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二人傍晚才回到陸公館, 雨下大了,他們沒買到傘,拿外套擋雨, 身上濕透了。

馮清如一向好脾氣,見狀也不免輕聲責備。她讓又綠卻紅都去伺候他們梳洗,親自到廚房煮薑湯。

少頃,他們收拾妥當,下樓來。

陸詔年小聲問:“你的傷, 要不要緊?”

“董醫生方才看了, 無礙。”陸聞愷道。

陸詔年點了點頭,又道:“大衣拿去幹洗店再還你。”

“你放我櫃子就好啦。”

“那我先收著。”陸詔年咕噥。

馮清如留董醫生吃晚飯,董醫生說太太在家裏等呢,馮清如便讓勇娃子開車送醫生回住所。

陸詔年在飯廳落座, 沒看見夫人, 問:“母親身體不大舒服嗎?”

馮清如從門廳邊走來, 道:“許是前日出門, 累著了。”

“好好的,去羅漢寺上什麽香。”陸霄逸道。

陸詔年微微蹙眉, 道:“母親也是擔心……”

陸霄逸不悅地看過來,陸詔年便不再說話了。

吃過飯, 陸詔年纏著陸聞愷要他彈琴,陸聞愷說他生疏了, 陸詔年不信, 拽著他的手,非往琴鍵上按。

二人玩鬧著, 樓上忽然傳來夫人的聲音:“陸詔年。”

聲音不大, 陸詔年卻一下抬頭看去, 好似從美夢中猛然驚醒。

“上來,我有話和你說。”

陸聞愷默默注視著陸詔年走上樓。

陸詔年跟夫人走進房間,聽到夫人輕聲說“關門”,依言合攏房門。

見夫人要躺下來,陸詔年乖巧地扶夫人躺在**,掖了掖被角。

“母親,你不舒服嗎?”

夫人擺了下手,不讓陸詔年說這些廢話。

沉默片刻,夫人道:“你跟你父親說說,這兩天找個時間,我們一家人影張相吧。”

陸詔年躊躇道:“母親,你是擔心……”

“我隻是說如果,長期病著,以後影像也不好看了。”

陸詔年細究這句話,心跳加快了:“母親……”

夫人握住陸詔年的手,柔聲道:“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

這日下午,麥修請來有名的攝影師朋友到陸公館給一大家子拍照。

按照夫人的想法,一家人站在陸公館前院,拍了張全家福。

陸詔年覺得機會難得,想和陸聞愷拍一張合照,可又不敢透漏心思,便向攝影師提議,多拍幾張。

攝影師隨身帶著台小巧的德產相機,正是為捕捉生活場景而準備的,他同陸家的人溝通過後,得到了四處拍攝的許可。

人們散去,各做各的事情。陸詔年悄悄叫攝影師跟她到偏廳,拍她彈琴的樣子。

陸聞愷站在窗邊看著她,攝影師拍下了這張合影。

陸詔年一定要盡快看到,攝影師應允,今晚就去暗房衝洗。

“那麽我明早來拿?”

攝影師無奈,隻好把寓所的地址寫給了陸詔年。

陸詔年拿著便箋從偏廳走出來,撞上了姨母。

姨母若有所思地瞧了陸詔年一眼,“曉得你母親這幾日身子不大好吧?”

陸詔年訥訥地應:“知道。”

“別老想著玩兒,好好照顧你母親。”

“是。”

*

翌日一早,陸聞愷離開了,陸詔年都沒來得及送他。後來得知,夫人不許他待在家裏,他不得不提前回基地。

“才三天。”陸詔年失落不已。

“大不了我陪小姐去梁山。”又綠道。

“哎,又綠,你說母親這病,到底是怎麽回事?母親以前咳嗽,現在不咳嗽了,可還是好不利索。”

“這肝脾的病,得養。”

忽然聽見花瓶摔落的聲音,陸詔年讓又綠出去看看是誰手腳粗笨,把東西打碎了。

又綠去瞟了一眼,“哎呀”道:“老爺和夫人吵起來了!”

