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聽筒霎時被奪走。

陸霄逸大怒, 甩了陸詔年一巴掌。

“滾!”

陸詔年垂頭走出客廳,攥緊手指不讓自己哭出來。

“她嚇壞了……”

陸詔年聽到父親和電話那邊的人說話,想回去解釋, 可畏懼父親。

見麥修走進宅院,似乎有要事同陸霄逸商談,陸詔年才不得不回了屋。

陸霄逸幾句話掛斷電話,和麥修一同坐下。

陸詔年躲在門後聽。

日機攜燃燒-彈,連續兩日狂轟濫炸, 殃及大使館、教堂及洋行, 他們在懸掛各自國旗,用油漆刷在牆上。

麥修建議陸公館也這樣做,無論英國國旗還是德國國旗,他都能找到人為此作擔保。

陸霄逸不同意。

“我們是重慶城的人, 我們是中國人。”

從父親這番話裏, 陸詔年忽然開始懂得父親的進退與抉擇。

*

沒有人確切知道, 轟炸機什麽時候會來, 但日子還要繼續過。

該做生意的要做生意,店家照舊開門迎客, 小販走街竄巷。

甚至嗜打麻將的仍打麻將,香煙燒不止, 麻將牌稀裏嘩啦,留聲機裏還在唱靡靡之音。

陸家幾乎是最早一批搬遷鄉下的人, 大宅院就在山上, 離江岸不遠,宅子又通了電。城中其他人家陸續搬過來, 就都上陸公館玩兒。

有些是陸聞愷的朋友, 但大多時候都是姨太太招待他們。

晚上, 陸詔年看見青煙往麻將桌上的吊盞盤旋,拿放象牙麻將的手塗染丹蔻,戴珠寶首飾。有次陸詔年看到了黃鑽,指甲殼那麽大一枚。

早晨,天蒙蒙亮,陸詔年起來背書。下樓一看,地上散落果皮瓜殼,推車裏放著不知道是宵夜還是早餐的點心,太太姨娘們還在搓麻將。

下午,太陽不那麽曬的時候,陸詔年到後山上去讀書,以避開家中喧鬧。

又綠同她一起,有時撿鬆針,拿回去墊在蒸籠裏蒸包子,有時挖竹筍,有時候幹脆趕著大鵝去接山泉水,再回來。

老爺和大少爺更多時候還在在城裏住,他們回鄉下的時候,家裏的牌局散得早些。

馮清如一向顧全家族和睦,不讓用人向老爺透露平日的實際情況。

陸詔年更沒心思告狀,她隻想父親同意,讓她搬回城裏。

陸霄逸以為她還顧著玩,怒道:“日本人的飛機一天到黑都來,不曉得啥子時候,炸彈都落在你頭上了,你耍錘子耍!”

陸詔年癟嘴:“可是……”

“你以為老漢進城是去耍的?這麽一大家子人,都要吃飯。”

陸詔年沒有辦法,隻好道出實情:“南岸太遠,我沒辦法補課了。”

“補什麽課?”

“我想考大學。”

“你高中都沒有讀,還考大學?”

“那是我不想讀嗎?”

“補課的錢哪來的?”

“同學,不要錢。”

“哪來的?”

“大嫂給的。”

