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戰鬥機加滿燃油, 上了天,歸期、歸處不大有定數。
有時候在璧山,有時候飛過成都, 越過川西直抵青海,有時候在巫山上空盤旋,最後在湖北邊界迫降。
戰友接二連三離開,被炸毀,墜機, 跳傘後失去蹤跡, 陸聞愷仍守著他的2077,一架殘破不堪的蘇產伊十五。
陸聞愷覺得老天眷顧他,肯讓他飛這麽久。
*
從前雲南家裏有個糖果罐,父親每次來, 會給他帶一些進口的糖果、巧克力和餅幹, 他不吃, 攢起來。後來攢了許多, 他和母親就被父親接回了重慶,一家人終於生活在了一起。
幸福就是這樣的東西, 有一點他就恨不得存起來。
後來見到陸詔年,他才知道一個人擁有的幸福竟然可以無邊無際, 揮霍不完。
而他心甘情願,把僅有的一點給她揮霍。
第一次飛行時, 陸聞愷好似遨遊在無邊的幸福感之中。他不禁想, 這感覺會接近陸詔年嗎?
透過上百、上千小時的飛行裏程,陸聞愷發現了他骨子裏的反叛與冒險精神, 冒險反而讓他能夠拋卻一切凡塵俗世, 感到安定。
這獨屬於他的自由與安定, 他不願吝嗇。
陸聞愷把在空中的視野與感受裝進信封裏,卻又一次次燒掉。
*
“三妹玉鑒:
五三五四轟炸之難,傷亡達五千人,兄難咎其責。
不敢奢求原諒,但願家中安好。務必照顧好自己。
兄惜朝”
*
“三妹玉鑒:
今晨天氣晴朗,能見度達千尺,西北微風吹拂,抵不住機艙裏的悶熱,引擎與螺旋槳的巨大轟鳴聲時常讓我以為快要失聰,很遺憾,我還沒飛到會得職業病的時候。我們訓練,經常變成戰鬥,很奇怪,我對戰鬥細節記得總不那麽清晰,然祖國山川曆曆在目,甚於能在腦海裏描摹出山峰河穀。中午十二時三刻,廿二隊追擊敵機,於雲南空域丟失目標,我獨自迫降巫家壩機場。雲南是我生長的地方,這裏的雲很美,奇花異草數不勝數,我想你會喜歡,希望有天能和你一起來此地遊覽。2077有輕微磨損,還好有老朋友幫我緊急維修。我即將返航,望順利。
兄惜朝”
*
“三妹親鑒:
大哥來電,告知我家中一切都好,契爺亦應允你上學校念書。趙隊長家妹與你年紀相仿,在南開中學念書,聽聞學校屢屢遭遇盜竊,報警也沒有效用,還請保管好財務,萬事小心。
今早飛成都,試飛從美國訂購的鷹式單翼輕型轟炸機。早期的德式、意式轟炸機,美國馬丁公司的老式轟炸機、波音P-26和霍克III,蘇產伊-15戰鬥機,沒有我沒飛過的機型,沒有我飛不好的。連老美上校都承認,中國戰鬥員的飛行實力遠在日本之上,然技術再好,寡不敵眾,何況目前仍沒有研發飛機的實力,花百萬美金從美國購買,美國公司欺瞞我們不懂機械工程,拿老舊零件搪塞。敵機來襲頻繁,飛行員白天飛,機械師晚上維修,不出十天,嶄新座駕即變成廢銅爛鐵,兄怎能不扼腕?
兄惜朝”
*
“三妹玉鑒:
驟聞噩耗,關季慶殉國。太太進村收拾遺物,發現他竟然隻有幾件製服。其夫婦青梅竹馬,情深甚篤,因季慶兄常將“胖妹”掛在嘴邊,我們調侃他作“胖哥”。這位川哥豪情萬丈,時常請弟兄到鎮上下館子,幫襯家中經濟困難的戰友。我沒想到,他節儉如斯,把其餘的錢都往家中寄,隻為妻兒能過得好些。雖出身富戶,但兄弟姊妹眾多,成家分戶,每戶人家分得的糧食時常隻夠飽腹。而今世道,何謂家國?小家之痛,何以慰藉?