陸詔年忙起身,快步來到夫人房門前。

“你滾!”夫人一手捂心口,一手指著陸霄逸。

“我說什麽你都不聽,如今才會變成這樣。”陸霄逸歎息,拂袖離開,連陸詔年也不看一眼。

父母平常不吵架,一吵就大吵,誰要敢勸,就成了活靶子。

陸詔年深知父母脾氣,也不敢再進屋勸慰母親。正要轉身,卻聽到母親喚:“小年。”

陸詔年進了屋,看見床榻旁散落瓷器碎片,而夫人側躺著,臉色煞白。

陸詔年心急,幾乎撲到床榻邊。她正要喊“母親”,夫人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夫人像是使出了全部力氣,捏得陸詔年手生疼。

“你父親總想讓你快些嫁了,但我想給你找個好人家……現在怕是難了。”

“母親,我不想嫁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父親已經答應我了,會讓你自己做主婚事。”

“真的?”陸詔年驚詫,卻沒有絲毫喜悅。

母親握她手的力氣正在慢慢減弱。

“但是你要答應我,不能做毀家門的事情……”

陸詔年感覺到什麽,緩緩問:“是什麽?”

“你不許再和聞愷有半分瓜葛。”

“可他畢竟是我哥哥!”

“他隻能是你哥哥。”

母親鬆開了陸詔年的手,陸詔年害怕地用雙手反握住。

“小年,答應我。”

陸詔年定了定心神,可眼淚仍落了下來,她一字一句道:“我陸詔年,從今往後隻當陸聞愷兄長,如若作出有辱家門之事,我必天打雷劈……”

“還有……”母親氣若遊絲。

陸詔年低頭哭泣,額頭枕著手,淚水落在了母親手裏。可這一點沒能打動母親,陸詔年隻得接著道:”我陸家子子孫孫必天打雷劈,墮無間地獄,再無來生。”

“小年,小年,我累了,我要睡了……”

夫人猛?????然咳嗽起來,溢出血沫。

陸詔年朝門外大喊:“來人!來人!夫人——”

喊聲戛然而止,陸詔年回頭,看見夫人長病斑的手垂落了下去。

陸詔年捂住嘴巴,顫抖著,不能自已。

*

人們說,陸夫人病了這麽些年,先前是回光返照。他們好像對夫人的長辭早有預料,唯獨陸詔年感到突然。

日日夜夜,跪在母親靈堂前,陸詔年想起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

每每回憶裏出現了陸聞愷的聲音,所發毒誓就在耳畔響起。

*

十四歲的陸詔年,還沒探索清楚喜歡是怎樣一回事,心裏就有了秘密——

她喜歡小哥哥隻屬於她一個人。

三月春,草長鶯飛,綠意盎然。禮拜五,陸聞愷要和一起考大學的同學複習功課,不能接陸詔年回家,提早委托了勇娃子。

陸詔年和勇娃子走在路上,忽然道:“我想去找小哥哥……”

“小姐,我答應了夫人,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你送回家。”勇娃子道。

“你跟我去看看嘛,他肯定在學校旁邊那間書店。”

“那我們過去看一趟,不管二少爺在不在,你都得跟我回家了。”

“嗯!”

書店裝了玻璃窗,裏麵設有茶座。陸詔年來到書店,一下就看到了坐在窗邊寫功課的陸聞愷,可他旁邊還有個女孩子。

不知道他們說著什麽,陸聞愷忽然抬頭對女孩笑了。女孩捧起雙頰,露出甜蜜的笑容。

陸詔年皺著眉頭,敲玻璃窗。

陸聞愷看見她,有點驚訝,但立馬起身,走出來。

“怎麽來了?”陸聞愷低頭看著陸詔年。

“我……”陸詔年不知說什麽好,餘光偷瞄窗玻璃裏的女孩。

“你一定和他們一起學習?不能回家?”

陸聞愷無奈地笑了下:“哥哥不守著你寫功課,你就不寫了?”

“可是,就是……不習慣嘛。”

“小年,今天這個討論會對我們來說很重要,我們都想考大學——”

“可是還有一兩年啊。”

“要從現在開始準備。”陸聞愷想了想說,“你先寫功課,我回來檢查。我答應你,很快就回家。”

“你保證喔?”

