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姨太太在禮堂沒看他們, 出來找,卻撞見他們親昵的一幕。

陸詔年很緊張,陸聞愷摸了摸她的頭:“外麵也冷, 進去吧。”

“哦。”陸詔年垂眸。

那麽他們的親昵都是出於兄妹之情嗎?是這樣的吧,應該如此才對……

他說了要她記得,他永遠是她的小哥哥。

就隻能是小哥哥。

陸詔年跟著陸聞愷走過去,朝姨太太淺淺頷首,進了禮堂。

他們母子難得獨處, 一定有許多話要說。

禮堂熱鬧得像舞廳, 大家都放開了,陸詔年在門口躊躇了會兒,就被石森拉了去。

“我不大會跳舞。”

“我教你啊!”

又綠在角落待著,見狀倏地衝過來扒開石森, “誰準許你——”

陸詔年眼神示意又綠不要生事, 又綠自然知道宴會上, 不能讓別人看笑話。又綠鬆開石森, 瞪了他一眼。

“你跟又綠跳吧。”陸詔年說。

“啊?”

兩個人皆一愣。

陸詔年嘻笑,去找邊上的空位。從幾個飛行員旁邊走過, 陸詔年聽見了陸聞愷的名字,不由得留心。

“這下主任也搞清楚了吧, 他壓根不是什麽少爺,就一養子, 那位太太啊, 是人家的妾室……”

飛行員言語誇張,惹得物女們笑起來。

“你說什麽?”陸詔年推開兩邊的人。

飛行員有點醉了, 回頭乜她一眼, 笑道:“陸小姐?”

陸詔年蹙眉道:“陸家的事, 和我討論啊,為什麽在背後議論?”

“議論?我講一些事實罷了,陸小姐連這也要管?”

“你是什麽人?”陸詔年瞧對方肩章,和陸聞愷一樣是中尉。

“廿二隊——”

飛行員還未說話,耗子走了過來。陸詔年知道他是第二十二中隊的副分隊,職權高過陸聞愷,卻也沒給好臉色:“你們就是這樣子的?”

“陸小姐,弟兄們喝了酒,談談天,沒有冒犯你吧。”耗子道。

陸詔年無法辯駁陸聞愷的確是妾室所出這一事實,可她不願旁人因此詆毀他:“如今的律法的確不同了,可追究往昔亦沒有意義。你們是並肩作戰的弟兄,憑這些東西論高低,不覺得可笑嗎?”

“陸小姐,你是正室所出的小姐,何必與隔房庶子混為一談。”

他們的爭論引得旁人圍觀,陸詔年一時氣短,不知作何解釋。石森上前道:“中國人辮子剪了多久了?新曆佳節,背後非議別人的家世,怎麽看都是你們不對吧。”

“你想說什麽,如若陸小姐不承認人分三六九等,為何每次出行都帶著侍女?”

石森道:“又綠是家庭幫用,城裏請幫用的家庭少嗎?這隻是一份工,一種自食其力的勞動。”

“敢問,你知那侍女姓甚名誰?”

“又綠。”

“姓又?”

石森頓了下,看向人群邊緣的又綠。

麵對眾人的目光,陸詔年頗感壓力,勉強道:“姓陸,怎麽了嗎?”

“那可不就是家奴?”

一群人發出哄笑。

又綠咬了咬唇,大聲道:“我就是小姐的侍女,又如何?我當你們是英雄,卻是這種……這種心胸狹窄之輩,你們比不上我家小姐和少爺!”

“小姐,我們回家!”又綠擠進來牽陸詔年的手。

“又綠……”

人群中出現一道頎長的身影。

陸聞愷帶著笑,把酒杯一一塞到飛行員手裏,為他們倒酒。

他舉起還剩大半瓶的酒,道:“抱歉,家妹天真稚拙,我代她向各位賠罪。”

“都在酒裏,都在酒裏啊。”說罷,陸聞愷仰頭灌酒。

陸詔年適才反應過來,又氣又急,抬手去奪陸聞愷手裏的酒瓶。

陸聞愷一把拽住她手腕,一口氣幹了酒。

他嗬出一口氣,拎著空瓶道:“你們隨意。”

飛行員們麵麵相覷,耗子第一個端起杯子,道:“看來陸家兄妹感情交關好,既如此,這件事我們就當沒發生過。”

耗子抿了口酒:“敬兄妹情。”

人陸續散了。

陸詔年下意識攥住陸聞愷衣角,“為什麽?”