陸霄逸讓人把大少奶奶請來,陸詔年以為他要訓斥她們,等馮清如乖過來了,陸霄逸卻問了典當行具體的細節,表示會把那對鐲子取回來。

陸霄逸托關係,把陸詔年送進了南開中學寄宿。

南開是南開大學校長南遷後,在重慶創辦的私立中學,名流子弟雲集,較一般學校學費貴些。

一切比陸詔年想象的順利得多,原本擔心跟不上同學進度,但做了一套入學測試卷子後,她信心倍增。

起碼是及格的。

陸詔年來到中學校校舍,注意到的第一樣東西,是舍監媽媽手裏那本殘缺的良友畫報。

不知道同學從哪撿來“孝敬”舍監的。

*

陸詔年是《良友畫報》的忠實讀者,尤愛翻閱的畫報那些清晰的影像寫真,有一期封麵的讓她記憶深刻很久——影星蝴蝶穿馬術裝,和馬站在一塊兒。

於是陸詔年也想擁有自己的小馬駒。

那年暑假,陸夫人艾紉教陸詔年和陸聞愷騎馬。

夫人對姨太太所出的庶子不大關心,甚至有所抵觸,可架不住陸詔年撒嬌央求。

這幾年以來,陸詔年已經和這位小哥哥密不可分了。

夫人在院子裏教他們,後來嫌施展不開,帶他們去馬場。

城裏都是山,能跑馬的平地著實有限,跑馬場也挨著山。

陸詔年和陸聞愷覺得,不管是跑馬場柵欄以內的方圓也好,還是城中狹窄的梯坎也好,都不足以讓他們施展。

有一次,夫人沒有來。他們獨自練習。趁著照看的用人不留神,陸詔年慫恿陸聞愷,一起往城外騎去。

城關牌樓極其狹窄,一般人都要下馬,或是下驢,牽著車走。

陸詔年偏不,不聽陸聞愷講什麽,讓人打開城門,嗬斥小駿馬,飛奔而去。

就在低矮台階路段,陸詔年沒控製好小駿馬步子,經馬連跨三級陡峭台階,猛然從馬背上摔下來。

陸詔年痛極了,要哭不哭的時候,瞧見陸聞愷下馬來到她身旁。

陸詔年朝他笑了下。

“笨蛋。”他蹙眉,將她一把拉起來。

驀然擁入少年的懷抱,陸詔年怔住了。盡管不是第一次,卻有著與往常不同的感覺。

他身上氣味,他的溫度,他縈繞她的呼吸。

“痛。”陸詔年輕聲說。

烈日驕陽,陸詔年滿額頭汗珠,臉色煞白。

陸聞愷慌了神:“你到底有沒有事?”

“沒有……”

少女學會了撒謊。

陸聞愷把陸詔年背回了家。夫人請來醫生診斷,陸詔年摔傷了,需要長時間靜養。

陸聞愷因此受到責罰。

可每每他來到陸詔年病榻前,並不敢多說隻字片語。

強烈的寄人籬下的滋味在陸聞愷心中蔓延開來。

可這究竟是他的錯。

他沒有看顧好她,她受了傷……

陸聞愷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矛盾感,當愧疚占據了大部分時,他鬥膽向夫人提出照顧陸詔年的事情。

夫人應允了。

那是一天的黃昏,餘暉將公館染成金黃色,仿佛所有的回憶都會在這一天濃縮。

陸聞愷來到陸詔年的閨房,來到掛著應季圖樣的床帳前。

陸詔年像洋娃娃,童話裏的精靈公主,黃昏會將她的睫毛變成蝴蝶。

時光會帶走她麽,許是不能的。

假使歲月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也不會改變她分毫。

他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陸聞愷把毛巾擰幹,給陸詔年擦汗。

長睫毛顫了顫,陸詔年醒了過來。

“小哥哥。”她半天沒說話,嗓音喑啞。

“我在。”他心底有種迫切回應她的衝動。

“是我自己摔的,不怪你。”

陸詔年什麽時候長大的呢?

陸聞愷對此毫無察覺,隻看見眼前的女孩褪去了些許執著,額角生了一顆粉痘——西方所說的青春期標誌。

陸詔年握住了毛巾,示意陸聞愷將她扶起來。

就在他靠近的瞬間,她親了親他臉頰。

陸聞愷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她卻笑嘻嘻地說:“吻麵禮,西方人見麵禮呀。”

沉默片刻,陸聞愷擠出兩個字:“是嗎?……”

陸詔年又親了陸聞愷另一邊臉頰。

“年年……這?????不合時宜。”

陸聞愷無法說更多。

他還能說什麽呢?

她隻是碰一碰他,他安靜的心就徹底亂了。

*

沒過多久,媒婆上門來說親了。

夫人覺得,陸詔年才十五歲,還太早了些。

老爺話雖附和,卻也說,大兒媳婦過門的時候正是十六七歲。

夫人清楚,老爺已經有想法了,陸詔年的婚事該定下了。

陸詔年瞧見家中異狀,追問又綠,搞懂這究竟這是怎樣一回事。她極力反對,反對自是無效。

每個人臉上表情都暗示著,無論她怎麽反對,都隻是暫時的而已。

陸詔年作為陸家大小姐,必定成婚。

“可是小哥哥都還沒有定親?”

陸聞愷向來心思深,陸詔年和他說話,並未見他有什麽反應。

他們以為這件事至少還有些時日才會成真,直到陸詔年不再被允許上學堂。

名門閨秀出嫁前,哪裏都不許去。

不愛讀書的陸詔年也抱怨:“別人家的女孩子,這個年紀都在讀書。”

陸聞愷在桌上寫大字碑帖,一撇一捺,比往日多了些鏗鏘,還有灑落豪情。

“小哥哥……陸聞愷!”

陸詔年直呼大名,方引得陸聞愷回頭看來。

“如何?”

“我不要理你了!”

*

節慶家宴,一家人同席。

陸詔年纏著母親說,不讀書便不讀書,可她不要嫁人。

夫人聽煩了,敷衍地問:“為何?”

“小年要永遠和小哥哥在一起!”

陸聞愷驚詫地看向陸詔年。

其餘人笑了,夫人亦笑了。

“這兄妹,感情可真是好。”

旁人都當他們兄妹。

陸詔年也當陸聞愷哥哥,和大哥不一樣的小哥哥……

那年春節,陰寒極了。

陸老爺借由兄妹感情好,勝似親兄妹為由,要讓陸聞愷進陸家宗祠。

舉家嘩然。

作者有話說:

最近一陣在野外,盡量碼字,見諒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