“我保證。”陸聞愷比出拉鉤的手勢。

陸詔年卻是“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勇娃子忙向陸聞愷頷首,追上陸詔年。

夜深了,陸詔年還沒寫完功課。她一會兒吃糕點,一會兒摸摸洋娃娃,一貫縱容她的又綠也急了,催促她不要專心致誌,一鼓作氣把題目給寫了。

“那不然你寫啊?”陸詔年說得理所當然。

又綠無言,“如果我會寫,當然早就幫小姐寫了……”

“做不到的事,別說。”

又綠徹底語塞,默默到角落候著。

看著桌台上的玻璃鍾,時針又走了一刻鍾,陸詔年悶悶不樂道:“小哥哥怎麽還不回來?外邊的店都該打烊了吧。”

“那不然,又綠去看看好了?”

“你快去!”

又綠剛溜出陸公館,就在小巷裏看見陸聞愷了。

陸聞愷回到公館,向在客廳看報紙的父親稟告,他見天黑,先送了女同學回家,所以晚了些。

陸詔年在樓上聽到,瞪大了眼睛。

陸聞愷往小洋樓走去,陸詔年幾步並作一步,追上前拽住他。

“說話不算話!”

陸聞愷看見她氣呼呼的模樣,笑了:“我想回房喝口水也不行?”

“不行!”陸詔年認真道,“你口渴,叫又綠就好了。”

“我不叫又綠,叫你,你給不給我端水?”

“我……我給你端!我還給你捶背,好不好?”

陸聞愷笑出聲來,沒辦法,隻得先到書房。

可他一看見陸詔年鬼畫符似的作業本,臉就沉了下來。

陸詔年雙手交握,頗委屈地道:“有的人隻顧自己學習,就不顧小年了。”

陸聞愷轉身,瞧著她:“你再說一遍。”

陸詔年癟嘴,不語。

陸聞愷歎氣,晃手指示意陸詔年坐下來。陸詔年坐到椅子上,拿起筆,咕噥道:“你看著我寫。”

“我不止看著你,我也給你端水捶背好吧。”

“那倒不用了……”

“真是我的祖宗。”說著,陸聞愷俯身,雙手撐書桌,幾乎將陸詔年圈在懷裏。

陸詔年隻覺心跳漏了一拍:“小哥……?”

“這裏,錯了。”陸聞愷指著一道數學題目,從陸詔年手裏拿起鋼筆,在草稿紙上演示起來,“假設你有三個蘋果,要分給四個人,我們可以這樣計算……”

臉頰若有似無地相貼,被他身上的皂角氣味包圍,陸詔年輕聲說:“如果我有三個蘋果,都會給小哥哥。”

“陸詔年。”陸聞愷沉聲道。

陸詔年立馬改口:“對不起,我認真聽……”

油燈昏黃的光映在他們身上,窗外茂盛的銀杏樹遮蔽了月光。

入睡之際,陸詔年想起方才的觸碰,他握住她的手,他的長睫毛,還有講到口渴的嘴唇……

忽然間,一幅場景跳到眼前來。

奸夫□□被釘在木板上順江而留,血淌過他們幾近□□的身軀,染紅江水。

陸詔年打了個激靈,蒙起被子,緊緊閉上眼睛。

陸詔年的心事向來不過夜,睡一覺就好了,可過了一個禮拜,陸詔年又想起了這回事。

這天陸聞愷放學晚了,晚霞都要說再見的時候,陸詔年才在校門口看到他。

許是心急,陸聞愷牽起陸詔年的手,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以往沒什麽奇怪的,可這回,小哥哥牽她的手,卻讓她心悸而膽怯。

人們說男女授受不親,男人和女人之間,是有界限的。她現在來月事,就表示已經是女人了。

陸詔年心裏煩悶,好幾個晚上為此輾轉反側。

禮拜天,陸聞愷在書房守著陸詔年寫顏真卿的楷書碑帖,有些困乏,便靠著窗戶假寐。

陸詔年蘸墨的時候,不經意瞧見,以為他睡著了。

她不由自主端詳他,他清俊的眉目,他握書卷的手指。

她漸漸走進他,好似將身體當做放大鏡那樣傾身,抬起手,撫過他額頭、眉心、鼻梁,然後是唇峰。

陸聞愷忽然睜開了眼睛,陸詔年嚇了一跳,可已來不及逃,他箍住她手腕。

“你想做什麽?”他烏黑的眼眸讓人猜不透。

陸詔年囁嚅片刻,大嚷:“你放開我!”

