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飛行大隊的人撿到一些戰機殘骸, 叫陸聞愷過去。他的動力原理等是飛行員裏學得最紮實的,一般的檢修與組裝也能應付。
陸詔年知道該是分別的時候了,收斂情緒, 朝陸聞愷笑了下。
陸聞愷什麽也沒說,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往機場走去。
*
陸詔年念書的事,耽擱了兩三年。
陸詔年說要念書,家裏的男人隻當她異想天開, 隻有馮清如率先支持了她。
馮清如希望陸聞澤供陸詔年讀書, 陸聞澤覺得眼下兵荒馬亂,讀書未必是一個好的選擇。
還拿聯大說事——清華、北大和南開三所大學先是在長沙聯合辦學,隨著戰火蔓延,學校遷到昆明, 正式更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在交通困難的情況下, 部分師生乘船到香港, 再從越南坐火車到雲南, 還有另一部分師生,則組成了旅行團, 他們徒步走到了昆明,用雙腳丈量祖國山川。
在這個年代, 讀書是件奢侈的事情,更是苦差事。
陸詔年最好的出路是嫁人而非讀書。
馮清如不想聽這些, 她是習舊禮的女子, 連舊式學堂也沒能上完,她全然懂得陸詔年渴求的是什麽。
馮清如在陸公館不愁吃穿, 第一次拿出陪嫁典當。
這件事誰都不知道, 馮清如把裝著鈔票的信封拿給陸詔年, 陸詔年還以為是大哥同意了。
“不要告訴老爺。”馮清如叮囑。
陸詔年以豐厚抽獎請陳意映給她補習,也就成了秘密進行的事。
陳意映每回定期來陸公館,大家隻當幺小姐的朋友來玩。
陸詔年學得比小時候用功,尤其是收到陸聞愷回信那天。
陳意映來陸公館時,正好碰上郵差來送信。陳意映幫忙把信拿到房間,給陸詔年。
“陸哥哥說什麽?”
陸詔年不太想給陳意映看這信,可陳意映一貫嘲諷的眼睛,充滿純真期待。
陸詔年想,意映也是喜歡小哥哥的……
意映的喜歡,是正大光明、理所當然的喜歡,而她陸詔年,她算個什麽?
她是個怪胎。
她們現在也算是朋友了,陸詔年不想瞞著陳意映。
她用小刀拆開信封,忐忑地取出信紙。
陸聞愷的信很短,起頭“三妹敬安”,落款“兄聞愷”。比起他曾經寫的家書,有過之無不及。
陳意映看了,反而感歎陸聞愷文辭古樸。
“古樸?你一個進步學生,怎麽認同這種半白的現成話?”
陳意映道:“我從未收到過陸哥哥的回信,他隻給我打過兩次電報,讓我去銀行取錢。”
“哦……”陸詔年偷偷抿笑,旋即,笑意又散了。
家中也知道陸聞愷來信了,飯桌上陸老爺問起,陸詔年大大方方朗讀了一遍。
“我不會再去梁山了。”陸詔年頗鄭重地宣布。
姨太太抬頭看她,不知是怔然還是驚詫,她垂眸,又似乎有種早有預料的感覺。
其他幾位的反應很自然,陸老爺說:“不去也好,不安全。”
*
五月,重慶的霧散了。
城中高塔懸掛起紅燈籠,然後是兩個。
密集的日軍轟炸機出現在江北角,穿雲而來——
整個世界仿佛靜止了。
望天的人,拔腿的人,跨出店鋪門檻的人,擠往大隧道防空洞的人……
影影綽綽。
轟、轟、轟!
□□急速墜落,三麵環江的渝中半島霎時變成一片火海。
巨大轟鳴要刺穿耳膜。
陸詔年什麽也看不清,她躲在書桌底下,捂住耳朵閉上眼睛,驚聲尖叫著。
地動山搖,又綠緊緊抱著陸詔年,像懷抱自己的孩子:“沒事的,會沒事的!”
同樣躲在桌底的陳意映再受不了陸詔年的尖叫,手探出去往外爬。
就在這瞬間,□□爆炸的餘威震**過來,書房裏的東西劈裏啪啦落下,煙塵彌漫。
陳意映縮了回去,三個女孩抱在了一起。
死亡的恐懼籠罩她們,陸詔年忍不住哭泣,又綠一片茫然,陳意映則感到憤怒。
這憤怒快要衝破她胸腔,外界的動靜漸漸小了。
陳意映壯了壯膽子,爬出去看飛機走了沒有,又綠跟著也出去了。
她們看到警報解除了,把陸詔年從桌底拉了出來。
又綠自己也害怕,卻忍耐著安慰陸詔年。
好半晌,陸詔年才止住了眼淚。
火光映紅天空,濃煙滾滾。
“我走了。”陳意映道。
又綠抓住她,“外麵這麽危險!”
“防空誌願團現在一定出發了,我是誌願團的學生代表,不能就這麽幹看著!”
