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較之世家, 陸家並不是怎樣的大家族。陸霄逸家是佃戶、貧農,他過早地脫離家庭,富貴後, 他幫助家族裏的兄弟姊妹,卻也與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對於陸詔年來說,姨母一家就是她最親近,也幾乎唯一親近的親戚。

姨母與麥修結婚沒多久,有了身孕。母親帶陸詔年到南岸去探望姨母, 陸詔年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懷孕的女人。

她臃腫, 疲憊,眼裏有幾分機警,但當她撫摸隆起的肚皮,她變得柔和。好似她已然是一位母親。

陸詔年對懷孕的變化感到好奇。姨母說:“你現在還小, 過幾年定了親, 也會像我這樣。”

陸詔年眨了眨眼睛, 說:“你和姨父不是定親的呀, 你們是……自由戀愛。”

姨母逗趣兒:“自由戀愛也好啊,那你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呀?”

陸詔年說:“小年喜歡哥哥。”

“那可不叫喜歡。”姨母掩笑。

兩位女人覺得陸詔年過分懵懂了, 和她同齡的孩子早就知道結婚生子是怎麽一回事了。

“不過這也好。”

“過去老人說,女子無才是德, 小年心性單純,以後婆家也會喜歡的。”

“婆家喜歡的, 是媳婦背後的娘家。”姨母笑。

“不同往日了, 我的女兒,該輪到我們挑婆家了。”

母親和姨母談論著這些, 陸詔年有點悶。

喜歡小哥哥不叫喜歡?那什麽才叫喜歡......

陸詔年想不明白。

*

姨母的孩子出世了, 陸詔年的大嫂還未有身孕。

夫人略略覺得這是由於陸家發家不甚光彩的緣故, 為了延續香火,夫人往寺廟供了佛像。

這件事花了許多力氣,佛像送進寺廟時,轟動一整條街。

一個赤腳和尚路過,歎了又歎。

夫人心裏惦記,後來找人把那赤腳和尚找來,問他為何歎氣。

和尚不語,問夫人要了碗粥,喝了,要了件衣裳,穿著走了。

夫人明白過來,開粥布善。

陸老爺過去反教案,就是反對無端施舍窮人的行為。他認為這麽做會引來一群懶漢,炮製更多的懶漢。

陸老爺反對夫人的做法,兩人起了爭執。

馮清如出了個主意,讓陸公館取一筆錢資助孩子上學。

俗話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助人讀書,那可是功德一件。

陸老爺和夫人打算以商行的名義建一所學校,經過許多人的撮合,他們最後決定給幾間學校捐款,

讓學校選擇受資助的孩子。

新春過後,孩子們回到學校。

陸詔年沒有看見陳意映來上課,同學們說,陳意映爹死了,家裏供不起她讀書了。

那天放學,陸聞愷來接她,她說起這件事,頗為苦惱地問:“小哥哥,你說是讀書好,還是嫁人好?”

陸聞愷沒有回答。陸詔年想,她的小哥哥竟也有答不出的問題。

禮拜六放假,陸聞愷在碼頭附近碰到陳意映。她在茶鋪裏給人擦鞋。

又過了一個禮拜,陸聞愷上碼頭去買陸詔年愛吃的麻花,見到陳意映還在茶鋪裏給人擦鞋。

這些茶客多是腳夫、挑水工,他們受了苦,便把不滿發泄到更無力反抗的人身上。

陳意映被客人一腳踹到了街上。天冷,陳意映衣服單薄,身體硌在石板路上,仿佛撞在冰塊上。

陳意映哆嗦著爬起來,就看到不遠處的陸聞愷。

他靜默望著她,似乎不打算施以援手。

陳意映撿起地上的鞋刷子與鞋油膏,轉身看到陸聞愷站在了她身邊。

陳意映繞過他,往坡下走去。

陸聞愷兩步跟上了,突兀地說:“我有辦法讓你上學。”

陳意映頓了頓,“為什麽?”

“你是小年在學校的朋友。”

“我們不是朋友。”陳意映抬眼,“你有什麽居心?”

陸聞愷靜靜看了陳意映片刻,笑了,“你有什麽可圖的?”