陸聞愷鬆了手,陸詔年轉過身去,心怦怦跳。

“你幫我看看,我的字。”陸詔年不自然地說。

陸聞愷起身,同她一起來到書案前。

陸詔年以為陸聞愷會手把手教她運筆,可這次他沒這麽做,隻是寫了兩遍給她看。

陸詔年不清楚這個禮拜天下午,她的舉動意味著什麽,卻略略感覺到,此後陸聞愷有意與她保持距離了。

*

夢境纏繞陸詔年,陸詔年醒來出了一身汗。

自夫人過世後,陸詔年夢魘的毛病一再發作,又綠時常在屋裏守一夜。看到陸詔年直棱棱坐起身,又綠趕緊打來熱水,給她擦洗。

雖然開春了,可天氣仍寒浸浸的,一熱一冷容易患風寒。又綠哄陸詔年在被褥裏捂著,陸詔年不聽,赤著腳就走到窗邊。

“我夢到小哥哥出事了……”

又綠給陸詔年披上外套:“不會的。”

陸詔年抱緊雙臂,好像和大衣的主人擁抱著。

好半晌,陸詔年道:“母親就那麽……連服喪也不準許小哥來。”

又綠歎息道:“當年老爺執意納妾,姨太太帶個男孩回來,夫人自然就什麽都明白了,何況後來二少爺入了祠堂。”

“母親的願望,不過是一世一雙人罷了,父親連這一點也做不到。”

“老爺也曾年少啊。”又綠隻能回應這一句,多的不便議論了。

*

猶驚雷,日軍的炸彈不斷襲向梁山。

日軍轟炸隊飛往梁山縣城上空,蘇聯誌願隊與第四大隊趁日軍飛機俯衝預備投彈時,自高空俯入日軍機群射擊,擊落三架日機,墜毀鄂西。

日軍被激怒了,集體反抗,迫使大隊隻得升空。

就在這時,日機朝著梁山縣城猛烈轟炸,炸死軍民兩百餘人,炸傷近三百人,轟炸破壞的房屋達三千間。

梁山“三二九”慘案登報,引起社會一片嘩然。

群情激奮,到處都能聽到反對日軍暴行的呼喊。

梁山每遭轟炸,司令部都會調集村民搶修機場,此番從鄰縣征調了四五千人,另外派往城裏的醫護人員。

陸詔年忍耐著,最後還是同誌願團一起前往梁山。

梁山日落似乎比城裏晚些,陸詔年看了一路晚霞,來到梁山,天還有些亮。

炸彈燃燒過後的濃煙滾滾生起,一望無際的田野盡頭懸著一輪落日。紅,浸染一切,吞沒一切。

陸詔年下了車,看到一片忙碌的慘狀,無言凝噎。

為什麽?

為什麽她的人生這麽多的無解題……

“別愣著呀!”陳意映喊道。

陸詔年猛地回神,轉身跟著誌願團的同學把物資搬下皮卡車。

忙活過了,陸詔年坐在機場旁的田埂上歇息。

“小年。”

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去找他,他就來了。

陸詔年起身,拍了拍褲?????裝上塵土,才抬眼看陸聞愷。

隻一眼,陸詔年就忍不住擁入他懷裏。

可她來這裏,不就是為了找他麽……

就隻是兄妹,這也是可以的吧。

察覺到陸詔年的不安,陸聞愷輕拍她的背。他很快鬆開她,用輕快的語氣說:“你不能每次……”

“我知道,”陸詔年摸了下鼻子,吸氣說,“這是最後一次。”

陸聞愷笑了:“今天沒讓我飛。”

“本來你受傷了。”

“都好了。”

過了會兒,陸聞愷又道:“下次就該我飛了。你擔心,也要忍著。”

“嗯……”陸詔年帶哭腔。

“小哥哥,我打算繼續念書了。”

“是嗎?”

“我,小哥哥,我沒有母親了……”陸詔年轉過身去。

陸聞愷歎息著,從背後擁住了她。

“我不想隻做陸家幺小姐,隻有多念書,我才知道僅僅靠自己,可以做什麽……”

“小年……”

陸詔年把臉埋到陸聞愷懷裏:“給我寫信吧,我那麽貪玩,那麽笨,我怕我——”

“你不笨。”

陸詔年抬頭,淚眼婆娑,“可是你都給別人寫信。”

“我可以給你寫信,”陸聞愷輕輕拭去她眼下的淚,“可是我不能像給別人一樣給你寫信。”

“為什麽?”陸詔年攥住陸聞愷衣襟。

“因為……你從來不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