陸詔年站起來了,抹幹淚痕道:“我也去。”
陳意映看了她一眼,等同默認了。
敵機離開市空,救護隊、消防隊,還有誌願團等市民組織立即出發救援。
房屋坍塌,到處燃著火,冒起煙,人們一桶水一桶水接力,眼見著快將火澆熄了,木質結構的建築又燃燒起來。
街上到處都是哭喊聲,有人被炸死,被碎片刺穿,有人被壓在塌毀的屋子底下,僥幸逃過一劫的人跑回家,隻看見一堆廢墟。
陸詔年好像能感覺到所有人,乃至一顆焚燒的樹的感情,眼淚啪塔啪嗒地掉下來。
陳意映冷聲斥責她,“要麽幹活,要麽滾回去。”
“你——”
又綠指著陳意映要嗆回去,陸詔年攔了下來,道:“我幹。”
她們找到誌願團的男同學,幾個人一起行動。別人看他們戴著袖章,來尋求幫助,什麽錢票還在屋子裏,現在成了廢墟,他們沒有餘力相助,隻能先救人命。
陸詔年借用竹竿挖坍塌的房屋,赫然看見化成一灘血水的嬰孩。
她一下吐了出來。
“姑娘家,快回家去吧,這兒不是你們待的地方!”
看似好心勸慰的話語,令陸詔年感到不快。她拍了拍心口,沒有理會誌願大哥,來到又綠身邊。
一條街,幾乎沒有多少完好的住屋了。
石森舉起相機,常常忘記按下快門。
隻片刻的功夫,城中繁華的街道就變成這副樣子。
石森看見陸詔年二人,把相機掛在脖子上,也加入了行動。
“這裏是被餘波震倒的,可能還有活著的人!”又綠說,“幫我把這些轉頭搬開。”
“打銅街……打銅街!”陸詔年忽然想起什麽,也沒和又綠打聲招呼,隻管往巷子盡頭跑去。
施芥生舉著殘存的半塊眼鏡片,有些茫然地看著周遭。
他在公寓裏謄寫文件,突感震動,在聽到飛機轟鳴聲,他意識到是空襲來了,連忙叫醒睡夢中的侄女,抱起她們往外跑。擔心來不及,他又跑回屋,和孩子們一起躲到衣櫃裏。
萬幸的是,日機沒有瞄準他們這幢小小公寓。
日機的目標是打銅正街上幾十上百間商號與銀行。
一道灰撲撲的身影闖入施芥生視野。
施芥生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芥生!你們還好吧?”陸詔年看了看躲在施芥生身後的小囡們,略略放下心。
“我一切都好,隻是家姐今早出去了,還沒見到她。”
“董醫生呢?”
“姐夫昨天去歌樂山了,不知道那邊什麽情況。”
“別擔心……”陸詔年自治這話很沒說服力,可她擠出一點笑說,“先找太太吧,我馬上找誌願團的夥伴和我一起找。”
“我也一起!”施芥生道。
“你看好她們,最好就待在這裏別走動。”
陸詔年回去暫時沒找到又綠,隻得拖剛才和她說了句話的大哥,幫忙尋找董太太。
大哥答應幫忙,但不讚同陸詔年和他們一起行動。
陸詔年急了,道:“我要是出了什麽事,那是我的命!”
*
誌願團還未收整,高塔的燈籠再度升起。
知道空襲、轟炸是什麽的人,紛紛湧向防空洞。
從十八梯到較?????場口的地下隧道擠滿了人。
空襲警報在空中回**著。
巨響仿佛要將山體劈開,比擬盤古。
人們擠在防空洞裏,瑟縮著。還有沒能進來的,那些天沒亮就從鄉下趕路來城裏的農戶、做買賣的人,躲在茶鋪的涼棚下,長街窄巷的陰影中。
他們不敢抬頭,唯一抬頭的小孩,想著飛機裏的士兵看到的該是什麽情形?
是依山傍水的城麽,是地圖上的目標麽?
有沒有人呢?
空襲久久沒接觸,待解除了,有的人甚至不敢離開防空洞。
東方“華爾街”不見了,羅漢寺的北宋古跡毀於一旦,中央公園神氣的孔雀蠻子被掩埋於煙塵之中……家不見了。
人們抹黑爬到山上去,沒有火把,就跟著前麵的人走,前麵的跟著再前麵的人,一不留神,一家人就走散了。
陳意映見到她的同學,還沒兩句話,就哭著抱在一起。
家不見了,家裏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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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裏的下江人,逃難的記憶被喚醒。他們把僅存的財產帶在身上,可是不知道還能再逃去哪裏。
董太太平安回到公寓,叫施芥生收拾東西,到歌樂山去找。
歌樂山在關外,那裏有機要官員的府邸,暫時安全。
施芥生專門跑了趟陸公館,發現已人去樓空。
民國二十八年五月四日、五日,陸詔年記不清是怎麽度過的了。
隻記得在船裏睡了片刻,夢見母親罵她,哭個屁,家裏沒死人,哭喪給誰看!
南岸鄉下,山林清幽,翠□□滴。
陸詔年站在院子裏,看著這景色,感到無可名狀的悲哀。
鄉村宅院原是陸老爺為夫人避暑養病而修築,沒有落成,夫人就離世了,如今成了一家人的避難所。
宅院裏原本沒通電,隻能燒油燈、點蠟燭。
一家人搬來後,陸聞澤派人來通了電,安裝了一部電話,直接走軍用路線。
當晚,陸霄逸打電話到梁山機場,聽到父親和陸聞愷對話了,陸詔年想也沒想便衝上去,衝著話筒詰問:
“為什麽,為什麽沒把轟炸機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