我才能順利逃到大後方。”

陸詔年一怔,“哦,你是趙小姐介紹來的?”

“嗯,原本趙小姐把我介紹給章小姐,可章小姐並不需要幫用,是陸老爺讓我照顧她……”

當初從南京回來,他們派趙小小照顧她,趙小小認識章亦夢也不奇怪。

陸詔年道:“我有些時日沒見到趙小姐了,她可好?”

“趙小姐就住在隔壁,有時來家中吃飯,陪章小姐打牌。”阿榮往鏡子裏瞧了一眼,“章小姐總輸牌。”

“她又不怕輸。”

從陸詔年話語中聽出譏諷,阿榮不再往下說了。

陸詔年來到樓下,聽到飯廳傳來章亦夢的笑聲,陸詔年便說沒胃口,不想吃飯。

阿榮去飯廳稟告,回來道:“二少爺請小姐過去。”

“我就不。”

“鬧什麽脾氣?”陸聞愷猜到陸詔年發倔,走了過來。

陸詔年睇他一眼,接著瞧見跟著他而來的章亦夢。她握煙杆,妝容精致,可那眼神似夢非醒,頗迷惑人。

陸詔年冷笑。

章亦夢似乎懂得她的想法,輕描淡寫道:“我倒是想,可我做不了王昭君。”

陸詔年道:“那也是當世楊玉環。”

章亦夢微笑:“幺小姐過譽,亦夢擔不起。”

“我出門了。”陸詔年拂袖。

陸聞愷同章亦夢頷首,跟了上去。

章亦夢遠遠道:“齊襄公可是昏君!”

陸聞愷身形一頓,沒有回頭。

午後街市冷清,陸詔年走在前,陸聞愷慢慢跟在後邊。

走過長街,還不見他上前搭話,陸詔年忍不住轉身。

陸聞愷若無其事地指著旁邊的鋪子道:“吃蘇州小籠?”

“你討厭!”

“還跟小孩似的。”陸聞愷來到陸詔年麵前,陸詔年抬眼瞪他。

“好了,你在哥哥這兒,就是小孩。”

“我不是。”陸詔年氣鼓鼓道。

“那你生什麽氣?”

“那章亦夢——”

“我問你,別提旁的人。”

“我就是生她的氣,生你們的氣!”

“章小姐住陸公館,同父親關係匪淺,我隻得以禮相待。”

陸詔年甩手:“想到南京那會兒,我就生氣!”

陸聞愷笑起來:“這都過多少年了?”

“多少年我都不會忘!”

陸聞愷稍稍俯身:“你再這麽鬧,我可就堵你話了。”

陸詔年霎時臉紅,側過身去,咕噥:“淨胡說。”

他們來到一家西餐廳,陸聞愷吃得快,一邊抿咖啡一邊看陸詔年吃。

聽到鄰桌約會的男女討論起近來熱映的《亂世佳人》,陸聞愷道:“你昨晚就看的這個?”

“啊,是的,可是我睡著了。”陸詔年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看電影有什麽意思。”

“那什麽有意思?”

吃過飯,陸聞愷帶陸詔年到姨父那裏,借了一部機器。盡管可以手持,對於陸詔年來說還是有些笨重,陸聞愷說,他飛機都能拖動,這算什麽。

陸詔年吃驚:“真的?”

“你怎麽什麽話都信?”

陸詔年發現被捉弄了,抬手就朝陸聞愷打去。

陸聞愷輕易躲閃,把她生氣的模樣印在不斷滾動的膠片裏。

他們胡亂拍了許多影像,膠片像毛線一樣卷不完。

最終還是卷完了,陸聞愷離開時帶走了這幾盤膠片。

陸詔年蹲在地上,給陸聞愷係了鞋帶。

“下次,不知何時再能相見。”陸詔年道。

“珍重。”陸聞愷道。

*

炎炎夏日,日軍攻破湖北,占領宜昌,將當地機場作為日軍轟炸陪都的前進基地。

隻見修長似雪茄的銀白色戰鬥機輕盈躍於雲間,降下黑雨。

陸詔年聽防空司令部的人說,日本人把它叫作零式戰鬥機,同九六式艦載戰鬥機一樣靈活,速度更快,且航程更遠,除了標配小口徑航空機槍,還裝備兩挺20mm口徑的機炮。

陸詔年聽不懂,可城中景象讓她害怕起零式戰鬥機的威力。

人們與她一樣,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這種戰鬥機不再是他們的武裝力量可以抗衡的。