陸聞愷低頭,輕聲說:“你沒錯,但我們犯不著。”

是啊,小哥哥從來不在乎別人說什麽,即使別人踐踏他的自尊,他也會當作沒有心一樣。

這麽多年,他在陸公館就是這麽活過來的。

“可是……”

陸聞愷淺笑:“我不傷心,你傷心嗎?”

陸詔年垂頭。

“小姐,走吧……”又綠道。

“我想先走了。”陸詔年對陸聞愷道。

“時間也很晚了,再不走,你們可就得睡荒田了。”

陸聞愷把一行人送到基地閘口,臨別時,對陸詔年歎息般說:“這裏和你以為的世界不一樣,別再來了。”

“我牽掛你。”陸詔年道。

“牽掛我的時候,就看看天上的雲。”

*

路途顛簸,陸詔年和一群人擠一輛皮卡車,昏昏欲睡。

陸詔年不小心枕在了陳意映肩上,陳意映嫌棄地推開了她。

陸詔年朦朧地睜開眼睛,看清是陳意映,沒由來地說:“你們都說和我不是一個世界,那我到底是哪個世界來的……?”

陳意映靜默地看著陸詔年,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過幾天告訴你。”

回到陸公館,又綠在陸詔年耳邊把那群飛行員數落一通,還沒消氣。見陸詔年困乏了,又綠才下樓去。

下人房在地下室,縱使炎夏也沒有多少光線從天窗透進,何況這冷天,又潮濕又冷。

又綠歇下了,心底幽幽生出一些念想。

小姐是全天下最美好的女孩子,她自知比不上,可是……

為什麽她就活該是沒有姓名的侍女呢?

*

這天早晨,又綠和以往一樣為陸詔年梳妝。

“你說,我要不要剪短發?”陸詔年看著鏡子,忽然道。

陸詔年一頭長發烏黑,握在手裏好大一把,又綠就喜歡她這一頭長發,因而無論潮流如何變化,她也沒有剪短。

又綠驚訝道:“為什麽呀?……小姐,可是傷心了?”

陸詔年咕噥道:“我就是想著,現在哪有摩登女性還留這麽長的頭發,看起來就像深閨裏養大的,一點都不進步。”

又綠笑道:“小姐,你怎麽和石森一樣啊。?????”

“他?”

“他成天把進步掛在嘴邊。”

“那……他有沒有說,我不進步?”

“他說,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權利,一個受教育的人,理應進步。”

又綠搖了搖頭,忽然想到什麽,輕快地說:“對了小姐,你有沒有發現,最近聽不到貓兒叫了?”

陸詔年道:“是呀,冬天了。”

“起先我也以為,今早勇娃子送大少爺上工,那位趙小姐過來搭便車呢。”

“趙小姐?”

“趙小小呀,就是那個,那個……”

“我知道,她似乎是銀行的辦事員。”

“趙小姐搬進我們後麵那院子了。”又綠道,“所以啊,原先喂野貓兒那家不敢再喂了,就沒有貓叫啦。”

陸詔年作恍然大悟狀,“哦”了一聲,緊接著道:“可是大早上的,你為什麽看見?什麽時候,你這麽關心勇娃子了?”

又綠微微蹙眉,嗔道:“小姐又胡說!是他……”

“是他一大早就和你吵,對不對?”陸詔年捂笑。

*

近中午,董太太帶著孩子來陸公館拜訪,施芥生也過來了。

陸詔年和他們一起用了飯,施芥生想請陸詔年去看電影,陸詔年道:“不好意思,我約了人。”

沒一會兒,陳意映就來了。

“她要帶我看,什麽叫世界。”陸詔年笑說。

“這般有趣,施某可否與二位同行?”

