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四大隊聽我命令!撤, 別回頭!”

斜墜之際,陸聞愷瞥見伊十五裏大隊長的臉龐,陽光在他的護目鏡上閃爍光澤。

大隊長的伊十五衝撞零式戰鬥機的一瞬, 氣波將飛機撕成碎片,一塊鐵皮飛濺而來,撞上他碎裂的防風罩——

碎片在他手臂?????上劃出血絲,他毫無感覺般緊緊握著操縱杆,迫使快失去控製的飛機朝田野滑翔。

一陣顛簸, 陸聞愷同飛機一起翻倒在田野裏。

空氣裏彌漫著燒焦的氣味, 血從他頭上與耳朵流出來,淌過他眼皮。皸裂的嘴唇微張著,承接他微弱的喘息。

他睜開一道眼縫,看見天空瑰麗, 如盛開的晚霞。

日機朝田野投下炸-彈, 慶賀他們輝煌的勝利。

爆炸聲中, 躲在水田裏的孩子匍匐著靠近墜毀的戰鬥機。低空的日機發現了他, 尾部的射擊手操縱機關箱射了過去。

嘡嘡嘡嘡嘡,子彈在幾近全毀的戰鬥機上留下一串窟窿。

陸聞愷單手解開上半身的鎖扣, 側身擠出機艙,把小孩拽到懷裏, 一起滾進水田汙泥中。

濃煙滾滾,戰鬥機的油箱驟然炸裂。

猶如炮竹聲, 為輕盈的零式戰鬥機送行。

*

“九月十三日, 於璧山上空發現敵機蹤影,駐防重慶的第X大隊即刻迎戰。我以寡敵眾, 然誓死報國不生還, 鄭大隊長駕駛座機撞向敵機, 與敵機同歸於盡……”

陸詔年讀到這則新聞時,第四大隊已撤離重慶。

同學們分成兩派,一派認為空軍戰士英勇無畏,一派堅持國府建立空軍隻為斂財,甚至神神秘秘地散播傳聞,據日方報道,蘇聯援華,不止交付戰鬥機,還有飛行員與機械師,他們是重慶空戰的主要力量。

陸詔年沒有閑心與同學爭辯,稍信給又綠,詢問陸聞愷的安危。

此戰役損失慘重,司令部不肯公布人員傷亡與損失,陸家也無從得知具體情況。又綠想辦法向外界打聽,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石森。

又綠坐船進城,直接找上石森住處。

石森正用昨晚吃剩的辣湯就稀飯吃,見又綠驚訝,他苦笑道:“現在憑票都用搶的,我跑新聞回禮來,米已經賣光了。吃不起‘八寶飯’,勉強喝點‘玻璃稀飯’。”

戰前一石米十幾元,如今要上百元,這還是政府專門開通的供糧渠道,質量差一些,也就比黑市價格低廉。本埠人民苦中作樂,將這種混雜石頭、砂礫,甚至老鼠屎米叫作“八寶飯”,清得看可以照出人影的米湯則是“玻璃稀飯”。

石森是報社記者,偶爾搶不到,但還買得起,工人、貧農根本吃不起大米,靠豆渣、包穀維生。

又綠來找他辦事,少不了“送禮”。這次給他拿來一大袋白淨的米,還有一塊豬肉。豬肉比大米漲勢還驚人,石森平常和老師一起應酬,才有一餐肉吃,此刻見到紅彤彤的豬肉,口水直淌。

“可我是跑社會新聞的,前線的事情,知道的不多,更不要說陸家都打聽不到的事了……”石森為難道。

“就知道你沒用!”

“我有個同學是前線軍醫,或許可以幫你問問?”

“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又綠感到失望,卻還是為石森炒了一盤薑絲鹽煎肉。

石森大快朵頤,感激道:“下次你要有什麽事,盡快找我!”

又綠白了他一眼,無奈而笑。

又綠回到陸公館,給陸詔年收拾些換洗衣裳送去學校。出門時遇上鄰居趙小小,又綠問候了一聲。

“章小姐在嗎?”趙小小問。

“章小姐去司令府打牌去了。”又綠道。

“沒有給我留話?”

又綠搖搖頭,“阿榮隻說章小姐去打牌,沒說……你們有約?這阿榮妹子是新來的,不大懂規矩,還請趙小姐勿見怪。”

“無妨。”趙小小道,“我進去等可以吧?”

“自然。”

又綠看著趙小小跨進公館大門,總覺得有點古怪。正巧趙小小回過頭來,又綠倒有些不好意思。

“對了,我聽大使館的人說,國防供應公司調了一撥款項到昆明,似乎是給第四大隊的。”趙小小道。

又綠欣喜道:“這麽說,二少爺去昆明了?”

“我隻是聽來這麽一說,不過,眼下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是,是這樣!我這就告訴小姐去!”

