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陸聞澤平日待陸聞愷不錯, 聽到父親要讓陸聞愷入宗祠,卻是頗有意見。
馮清如勸陸聞澤:“你常年在外做事,忤逆老爺怎麽好。”
陸聞澤思忖道:“自古以來立長立嫡, 父親難不成想讓外子繼承家業?”
“你冷靜一點,老爺這一出是愛屋及烏,可尋常沒有讓外子入宗祠的道理,何況是妾室所出,你細想一下其中道理……”
“怪不得, 怪不得母親默不作聲, 果真是這麽一回事?”
“難說。總歸不是要分你家業,況且夫人在,姨太太他們連住宅都不能隨意進出……眼下就順了老爺的意,往後的事, 往後再說罷。”
家族裏反對之聲漸而微弱, 開春祭祖之時, 陸霄逸在黃桷埡的陸家祠堂布了儀式, 請鎮上的老書生來謄寫族譜——
陸聞愷,字惜朝, 誕辰丁巳年四月十六,母係雲南阿果氏。
小哥哥入了宗祠, 連他生母的名字亦記錄在案,陸詔年該為他高興才是, 可她卻感到傷心。
陸詔年無法訴說, 一旦說出來,就好像她並不樂意陸聞愷做她的兄長。
要怎麽解釋, 她不是不樂意, 她的不樂意是……
他們真正成了兄妹。
摩登而文明的現代, 世人唾棄不倫畸戀,妹妹不可以和哥哥永遠在一起。
陸詔年不愛讀又綠那些戲文小說,可現在的心緒就好似戲文裏所寫那般,一念生一念滅,明滅之間,外界並未有任何改變。
她變成了一個好生奇怪的人,沒有人能懂得她。
小哥哥也不懂,不會懂……
*
盛夏,陸聞愷收到了國立中央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陸詔年常去麥修他們南山上的洋樓避暑度假,今年夫人準許陸聞愷與陸詔年同去,以示嘉許。
他們牽馬兒,渡船過了江。
山路崎嶇顛簸,二人飛奔而上,馬蹄疾聲讓屋子裏的人早早為他們打開門。
他們把馬兒拴在籬笆上,院子裏種了許多矮櫻桃樹,後山上還有油桃樹和草莓。
比起陸公館,麥修姨父和姨母這兒更有家的味道。
陸詔年也不等小哥哥,迫不及待進屋。姨母艾維知道她習慣,已經準備好一杯水,陸詔年端起水大口喝,艾維才看到後邊的男孩。
長姐來過電話,這個假期,陸聞愷也會來住上一月半月。
艾維有些時日沒見到陸聞愷了,十七八歲的男孩尚有一分稚氣,身形修長,一條橄欖棕色皮帶捆起襯衣,顯得腰細肩寬。
艾維又去廚房拿了個杯子,給陸聞愷倒了一杯加碎冰的檸檬水。
喝了水,吃了點果子,艾維看他們滿身汗,便帶他們去房間,先換身衣裳。
洋樓不大,除卻閣樓保姆住的房,二樓隻有一間多餘的房間,在麥修的書房隔壁。
“睡下鋪可以吧?”
拮據的人家,兄弟姐妹都睡在一起,艾維覺得他們兩兄妹住一間房正好。
陸詔年隻想著不能太麻煩姨母,欣然應了好。可等房間裏隻剩下他們二人,陸詔年感到一股說不出的不自在。
“你先換吧,我出去。”陸聞愷把行李皮箱放到地上,就往外走。
陸詔年一下拽住了他衣衫,直接把襯衫下擺從皮帶裏扯了出來。
兩個人皆有些愣神,陸詔年倏地收回手,抬眼卻不敢看他。
“我去浴室換。”
“哦……”
等陸詔年走出房間,陸聞愷才反應過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他換了衣服,把帶來的幾本書扔到上鋪,不著痕跡地把下鋪讓給陸詔年。
傍晚,艾維給幾個孩子做了胡蘿卜土豆泥,搭配通心粉。看陸詔年沉悶的樣子,艾維以為這不合她胃口,奇怪道:“小年,你以前是喜歡的呀。”
“沒有,我隻是……我有點撐了。”
“吃這麽一點?”艾維有點吃驚,可還是依了陸詔年,“那麽你放著吧,晚上餓了,我讓姨父帶麵包回來。”
麥麥咿咿呀呀,高興地拍手。
艾維點了點麥麥鼻尖:“就想吃甜麵包。”
“我先去休息了。”陸詔年放下刀叉,捂著肚子回了房間。
艾維照顧孩子吃飯,吃得很慢。陸聞愷等艾維吃好了,才離席。他主動把餐盤收到廚房,打水刷碗。
“沒事你放著。”艾維道。
陸聞愷笑了下,默不作聲地把碗洗幹淨,放到木架上瀝水。
艾維沒再客氣,抱起孩子回房間了。
陸聞愷燒了壺熱水,端進二樓房間,沒看到陸詔年的身影。
看到光亮透過浴室的門,在地板投下一道線,陸聞愷走過去敲了敲門。
“什麽?”
“你在洗澡?”方才陸詔年梳洗過了,陸聞愷感到擔憂。
“我洗衣服不行嗎?”
“你身子不舒服,怎麽還洗衣服?”
“你管我。”
陸聞愷小心翼翼地握住門把手,發現沒有上鎖,擰開,輕輕推開一道門縫。
油燈下,陸詔年正蹲在地上,用一個盛水的大搪瓷盆,搓洗著什麽。
陸詔年回頭看到陸聞愷的臉,頗有點驚慌。她一下把水倒出去,舀水缸裏幹淨的水到盆裏。
“你用冷水洗?”陸聞愷道。
水沿著地板往排水口流,陸聞愷瞧著似乎是烏紅的。
陸詔年意識到陸聞愷察覺了什麽,皺眉道:“你出去!”