零式戰鬥機無休止轟炸下,重慶城化為廢墟。

八月,宋夫人作為航空委員會秘書長,宣布將三年前“八一四”大捷這天立為空軍節。

人們在煙塵與泥濘中掙紮求生,大罵空軍無能,國府無能。

學生們聯合起來,發起運動要求國府控調物價,整肅黑市,以民生為重。

陸詔年心底難過,佯作兩耳不聞窗外事,皆不參與。

節日當天,飛行員低空表演飛行特技,人們湧上街頭,都去看新奇。

憤世妒俗的學生也不例外,拿起傳單,舉起橫幅,要好好“敲打”無力迎戰,隻知取悅要員的空軍。

同學們希望有陸家小姐坐鎮,給高台上的長官們一點顏色瞧瞧。

陸詔年不願公然同父親作對,奈何怎麽拒絕都沒用,同學們拉起她,連同她正在寫的作業本,來到街頭。

陰影遮蔽日光,戰鬥機越過青瓦房舍,卷起傳單,漫天紛飛。

陸詔年抬頭,看到機身上的漆印編號——2207。

2207在空中半翻滾、螺旋翻滾、殷麥曼式回旋——將飛機急劇拉起,在爬升時改變航向,並回滾,最後以一個轉向和半旋壓軸,高速飛離。

人群爆發歡呼。

“是小哥哥!……”陸詔年雀躍之聲淹沒於人群。

*

螺旋槳轟鳴聲透過耳罩槌擊耳膜,護目鏡緊緊箍住眉骨,抵住鼻梁山根。

背上汗溻了,高溫悶得人喘不過氣,陸聞愷迫使自己丟掉所有的身體感覺,隻留下眼前視野——

戰機越過蒼翠山巒,飛入雲層。

“分隊長!分隊長收到請回答!Over!”

聽到通訊裏傳來隊員的聲音,陸聞愷略鬆了口氣:“2205,報坐標!Over!”

“璧山——”

對方話未說完,一陣尖刻的電流聲傳來,然後斷線。

陸聞愷咽了咽喉嚨,幹澀得緊,他調通訊頻道,接通大隊長:“日機已進入璧山空域,廿二隊遇襲,請求大隊支援!”

大隊長指揮陸聞愷率領第二十二分隊伏擊,杜恒率第二十三分隊支援,將敵機引到低空,大隊長與第二十一分隊再從高空入敵機陣營。

以寡敵眾,他們隻能取巧,盡管在雙方戰機條件懸殊之下,這一策略顯得那麽笨拙。

他們必須堅守,這是他們的使命。

成群的零式戰鬥機以堅不可摧的姿態襲來,機槍炮火震響大地。

“擋不住了!”副分隊報告。

陸聞愷來不及回話,杜恒的頻道插進來:“誰他媽敢說擋不住!收住!”

隻見杜恒的座駕率幾副殘機從側方朝敵機攻去。

陸聞愷猛然道:“回來!杜恒你給我回來!”

“惜朝兄,人貴有誌,看來到了我杜某大展拳腳之時了!”

一架敵機俯衝而來,陸聞愷側翻回旋,操縱杆拉到底,戰鬥機霎時如斷線的風箏往下墜。看著搖擺不停的儀表指針,陸聞愷用力將操縱杆往回拉。

隻感覺到綁在座椅上的身體往下墜,鏈接綁帶的合金掛扣顫抖著。

陸聞愷鬆了手,戰鬥機抖動了一下,仍在墜落。

他閉上眼睛,提起操縱杆。使出全身力氣翻轉擠壓,好似要用人力扭轉物理定力——

戰鬥機倒轉回來,油箱負載,不知燒到哪根線,黑煙從機翼下冒出來。

整個機艙都是刺鼻的焦灼氣味。

陸聞愷不管不顧地升空,追上杜恒。

杜恒沒有拿隊員的生命冒險,早已下令分隊撤退,他隻身擋在後方,試圖以卵擊石。

陸聞愷一路掃射過去,可處於低空劣勢,很快就有三兩架敵機俯攻而來。

像是大人與孩童嬉戲,他們輕鬆得甚至能在飛機上享用點綴梅子、海苔的鱒魚盒飯。

得益陸聞愷的助攻,杜恒找到間隙擺脫敵機。

“撤!”杜恒提醒陸聞愷。

陸聞愷隨即提速升空。

離得有些近了,杜恒才發現陸聞愷飛機的異常:“怎麽回事?”

“沒問題。”陸聞愷掀開機艙獲取氧氣。

敵機追上來了,杜恒一麵躲避子彈,一麵朝梁山方向飛行,聽到轟炸聲,他破口大罵:“媽的!鬼子還有增援!”

日機從不同方向奔襲梁山,要將準備撤離的第四大隊一網打盡。

陸聞愷欲再次提速,卻發現操作盤漸漸失控,掉落下去。

杜恒回頭一瞧,大喊:“惜朝!”

轟、轟隆——

伊十五連機帶人撞向日機,化作濃雲。

火光染紅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