施芥生是一個推崇西式的工程師,雖然某些地方與陳意映的觀念不符,可他反對封建製服與習俗糟粕的態度,很為人欣賞。

三人一道出發,步行到碼頭坐船,過秀美的嘉陵江到對岸江北。

坐船出重慶城,南岸有沿江的龍門浩一帶,外國使館林立,而江北真就是荒野鄉村。

近年下江的工廠遷移來渝,江北沿岸也建起了工廠。

下了船,陳意映帶他們去看工廠。

“工廠,有什麽不同的?”陸詔年問。

“你去過工廠?”陳意映道。

“沒有,可是我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

陳意映不似以往那般斬釘截鐵,柔聲道:“不,你不知道。”

工廠籠罩在塵霧之中,遠遠就能聽到機器轉動的巨大轟聲。

“那是軍工廠傳來的聲音,紗廠、糖廠等沒有這麽大的動靜,但是工廠裏麵……”

不用陳意映解說,陸詔年已經看到了。

烏髒的路坑坑窪窪,瘦弱的孩子和女人跪在地上,懇求工廠管事給他們一份工作。

陸詔年想上前,陳意映攔住了,“陸家捐款捐物,都沒能解決這些人的生計,你今天幫他們得到一份工,又能怎樣?明天他們就會被趕出工廠。”

“那就要眼看著他們……受苦嗎?”

陳意映平靜道:“受苦也是一種人生。可是這苦是怎麽來的,你想過嗎?”

“他們,”陸詔年有些茫然,“他們出身貧困,沒有遇上……”

“遇上好人,還是遇到時機,好像你父親那樣,變成商會會長,光宗耀祖?”

陳意映道:“你知道其實四川每天有多少人餓死嗎?在鄉村,收成看天,有的地主家也僅夠溫飽,更不要說農民。他們不懂耕種,或者仗打來了,地沒有了,進城找活兒,沒有本錢做買賣,什麽都不懂,找不到工作。你能說是他們的錯嗎?政府忙著收編軍閥,忙著打仗,看不見他們,可他們也是百姓啊。”

“那麽是因為……政府?”

“是命運,命運讓我們生在這個動**而荒蠻的年代。”陳意映看向陸詔年。

陳意映堅毅的目光讓陸詔年內心撼動,以至手臂汗毛都豎起來了。陸詔年抱起雙臂,道:“可是能怎麽做。”

“我不知道……現在人們往大後方逃,連國土都岌岌可危。我還沒找到答案。”

“連你也不知道,那我……”

“陸詔年,除了往前線去,還有許多可以做的事情。首先你要看到這個國家是怎樣的,這個國家的人是怎樣在生存,你才能找到你可以做什麽。”

施芥生終於出聲:“要保留一分天真心性,並非易事。陸小姐的懵懂未必就——”

陳意映反駁道:“她的懵懂是一種傲慢,一種殘忍。她看不見這些,就永遠不知道,她幫助別人的渴望,無非施舍。”

“陳意映,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陸詔年道。

“我不是你,你過著怎樣的生活,可以做到什麽,我不全了解。你要自己找到答案。”

他們穿過廠區,進了鄉村。

得知要去陳意映家,施芥生在鎮上肉鋪割了一塊豬肉。陳意映一再拒絕,施芥生仍堅持,不能空手到別人家裏去。

陳家比陸詔年以為的更貧窮,就隻是田埂上的一間破屋。

四川出產菜油,菜油比煤油便宜,盡管如此屋子裏依然黑黢黢的,陳意映回家才點上菜油燈。旁邊一張窄小的木**,被褥幾乎是布丁做成的。

陸詔年忽然有些同情陳意映,可觸及陳意映坦然的目光,又愧疚地不敢同情。

陳意映的母親從田裏回來,得知陸詔年是陸家小姐,熱情地忙前忙後,一會兒燒開水,一會兒烤紅薯。

“那麽遠走過來,餓了吧?”

“媽,不用忙了。”陳意映道,“他們不會在這裏吃飯的。”

陸詔年還沒出聲,陳意映又道:“陸哥哥資助我念書,後來又寄了一筆錢給我媽治病。我媽不會說,心裏感激你們。”

看見母親躊躇無措的模樣,陳意映忽然笑了,“陸詔年,我感謝陸哥哥,但不會感謝你,你知道吧?”

“我也沒讓你要對我……”陸詔年鼓了鼓腮。

“我的世界,我帶你看了。你們走吧,一會兒天色晚了,我還得給你們燒油燈。”

“我知道了。”

陸詔年同施芥生一道離開,頗有些相顧無言。

“還看電影嗎?”

“我現在需要想想……”

“那下個禮拜天,我再來找你。”

陸詔年默默無言,施芥生想了想,道:“每個人都有各人的局限,我們能做的就是喚醒國民,富的也好窮的也好……都是關乎民族存亡的小齒輪。”

*

禮拜天,陸詔年在呼喊聲中醒來。

“小姐,小姐,鬼子來了!”