趙小小笑了下,往公館裏走去。

*

傍晚,又綠來到南開中學,將趙小小所言轉告陸詔年,陸詔年將信將疑,仍沒能放心下。

“不過,我先告訴意映好了。”

又綠打趣:“小姐曉得關心別人了。”

“我什麽時候不關心你們了?”陸詔年默了默,歎息道,“意映給我補課,總要提起小哥哥。她真心喜歡小哥哥,我不想讓她傷心……”

察覺陸詔年心有歉疚,又綠寬慰道:“二少爺風流蘊藉,自少了愛慕者。陳意映雖為小姐補習功課,可我們也不是沒待她好,酬勞豐厚不說,還——”

“都是應該的。”陸詔年打斷又綠。

“陸家的人啊,都宅心仁厚……”見陸詔年無意再說下去,又綠岔開話題道,“說起來,大少奶奶在鄉下老宅,這公館裏的事都沒人打理了,那新來的阿榮也不記事,笨手笨腳。”

“阿榮過去幹粗活兒,是不大懂城裏的規矩。”陸詔年想起來道,“你這嘴,你可別去說人家,人家現在伺候章小姐,萬一告你禦狀……”

“我哪有,又不是卻紅,她要是見到阿榮,保不準把人罵哭。我麽,十天半個月才回趟公館,哪有這閑心……”

“住鄉下,委屈你了?”

“沒有。”又綠癟嘴,“就是小姐不在家,我一個人寂寞。”

“哎唷!”陸詔年卻是受用,甜蜜地笑起來。

*

轉眼中秋,陸老爺把一家人叫回公館,設宴同慶佳節。

陸聞澤琢磨著,把董醫生一家也請了過來。馮清如見了,私下問陸聞澤是為何意,陸聞澤道:“陸詔年始終要找一個人托付終生,施家雖不是世家大族,可施芥生待小年……”

城中興起“抗戰夫妻”熱潮,不管從前有無婚配,人們孤身來到重慶,都急欲找另一半把這日子捱過去。

陸詔年克死未婚夫,名聲不好,仍不乏高門欲與陸家結成親家。依陸詔年性子,想必不肯答應,可她這個年紀了,總要嫁人。陸聞澤覺得施芥生與陸詔年有感情基礎,他也頗欣賞施芥生,屬意讓施芥生入贅陸家,兩全其美。

“老爺都不能定小年的婚事,你還想……”馮清如暗暗生氣,“你外邊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可家裏的事,得問過我的意思。”

“父親也著急啊。”陸聞澤道。

“老爺是著急,急著納姨太太們!”

自打馮清如過門,第一次講這般忤逆的話,陸聞澤愣怔不已。

他不悅道:“我都同你解釋多少遍了,我和章亦夢什麽事情也沒有,我根本就不喜歡那樣的,你還不了解嗎?以前是為了公司的事情。”

“你們父子倆夠荒唐了,且給這個家的女人留些顏麵吧……”

這時,前廳傳來**。

馮清如未來得及傳卻紅,勇娃子幾步走來說,中央的熟人來給老爺道賀。

“老爺怎麽說?”陸聞澤來不及避開馮清如,低聲問。

勇娃子耳語道:“先前司令部不肯知會陸家飛行大隊消息,老爺就懷疑……”

陸家與黨委員及司令部皆有密切往來,可謂在CC與黃埔係之間都吃得開。今次,兩黨紛爭波及陸家,代表CC係的中統以陸家窩藏日偽特務為由,借道賀之故,封鎖並搜查陸公館。

“亦夢小姐怎麽說?”陸聞澤道。

勇娃子道:“還未出麵,恐怕事情沒這麽簡單。”

“難道陸公館真有特務不成?可他們直接進來抓人,動靜也太大了……”

馮清如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麽好。兩個男人走出去,她也提起裙擺跟了上去。

飯廳裏推杯換盞,陸詔年同施芥生樂嗬嗬地說話,對暗藏的殺機毫無知覺。陸聞澤招呼陸詔年:“大嫂有事叫你們。”

“哦……”陸詔年笑著朝馮清如走去。

“你也去。”陸聞澤拍了拍施芥生肩膀。

施芥生起身,不經意瞥見來客別在腰後的槍,回頭看陸聞澤,在對方眼神示意下,把兩個侄女和麥麥也哄去了偏廳。

“什麽事呀?”

陸詔年以為大嫂給孩子們包了禮物,驀然聽到槍響。

眾人俱驚。

“那邊!”

槍聲來自後院,幾位穿製服的青年立馬舉起槍,衝了過去。

一群人來到後院,隻見女用阿榮倒在血泊之中。

兩人循著小路,翻出院牆,另一人護住委員。

勇娃子欲邁步過去,青年打響槍聲:“誰都不準動!”

