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陸聞愷摸了摸脖頸, 抬眼,看見少女沒什麽表情的天真臉龐。

內杯壁一滴水珠滑到底,再無法捕捉。

陸聞愷緩緩接過杯子, 忽然握住了陸詔年的手臂。陸詔年莫名感到緊張,但陸聞愷隻是輕輕推開了她,起身。

他把杯子放到桌上,道:“沒聽到我說什麽?”

陸詔年鼓了鼓腮:“什麽?有什麽比我口渴還重要的?”

陸聞愷沒忍住笑了下:“陸詔年你——”

“怎樣?!”

陸聞愷靜靜望著陸詔年:“上回你當街大鬧,這回又想著法兒跑到這鄉下來, 你浪費時間在這些無意義的事情上, 蹉跎光陰。”

“那個藥販子私賣鴉片,我不該管嗎?”

“私賣鴉片何止那一個販子?禁煙說了多少年了,城裏一樣煙館林立,你能把那些煙館都抄了?你有這個本事, 父親也不會準許。”

陸詔年怔了下, 皺眉道:“你什麽時候看見煙館了?若是有人大肆開煙館, 父親一定不會準許。”

陸聞愷覺得有些話還是不便與她講, 默了默道:“那些販子不比煙幫、黑商,都是艱難討生的人, 與其針對他們,不如把目光放長遠一點, 利用你的優勢做些實事,讓這樣的人愈來愈少。”

“賑災救濟, 家裏……”

“陸詔年, 你明白狀況嗎?兩年前我和你說這話,可能是希望你可以找到生活的趣味, 但今天, 我是說……”

陸聞愷不說了, 他看見陸詔年眼眶泛紅。

“這兩年,媒婆也沒少進陸家的門——我始終要嫁人,我還能做些什麽呢,我肆意妄為,不過是在大家默許的限度內,如果我當真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如今也不必說服陳意映,得見你一麵了。”

陸詔年有些艱澀道:“我來見你,竟是這麽不值得的事?”

陸聞愷沉默著,最終陸詔年失望了,轉身道:“有一個包裹專門給你的,是湘西火腿。大哥的朋友從那邊來,專程帶來的,家裏隻留了一塊,都給你拿來了。”

陸詔年走出去,看到守衛,又回頭往宿舍排房盡頭望了望。陸聞愷提起水壺出來接水,沒有看向她。

陸詔年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田埂上,陸詔年遇到回基地的飛行員們,誌願團的幾個學生和記者同他們談笑風生。

“陸詔年,陸哥哥在裏邊嗎?”陳意映笑道。

陸詔年沒出聲。

陳意映瞧出什麽,走到陸詔年跟前,輕聲道:“你和陸哥哥……”

陸詔年皺眉:“那是你哥哥麽,叫得這麽親熱?”

陳意映愣了,神情卻淡淡的,還有一種傲慢——在外人看來,他們嫡女和庶子的關係,當然有一層膈膜。

陸詔年心下窩火,招手叫一個男孩來身邊,告訴他們:“我要回去了,誰要一起?”

航空司令部派給誌願團兩部車,其中一部車是專為陸幺小姐派的。陸詔年說要走,幾位擁躉自然呼應。

他們乘車下山了,攜著淡淡的桂花香。

*

那年金秋,陸詔年戴桂花做的簪花給大哥大嫂做了花童。

當地的報紙寫,那是一場世紀婚禮。

陸家三書六聘,八抬大轎,將馮家的小姐從江北岸接進陸公館,接著在華洋飯店設宴席,西式餐桌裝點白百合與淺黃淡粉的落新婦花簇,燈燭長明。

新娘穿著華美的拖曳婚紗,手捧花束,靜美而耐心地接受全城祝賀。

沒有誰注意到陸詔年,直到拍合影時,人們發現這個大花童不見了。夫人急忙叫人去找,陸聞愷也去了。

有些老爺坐在席間閑談,站起來時因為鞋帶打結而跌倒,陸聞愷由此發現貓膩。待老爺們到庭院去,陸聞愷悄悄從長桌另一邊鑽到桌底下。

隻見蓬蓬裙如大麗花般散開,露出絲綢南瓜褲。陸聞愷蒙住眼睛,咳嗽一聲。

匍匐前進的蓬蓬裙女孩猛地回頭,見到陸聞愷,又鬆了口氣:“小哥哥,你嚇死我了!”