轟鳴聲引得人們抬頭看去,許多城裏人也沒見過飛機,稚童指著天空問,是什麽在飛。

人們看見飛機突破雲層,如蝴蝶般嬉戲。

有人張望,有人奔跑,街市裏仍在討價還價。

流彈無痕,碰碰火花砸落青瓦房,附近的人這才驚慌地躲開。

“小姐,你快看!”又綠半身探出窗外,指著空中盤旋的戰鬥機,“是我們的空軍!”

陸詔年還沒扣完旗袍盤口,領口敞開大片。她急急忙忙地跑到窗邊,隻見不同兩架飛機纏鬥,飛得愈來愈遠,快要看不見了。

陸詔年希望那是小哥哥,又不希望是。

陸詔年攥緊了心口,無法呼吸般:“又綠,又綠……”

又綠幫陸詔年順氣,轉而雙手合十,念叨著“在天有靈,菩薩保佑”。

天空漸漸靜了,忽有轟隆一聲傳來。隔得很遠,可聲響還是教陸詔年震撼。

陸詔年轉身跑出房間,越過闌幹看見夫人與姨太太已經到偏廳了,她大喊了一聲“母親”。

“我派人去找老爺,打聽看看這是怎麽回事……”

馮清如提著旗袍側邊,努力地快步走來:“我給老大打電話,小娘不要急,小年你也是,不要大呼小叫。”

馮清如撥了好幾次,才撥通電話,陸聞澤安撫她,叮囑她照顧好一家人。可這人屋子裏的女人更著急了。

“怕什麽?都給我收住了!敢上陣殺敵,那是英雄!”夫人一句話讓眾人定住心神。

又綠去街上看了一遭,回來稟:“街上亂得很,但好像沒什麽大事,都說墜毀的飛機是鬼子的!”

姨太太來回踱步,撞上夫人,垂首不敢表露不安。

夫人淡淡道:“走吧,去羅漢寺。”

陸詔年驚詫抬頭。

夫人道:“這陣子我都沒去,該親自去,給佛祖上柱香。”

羅漢寺就在城中心,自古以來香火旺盛。夫人是寺中虔誠的香客,沒能出門這段時間,也讓家中女眷到寺裏供香。

北宋年間,羅漢寺依洞而建,今作古佛岩,存有臥佛涅像等宋代摩岩石刻佛像四百餘尊,美輪美奐。寺內藏經豐富,造像奇巧,善男信女常來求吉凶禍福。

她們坐轎子來到羅漢寺,進殿供香。

姨太太想為陸聞愷卜吉凶,熟悉的師傅慈眉善目地攔了下來。

陸詔年見狀,跪在佛前,虔誠地磕了三個頭。

*

“今晨日軍進犯,我空軍英勇迎戰,擊毀日機,打了場勝仗……”

本埠晚報刊登了這則喜訊,陸公館的人總算鬆了口氣。

陸詔年捧著報紙,閉上眼睛。

“這下小姐可以睡個好覺了。”又綠寬慰道。

屋子裏燈熄滅了。

隱約聽到窗外窸窸窣窣的聲音,陸詔年沒有在意,直到什麽落地的聲音響起,她猛地睜開眼睛。

陸詔年伸手欲打開台燈,一道身影閃來。

“是我。”男人低聲道。

陸詔?????年張了張嘴巴,不可思議道:“小哥哥!”

陸聞愷以食指抵住陸詔年嘴唇,道:“嗯。”

陸詔年攥住陸聞愷的衣服紐扣,放才有實感:“你怎麽來了?上午……”

“你看見了?我擊落日機,迫降停在珊瑚壩,那是個水上機場……”

“我知道,長江汛期,機場就會消失。”

“嗯,隻供民航起降用,我忙活好半天才加上油,等會就回基地。”

“等會兒是多久?”

他們依偎著,讓人心緒不定。陸聞愷打開了台燈,起身看著陸詔年。

“我就是來看看你。……今天街上那麽亂。”

昏黃燈光映亮陸聞愷臉龐一側,陸詔年忽然生出無法言喻的感覺。

如若老天隻讓他當她哥哥,那麽她就順從,隻要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