學期過去一半,陳意映回到了學校。陸詔年和陸聞愷驚訝地說起,陸聞愷隻是聽著。

他答應了陳意映,保守秘密。

在學校,陸詔年和陳意映有時仍然爭吵,不過她隱隱感覺到,陳意映對她比原來好了。

比方說,講題的語氣慢些了,會把筆記本借給她,還有她的鋼筆墨水,陳意映以前不屑於用,如今也會問她借了。

陸詔年和又綠說起學校的見聞,又綠謹慎地指出,陳意映許是對她有所圖。

“圖什麽?她想找機會讓我把鋼筆送她嗎?”

陸詔年天真的言語讓又綠發笑:“許是吧。”

陸詔年想不出來,當麵問陳意映,到底怎麽了。

陳意映沒有理會她。

後來陸詔年聽到別人說,陳意映少女懷春,抄情詩,不知道要給誰。

陸詔年又忍不住好奇:“喜歡是什麽感覺?”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呃,”陸詔年思索了一下這是什麽意思,“見了怎能不喜歡——這不是廢話嘛!我是問,怎麽喜歡的?”

“喜歡一個人又不是戲文,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

陸詔年早上醒來,還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看到窗戶敞開著,陸詔年伸手朝枕頭底下探,果真摸到一枚徽章——

昨夜不是夢。

空戰過後,小哥哥來找過她。

他們沒說幾句話他就要走,她舍不得。

他忽然將別在口袋上方的徽章摘了下來,放到她手心。

雄鷹雙翅,嘉禾梅花,是他們空軍的象征。

陸詔年握著這枚徽章起床,往天空望去。

重慶籠罩在濃霧裏。

開春後,陸公館陸續來了些客人,多是實業家與技術人員。

陸詔年聽到客人談話,才知道這些年大哥一直在幫助下江的實業工廠撤離遷移。

去年武漢淪陷,漢口、宜昌機場也成了日本海軍航空隊的前進基。人們竭盡所能運出設備,許多拖家帶口的工人在船行中遭遇轟炸而罹難,還有的永遠留在了武漢。

來到重慶,重建工作也非易事。工廠缺原料,缺設備,陸聞愷忙著調動資源,從英美進口器械。

陸家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挽救家國,陸詔年想起陳意映的話,難免有些愁緒。

這日中午,陸聞澤在家中設宴,招待施芥生等一眾有才學的朋友。

他們與陸詔年相處片刻,立即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子。施芥生玩笑道:“看來要邀請幺小姐和我們一起去北碚了。”

原來陸聞澤設宴,是為設立於北碚的研究院籠絡人才。

陸詔年道:“北碚在哪?”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你可知道?這巴山啊,據說就是北碚的縉雲山。”

縉雲山在嘉陵江溫塘峽畔,古名巴山,與四川的青城山、峨眉山是蜀中三大古刹名山,山間雲霧繚繞,如夢似幻。

陸詔年曾與母親去縉雲寺參拜,記憶中那是個坐船才能抵達的偏遠之地。

“縉雲山?那好遠啊。”陸詔年道。

“也不算太遠,出了浮圖關,過沙磁區就到了。”施芥生道。

“你可要去?”

“你可要同我一起去?”

陸詔年頓了頓,認真地說:“我哪兒行,我什麽也不會。”

在座的人笑起來。

“幺小姐何須自謙,有你在,我多快樂。”女士輕嗬出煙霧,透過煙霧注視陸詔年。

“惹人發笑也是本領?”陸詔年不解。

“使人快樂當然是一種本領。”

說話的席上唯一的女客人,乃晚清重臣後裔,身出名門,更是首屈一指的化工科學家。

陸詔年道:“我想還是現代科學更派得上用場。”

女士輕笑:“那麽我們的快樂小姐也研究科學就好啦。”

“我?”陸詔年眸眼亮了,“我也可以?”

“做學問,什麽時候都不會晚。”施芥生道。

飯後他們在偏廳歇息,陸詔年叫來又綠唱曲兒,她彈琴。馮清如給他們張羅乳酪甜點、英國紅茶,令人大呼“樂不思蜀”。

女士喜歡運動,見陸公園有一片開闊的草坪,提議一起打網球。

“哪來球拍?”