“所有人都在找你。”陸聞愷胡亂抓住陸詔年的手腕,“快跟我出去。”

他們從桌子底下爬出去,陸詔年撫了撫蓬蓬裙,狡黠道:“你猜我在幹嘛。”

“搗蛋啊。”

“才不是!”陸詔年大聲道,而後又小心翼翼要陸聞愷低下頭來,伏在他耳畔道,“我在聯係同心結……”

陸詔年說,麥修老爺告訴她,在西方,鞋係在一起就代表“永結同心”。所以等大哥與大嫂敬酒之前,她要偷偷把他們的鞋子綁在一起。

“你願不願意幫我?”

陸聞愷琢磨這話怎麽都像騙小孩的,可看陸詔年眨巴大眼睛一臉憧憬,便含糊地應下了。

待宴席開始,侍應生將一個三層高的奶油裱花蛋糕抬出來。陸詔年在陸聞愷掩護下,鑽進了主桌底下。

陸詔年不知新郎新娘一起切蛋糕隻是象征性的,剛解開大哥的鞋帶,儀式就結束了,大哥與大嫂都挪開了腳步。

陸詔年探出手去,不小心讓大嫂看到,嚇了她好一跳。

“好哇,你們……”大哥朗聲大笑,將陸詔年一把抱起來。

“想吃吧?那第一塊蛋糕給你了。”

陸詔年捧著大哥給的一塊蛋糕往旁邊挪,紗裙勾到桌角,不慎跌撞在陸聞愷身上。

蛋糕被拋出一個弧度,他們一同摔到。

有人驚呼,有人哄笑。

*

“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再那麽淘氣了,知道嗎?”

沒幾天,?????學校開學了,夫人親自為陸詔年換上了中學製服。

中學分男女部,女中與男中隔著好幾條街,陸聞愷與陸詔年的學校比之前離得更遠了,但陸聞愷仍然負責接送陸詔年。

陸詔年第一天帶著一袋進口糖果去學校,賺足人氣,可也有同學不願拿她的糖果,更嗤之以鼻。

“為什麽?”陸詔年纏著別人追問。

“平白無故為什麽要拿你的好處?”

“哪裏平白無故,我們不是同學嗎?何況這隻是糖果呀……”

“隻是?如果你覺得你人人都吃得起這糖果,也不會拿它討好大家了。”

說這話的同學叫陳意映。

陳意映對陸詔年第一印象是奇怪,很快,就變成了討厭。

陸詔年洋洋得意、目中無人,而她身邊每個人都是幫凶。

那天,陸詔年因為上課打瞌睡,放學後被老師留下來,陳意映放學離開,在校門口碰見接送陸詔年的兄長。

陸聞愷主動搭話:“同學你好。”

陳意映淡淡看過去,攥緊了帆布包的背帶。

陸聞愷道:“你和陸詔年一個班吧?我是陸詔年的哥哥,請問陸詔年放學了嗎?”

“你好,”陳意映看著陸聞愷淺淺的笑容,莫名有點磕絆,“陸詔年被老師留下來了。”

“怎麽回事?”陸聞愷一下有點緊張。

“她打瞌睡,老師讓她到教室外邊罰站,她還偷偷吃糖……”

沉默了好片刻,陸聞愷道:“好的……老師請家長了嗎?”