今晚原是陶副分隊大喜之日,沒能舉辦儀式,弟兄們在他們屋裏貼喜字、點紅燭,聊表心意。女方是下江來渝的女學生,剛做空軍太太便遇到這等事……。我陪杜恒多喝兩杯,思慮良多,望諒解。
兄惜朝”
*
“三妹親啟:
欣聞三妹考試取得佳績,兄……”
*
大霧籠罩,重慶進入了一年中晦暗而漫長的冬季,而今人們卻為這鬼天氣感到高興——敵機不會貿然來襲,他們可以安生一段時日了。
陸詔年把厚厚一遝《中國的空軍》刊物放到床底,接著把其他行李裝進皮箱。
像陸詔年這樣花錢進南開的學生不在少數,最後取得成績的卻不多。與陸詔年同宿舍的是軍長、委員和銀行家的女兒,她們一放假就被轎車接走了,幫忙收拾的是她們女用或臨時請的幫工,她們平日裏的起居也有人照顧,還雇了洗衣工。
盡管學子們非富即貴,校園裏盜竊之事仍層出不窮,老師與學生組成夜間巡邏隊,反而讓學生受了傷。可自打“舵把子的女兒在南開念書”的消息傳開後,學校竟沒再遭過賊。
那些原本嫌棄川東草莽的下江時髦名媛,無不崇拜起陸詔年。陸詔年本來待人親和,樂於分享,很快捕獲同學芳心。
陸詔年上圖書館,女孩們在圖書館喝下午茶;陸詔年打網球,女孩們來遞水的遞水,擦汗的擦汗;就連陸詔年跑空襲,女孩們也跟著她,好似專門的後援團。至於男孩們,暗自屬意陸詔年,卻礙於這幫凶神惡煞的後援團而不得接近,陸詔年無從得知他們的存在。
放寒假,陸詔年總算能落個清靜了。
南開中學在沙磁區,占地比西南聯大還廣闊,被譽為中學裏的大學。南開距離陳意映的師範學院不遠,陸詔年每個周末都去找陳意映補課。學校放寒假,陸詔年也先去找陳意映,小陳老師會根據她目前的情況,幫她規劃寒假的功課。
陳意映偶爾還是會斥責陸詔年愚笨,卻無法不承認,陸詔年同她兄長一樣,有股狠勁兒在身上。她要鑽研的事情,沒人能攔得住。
她要考大學,目標便是最好的大學——西南聯大。
“意映意映,你說我是考醫學部呢……”陸詔年冥思苦想。
陳意映輕輕彈陸詔年額頭:“你先夠到聯考的門檻再說罷。”
“你為什麽選擇?????社會學部?”
“想要改變現狀。”
“隻是這麽簡單?”
“若是簡單的事,也不會有人棄醫從文,或棄文投戎了。你慢慢考慮吧。”
又綠拿來一袋幹淨的米和香皂等日常用品,隨補課費用一起給陳意映。
陳意映難為情道:“真不好意思,問你要這些……我們實在不容易買到。”
“你們別去黑市,危險,下次再管我要就是了。”
陸詔年背起重重一袋書,和又綠一同離開。
回南岸鄉下的路上,又綠說:“我上次回公館,聽到大少爺同幾位老爺談論說,重慶人口激增百萬,物資供應根本不夠,何況長官們用的那些東西……全都是用道格拉斯運輸機從昆明運來的。他們真可恨,讓百姓憑票買糧食,一鬥米,一半都是砂礫,甚至還有老鼠屎。上次我碰到石森,連他一個記者都領這種‘八寶飯’呢!”
陸詔年歎息:“上回我請陳意映他們幾個下館子,他們竟然把油湯打包回去,還有胡辣殼,說能佐兩頓飯吃。我回到家裏怎能不難受?那些個太太小姐,沒完沒了的打麻將,抹進口香水,穿昂貴的絲綢洋裙,好多黑市花錢都難買到的東西。”
“像大少奶奶那麽勤儉持家的,確是不多。”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那些黑市背後沒有幾個舵把子撐腰,哪裏敢做起來?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得了好處,別得意,別聲張。”
“又綠明白了,一定把嘴巴管緊了。”
陸詔年笑了,“且希望少來幾個愛做媒的太太,她們介紹的公子哥兒,不說油頭粉麵那樣貌了,開口文化閉口藝術,裝得滿肚子墨水兒——嗬!”
“依我看,還是施少爺同小姐談得來。”
“芥生真真兒有趣,他們網球隊一幫朋友都好,可惜我念書,都沒什麽時間一起玩兒了。”
“眼下放長假,小姐可以請他們到宅子裏來,省得宅子裏天天烏煙瘴氣。”
“你說得對!我還可以向芥生請教功課呢。”
“那更好啦。”
*
二人到碼頭等候渡輪,碰到了勇娃子。又綠原本不想招呼他,可見他神色匆忙,不得不攔下問詢。
果然是家中出了事——陸聞愷受傷了。
陸詔年手裏的書嘩啦啦悉數掉落在地,又綠也嚇著了,慢半拍才去撿。
“這幾日重修電路,陸公館和辦公室的電話打不通,司令部的電話打到大宅,大少奶奶瞞著姨太太,讓我進城——”
又綠責備道:“管你!二少爺哪裏受傷?嚴不嚴重?”
“說是做了手術,空運回來……在醫院。”
頃刻,陸詔年臉色煞白。
又綠忙喚“小姐”,讓陸詔年回神。
“哪家醫院?你去通知老爺他們,我先去醫院。”
陸詔年管也不管又綠和那一袋笨重的書,使出全身氣力往前跑。靛藍色百褶裙飛揚,驚詫路人。
一縷午後陽光穿過蟹殼青的積雲,將石板長巷角落的青苔映得閃閃發光。從孩提時代起的一幕幕,好似朦朧皮影戲,伴著稚童腔調,在她腦海裏不斷浮現。
陸詔年闖入醫院——
她不怪他了。
她不該怪他。
消毒水的氣味充斥鼻腔,陸詔年隻見人們從眼見走過,她還沒站定,胡亂逮住一個穿製服的人,近乎質問:
“陸聞愷,我找陸聞愷——”
“空軍飛行員!”