“去看下怎麽回事。”委員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靠近阿榮,探查頸部脈搏,回稟:“斷氣了。”

他嫻熟地搜查阿榮的衣物,一無所獲。

守在公館外的一群警察衝進來,開始搜查陸公館。

他們沒找到槍殺阿榮的人,反而在用人房搜出一台無線電與《孽海花》偽裝而成的密碼本。

一群人被控製在偏廳裏,陸詔年抱緊雙臂,有些害怕。

章亦夢譏諷道:“有什麽好怕的?”

陸詔年驚詫地看了章亦夢一眼,小聲道:?????“難不成家裏真的有……”

“誰知道呢,中統淨愛搞這些神神鬼鬼的把戲。”

不消說中統、軍統,陸詔年以為特務隻是一種傳聞。

須臾,中統的破譯專家傳回消息,證實阿榮是汪偽政府的特務。

他們要帶走與阿榮聯係緊密的章亦夢,陸霄逸權衡之下,沒有阻攔。

章亦夢泫淚欲泣:“老爺……”

“我明天就去接你。”陸霄逸道。

章亦夢揮開兩旁的人,冷笑道:“我自己走。”

人皆散去,他們還留了人在陸公館外監視。

陸霄逸方才顯露情緒,怒道:“陳家弟兄太不給我顏麵了!聞澤,你一定想辦法,明早把亦夢接回來!”

陸聞澤思忖片刻,委婉道:“父親,當初章亦夢來,我就說這個人不簡單,時局動**,她從香港回來,不見得還衷心軍統……”

“明麵上她還是軍統的人!軍統裏出了個叛徒,那也該由軍統處置……軍統的人在我家被中統捉了去,往後還怎麽跟戴局長打交道?”

*

翌日,陸詔年來到和陳意映約定的圖書館補習功課,她還未定下心神,忍不住把昨天的風波告訴陳意映,陳意映叮囑道:“千萬別在外麵說這些,這世道亂得很,我聽說啊,我們學校都有這些人。”

“啊?”

“還有那些記者,說不準的。”

陸詔年驚駭,“石森?……”

“他?傻裏傻氣的。”

“我看啊,還是讓又綠少同他來往微妙。那阿榮說被殺就被殺了,我害怕……”

陳意映往陸詔年頭上敲了一記:“不是你該管的事情,別再想了。”

“陸家發生血案,我總覺得……”陸詔年想起阿榮的死狀,想起這個家,一切一切。

“什麽?”

陸詔年搖了搖頭,迫使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試卷上。

*

那一年,陸詔年完全無心課業。

盛夏陽光揮灑,少年少女騎馬翻山越嶺,縱情馳騁。他們渴了,掬一捧清泉,熱了,直接跳進溪水裏。

衣衫裹了汗水與山泉,裹住他們纖細的身軀。他們大笑著,滾進桑樹堆。

陸聞愷撐起身來,注視著陸詔年。蟬鳴聲催得陸詔年麵頰潮紅,陸聞愷撥開她貼著麵頰的發絲。

“小哥哥,你不走好嗎?”

“為什麽?”

“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年年,我們,不可以。”

“誰說的?你一定要走,那麽你帶我走,帶我走吧!”

“陸詔年,你想清楚了,這不是好玩的遊戲。”

陸詔年攥住陸聞愷敞開的衣襟,汗水淌濕他脖頸胸膛。

沒等到陸詔年回答,陸聞愷卻有些急切了:“陸詔年……”

“小哥哥,我是喜歡你的。”陸詔年垂眸。

話音剛落,嘴唇就被封住了。她睜大眼睛,可什麽也不清楚。

“陸詔年,我的喜歡,是這樣的喜歡——你害怕了嗎?”

像是吃到糖果,發熱的、苦澀的糖果,陸詔年手掌抵到陸聞愷胸膛上,混亂而含糊地回應:“我不害怕。”

“答應我,你不後悔。”

“我不後悔,永遠也不會。”

“小年——”

艾維姨母沿著馬蹄找了過來,透過翠綠的桑葉縫隙,看到了衣衫不整,依偎著的兄妹。

兩個孩子驚慌地站起來,陸詔年膝蓋發軟,又跌倒了。

陸聞愷把陸詔年拉起來,艾維即刻上前分開了他們。

“你們在做什麽?”

“我……”陸詔年失去了言語。

當晚,艾維將二人送回陸公館。

陸夫人震怒,陸詔年從此被禁足。除了她們和姨太太之外,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沒多久,陸詔年的親事定下了。

陸聞愷製定了周密的計劃,通過又綠稍信給陸詔年,約定星夜逃離。

陸詔年沒有赴約——

母親說,這是為世人所不容的不倫。

是小女孩懵懂的錯愛,是幻影。

作者有話說:

章小姐的身份開篇就有伏筆,但無論是什麽身份,對於陸老爺來說都是輕易掌控的女人。如果說章小姐同大哥是逢場作戲,那麽與陸老爺則是各取所需。

以小年的視角來看這場風波,關鍵人物趙小小完全隱身了。諜戰是時代背景下的一角,好奇趙小小或諜戰故事請移步《海上無花也憐儂》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