馮清如笑道:“別說,家裏還真有幾幅網球拍。當年政府辦全國運動會,倡導健□□活,我們呀,也買來做了做樣子……”

陸詔年換了身褲裝,同他們一起打網球。

施芥生讓陸詔年和他一隊,卻不想他打網球不在行,倒還要陸詔年?????這個半吊子指導他。最後兩人慘敗,倒在草坪上氣喘籲籲,還不忘責備對方。

“明明看到球越網線了,你在我前麵……”

“小姐,小姐!”又綠欣喜地跑過來。

陸詔年沒聽清楚她說什麽,轉頭看見站在門廊下的男人。

男人淡漠地瞥了他們一眼,上了二樓。

陸詔年立即撐地站起來,把網球拍塞給施芥生:“中場休息,我歇一會兒!”

陸詔年蹬蹬跑上樓,見陸聞愷的房門開著一道縫,反而不習慣。

她敲了敲門,緩緩推開。

房間裏沒有人,水流從浴室傳來。

陸詔年虛掩上門,就站在門邊等。

陸聞愷似乎聽到了動靜,出來的時候看到陸詔年,一點也不驚訝。

他洗了頭發,沒擦幹,水珠滴到白襯衣上。

“作甚?”

陸詔年抿唇,笑意禁不住溢出來:“因為擊落日機有功,所以回來休假嗎?”

陸聞愷嗤笑一聲,也沒否認。

陸詔年便欣然邀請:“和我一起打網球吧!芥生害得我拿了零分,如果小哥哥來,我一定可以贏的。”

陸聞愷挑眉,“芥生?”

“嗯!你沒看到嗎?施芥生,還有別的學者,他們都要去中央研究所了。”

“在北碚吧。”

“對,小哥哥怎麽知道?……小哥哥什麽都知道!”

陸詔年上前挽陸聞愷手臂,“就和我一起打網球嘛,就一會兒。我們許久沒一起玩兒了。”

陸聞愷微微蹙眉,拂開了陸詔年的手。陸詔年以為惹他不高興了,有點沮喪:“好吧,你不願意就算啦……”

“出去走走吧。”陸聞愷道。

陸詔年展顏道:“好呀!”

陸聞愷從衣櫃裏拿出呢大衣,讓陸詔年也穿厚實點,陸詔年偏把他的衣服搶了去:“我要穿你的。”

“太大了。”

“你懂什麽,畫報上女明星都穿這種大衣呢。”

他們穿起外套下樓,遇到馮清如上樓來。

馮清如剛接了陸聞澤的電話,梁山空軍辦公室那邊說,陸聞愷昨日襲敵,手臂中彈受傷,在醫院包紮過後,連夜趕回梁山。傷勢雖輕,但不適宜訓練,大隊長勒令他回家休養兩日。

馮清如見他們打算出門,有些驚訝:“你不好生休養著怎麽行?”

“小事。”陸聞愷道。

陸詔年道:“什麽休養?小哥哥受傷了?讓我看看!”

“都說了沒事。”

陸聞愷朝馮清如頷首,“我們就出去玩會兒。”

馮清如將信將疑道:“那不要玩太久,晚上我請董醫生過來給你看看。”

“有勞大嫂。”

街上熙熙攘攘,陸詔年步子慢,走在陸聞愷身側。

好幾次,陸詔年想握住陸聞愷的手,最終隻是捏住了旗袍側邊的盤扣。

就在這時,陸聞愷忽然轉過身來。她慌張抬眸,見他把手放到她腦袋上方。

“下雨了。”

陸聞愷擋著雨,垂眸看陸詔年。

片刻後,陸詔年才感覺到細微的雨,雨飄到她臉上,落在他肩上。

她踮起腳,伸出雙手為他擋雨。

這舉動惹得陸聞愷失笑,他拉起她胳膊躲雨。

巷口有一間茶館,說書先生講老話本,講得繪聲繪色,茶客滿堂,還有不願付茶錢的,就圍在門外,堂裏的客人樂得他們遮擋寒風。

霧雨朦朧,聽“戰國”的人摩肩接踵,誰也沒注意旁邊屋簷下躲雨的人。

作者有話說:

過去四川人把站在茶館外邊聽說書的人叫聽戰國(站國)。川渝人有種冷幽默,抗戰期間發明了不少言子,後麵會展現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