“我……我是他妹妹!”
陸詔年惹出的動靜引來護士長,護士長了解了情況,柔聲道:“陸小姐,請不要激動,病人已脫離生命危險,正在靜養。”
陸詔年平緩呼吸,跟著護士長來到病房。
說是病房,實際是專門收治戰爭傷患的一層樓。光一眼看過去,陸詔年就感到了那種生理痛。
陸詔年盡量用客氣的語氣,同護士長表明身份,要求將陸聞愷轉移到單獨的病房。
護長道:“醫院床位緊張,送過來的負傷士兵都在這個房間。”
“我哥哥是中尉!立過功勳的!”
“抱歉,陸小姐……”
“你信不信我——”
“陸詔年。”陸聞愷睜開眼睛,咳嗽起來。
陸詔年連忙俯身,拍撫他背脊。
“陸小姐,他背上……”
不用護士長說下去,陸詔年也感覺到了,陸聞愷背上纏著厚厚的紗布。
“輕微燒傷。”陸聞愷勉強轉過身來,卻用一幅毫不吃力的神情麵對陸詔年。
陸詔年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對不起……”可她一說話就忍不住了,她不得不蒙住眼睛,“都怪我,都怪我,你不要丟下我……”
陸聞愷忍痛,伸手拉起陸詔年的手:“怪你什麽?”
“你分明答應給我寫信,可就一封——那通電話過後,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麽這麽傻。”
陸詔年抹去眼淚,看著陸聞愷,又淚眼婆娑了。
“坐下來,讓我看看你。”
陸詔年坐到床沿,陸聞愷凝視她,好似用目光撫摸她。
陸詔年慢慢靜下心來,垂眸道:“對不起,我隻是……”
陸聞愷淺笑:“不用說。”
“小哥哥我,你有收到我的成績單嗎?我很努力了,可我還是這麽沒用。”
“誰講的。”陸聞愷不小心扯到後輩,微微蹙眉。
陸詔年立即察覺,關切道:“怎麽了?”
“口渴。”
“我去倒水!”
陸詔年不喜歡醫院,好像空氣裏飄**著病菌,她飛快出去,到茶鋪買了碗開水。
回到醫院時,護士通知她,陸聞愷已經轉到單人病房了。
陸霄逸和陸聞澤來了。
陸詔年端著蓋碗走進病房,聽到父兄正在詢問事情原委。
日軍進攻湖北,廿二隊支援駐防成都的第五大隊,陸聞愷駕駛老伊十五,遭遇敵機機槍掃射,油箱自燃,陸聞愷不得已棄機跳傘。
陸聞愷不肯講太詳細,可這三言兩語還是令陸詔年氣從中來。
“差點沒命,你還可惜那破飛機!”陸詔年兩步走過去,橫眉道,“從頭至尾,陸家沒少給錢,他們搞什麽航空供應公司,連姨父一個英國人都幫美國人做事,運回來的卻都是破飛機,害得——”
“那是蘇聯產的飛機。”陸聞愷道。
陸霄逸道:“小年,你不懂其中門道,國際上的事情……”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陸詔年攥緊拳頭。
陸聞澤皺眉道:“好了,你鬧什麽脾氣!聞愷沒事已是萬幸,飛機的事宜,我會跟司令部談的。”
陸霄逸道:“你怎麽談?不說蘇聯交付的戰鬥機,但是國府向美國訂購戰鬥機、轟炸機,經香港進入過境,運往衡陽的工廠組裝,一來就遭遇轟炸。我們做不了這門買賣,隻能燒鈔票。”
陸詔年不服氣:“我們怎麽就造不了飛機了?缺造飛機的人而已!”
“那麽你給我把人變出來!”
父女倆橫眉冷對,陸聞澤扶額道:“聞愷需要靜養,你們倆都小點聲。”
“你閉嘴!”
父女倆異口同聲。
陸霄逸搖搖頭,揣著煙鬥走出病房。陸聞澤無言,隻得跟上去勸慰。
房間裏隻剩下二人。
陸聞愷笑盈盈地瞧著陸詔年。
“笑什麽……”陸詔年咕噥道,“不是口渴麽?”
陸聞愷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陸詔年會意過來,耳朵一下紅了。
“你是病人,伺候你便伺候你。”
陸詔年用茶蓋拂了拂水麵,送到陸聞愷嘴邊。她注視他被水潤濕的唇,道:“別嗆著了。”
陸聞愷喝了口水,抿唇。
陸詔年立起茶碗,隻見那唇翕張:“這也叫伺候?”
陸詔年對上他視線,慌張不已。
“從前我怎麽伺候你的,忘了?”他笑,略帶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