“我幫你洗啊。”
“你……”陸詔年咬了咬唇,“你知道這是什麽嘛,你出去。”
陸聞愷頓了頓,有點別扭似的說:“月事帶?”
空氣寂靜。
“你出去!”陸詔年大吼。
陸聞愷隻得回房間。
沒一會兒,艾維上樓來詢問,發生什麽了。陸詔年撇唇角,咕噥:“沒什麽。”
“當真?”
“嗯……我洗衣服而已。”
艾維笑了:“哦唷,我們大小姐這麽勤快了?有什麽要洗的你放到衣簍裏,我明早讓洗衣工來收。”
“哦。”
“天熱,熱水總不大靈,你們洗澡別貪涼,還是下樓燒熱水,知道了嗎?”
“知道啦……”陸詔年垂眸,微微皺眉。
“姨母睡了啊,有什麽你找你哥哥。”艾維搖搖頭,笑著下樓了。
“晚安。”
走廊裏靜了,陸詔年把月事帶和奶罩一起晾好,提起油燈回到房間。
白紗棉帷幔微攏的雙層木床裏,上鋪點著燈,陸聞愷正在看書,透過書頁,他不經意看過來。
他俯視她,顯得有點睥睨似的。
陸詔年把油燈放到凳子上,坐到**:“那我滅了。”
“你要休息了?”陸聞愷沒等到回應,從上鋪探出頭來。
隻見少女用薄被蒙住臉,一副與世隔絕的模樣。
“陸詔年?”
“年年……”
他柔聲誘哄,一聲一聲,撓她心口。
陸詔年猛地掀開薄被,咬牙切齒道:“幹嘛?”
陸聞愷笑了:“抱歉,哥哥不曉得你……”
“你還說。”
“抱歉。”
“討厭死你了。”陸詔年坐起身,腦袋撞到床頂,她氣惱地拽了下床帳。
帳頂灰塵落下來,撲到陸聞愷臉上。他咳嗽兩聲,又氣又好笑:“被你討厭了,好可怕。”
“你還想怎樣?”
“我是問你怎麽辦,”陸聞愷忍著笑,“你才不討厭我。”
陸詔年識破陸聞愷捉弄人的意圖,掀開帷幔,帷幔絞在她手腕上,她更懊惱了,兩下甩開?????,踩上踏板,爬到上鋪來。
陸聞愷把手放在胸前,作投降狀。可這並不能阻擋陸詔年的進攻,她瞪著眼,一步一步,把陸聞愷逼退到牆壁上。
帷幔抖晃,木床吱嘎作響,陸詔年雙手撐在陸聞愷腰旁,她抬手,還沒想清楚要做什麽,就被他一下握住了。
“床窄,小心摔下去。”
陸詔年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風從窗戶吹進來,森林繁茂的枝葉發出簌簌的淺浪之聲,接著傳來濤聲。
“要下雨了。”陸聞愷看著陸詔年眼睛。
枕頭旁,玻璃罩裏的油燈燃燒著,光映在他們臉龐上,映在眸眼裏。
他們清晰地看見彼此。
“我不討厭你。”陸詔年出聲,卻又屏住呼吸。
陸聞愷鬆開了她的手,她大膽地湊近,幾乎和他抱在一起。
“小哥哥,我不討厭你。”
“我知道了,”陸聞愷不能承認自己心跳紊亂了,“你下去吧,要下雨了。”
“你怕打雷嗎?”
“你害怕,所以快些睡覺。”
“可是打雷的話,我也會醒呀。”
少女身上不同往日的清淡皂香縈繞他呼吸,陸聞愷不得不仰長脖頸,抬起下巴。他勉強道:“睡著了就不會了——”
“我喜歡小哥哥!”
陸詔年笑了起來,緊緊擁抱他:“我就是喜歡小哥哥呀。”
“你不懂什麽是喜歡。”陸聞愷用力掰開陸詔年的手,直視她。
“人們說的喜歡,不是兄妹,不是友愛。”
“你們都說我不懂,那你告訴我啊,到底什麽才叫喜歡?喜歡到底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我得不到?”陸詔年有些委屈。
“那不是擁有與否的……小年。”
“我不管!我就是喜歡你,管你是哥哥還是什麽……”
話未說完,忽一道雷聲劃破山穀。陸詔年瑟縮了一下,霎時擁入陸聞愷懷抱。
陸聞愷敞開的手,因身上人忽如其來的力道而往後撇,手背碰到油燈玻璃罩。
大雨傾盆。
“聽到我的話了嗎?”傾覆一切的雨聲給了陸詔年更多勇氣。
陸聞愷方才察覺手背滾燙,火燒灼皮膚。
想要推開陸詔年,可陸詔年唇齒已然落下——
她齧住他耳朵,用力撕咬。
——聽到我的話了嗎?
——聽到了。
那麽你呢,聽到我心跳之中的秘密了嗎?
我愛你。
生來融於骨血。
*
鏡子裏是一張風吹日曬的臉,男人手裏捏著刀片,偏側著臉,在刮胡茬。
就好像能從鏡子裏看見另一個女人,他的少女。
這一瞬的走神,陸聞愷劃破了臉,血珠滲出來。
他撫了撫額角,呼出一口氣。他抬眼看到鏡子,看到臉上細微的傷。
他用大拇指抹去血珠,擦到唇上,輕輕抿去了。
擰上水龍頭,陸聞愷朝倉門外走去,他的2207等著他。
還有他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