“應該沒有。”陳意映想了想道,“你要進去接她嗎?我和舍監說一聲吧。”

“勞煩你了。”

陳意映把陸聞愷領進校門,趕時間離開了。她沒有住校,每天搭渡船回江北鄉下,幫家裏做農活。

陳意映瘦弱,手指卻略腫,有著夏日種田,冬天用冰冷江水洗衣服的痕跡。她隻有一身上學穿的旗袍,邊角洗得快發白了。

陳意映深知自己和少爺小姐們不同,她隻有讀書這條出路,最好以後能當個老師,體麵。

那個冬天很冷,農田收成不好,陳意映母親拚命似的起早貪黑幹活,染了風寒,陳意映一家過年如過關。陳意映不得不一邊負擔農活,一邊到城裏找事做。

陳意映原本想,以她的程度,可以幫人謄寫稿件,整理文書,事實是沒有事務所肯要她。最後經鄉親介紹,陳意映幫別人家洗衣服。

為了攢下學期的學費,陳意映很賣力。手長凍瘡,又烏又癢,她也能忍下來。

那天,陸聞愷和陸詔年上街看燈會,隨侍的有好幾個夥計。隻聽到人群裏爆發呼喊,陸聞愷便將陸詔年護到懷裏,躲到街鋪屋簷下。

又綠打聽到,有一個歹徒在江畔逮了一個姑娘,往這邊逃了。

陸聞愷意欲帶陸詔年回家,陸詔年不大有上街的自由,好奇到底什麽事,非要聽個明白才肯回去。

隻見那歹徒挾持著一個小女孩從巷子裏躥出來,陸詔年“哎呀”一聲,大喊:“陳意映!”

陸聞愷定睛一看,歹徒用刀柄抵著的脖子的人,正是陸詔年的同學陳意映。

陳意映臉色蒼白而驚慌,看到熟人的時候,露出了獲救的希望。

“放開那姑娘!”有勇之士大喊道。

“有人已經報官了!”

“我呸!”歹徒發狠道,“老子怕嗎?”

歹徒穿著破衫,褲腳和草鞋濕透,一看就是逃難來的。

陸聞愷試探地講了一句袍哥間的黑話,歹徒一下看了過來,可他並未接腔,反而更加警惕地揮舞大刀,劃開人群,拽著陳意映進了一家茶館。

茶館門口懸紅燈籠,掛義字牌,是陸大爺的碼頭。

茶館堂倌出來讓門口的人散了,垂下門簾。人們議論這歹徒說不定是惹了事的江湖人士,沒有人敢闖進去。

這時,陸聞愷叮囑夥計看好小姐,快步走進茶館。

茶館裏一片混亂,歹徒搶了茶碗,擺茶陣,堂倌與樓上的兩位袍哥卻不為所動,要歹徒放了姑娘,不得在此鬧事。

場麵劍拔弩張,陸聞愷忙道:“各位哥兒,且慢!”

“小子,快滾出去!”

陸聞愷鎮定道:“那哥兒腰間似別了白片。”

二樓兩位袍哥對視一眼,同歹徒道:“若是同袍弟兄,何不出示白片?”

“我不相信你們!”歹徒道。

陳意映被箍在歹徒懷裏,不得動彈。

陸聞愷道:“你再不放人,將事情鬧大,上了報紙,到時候弟兄們有心保你,恐怕也難。”

“我要見陸大爺!”

“陸大爺豈是你想見就見!若你是同袍兄弟,有什麽難,弟兄們自然助你,你快放了這姑娘!”

“我沒那麽傻!你們有人收了黑錢,要置我於死地,我見不到陸大爺,是不會放人的!”

陸聞愷思忖片刻,道:“在下陸聞愷,拜陸大爺為契爺,我可以幫你引薦。”

“哪來的小子,一派胡言!”

“我現在就讓人去請,你把姑娘放了,換我做人質。就算我說的謊話,對你而言也沒有損失。”

陳意映驚訝地張了張嘴,可喉嚨澀啞,發不出聲。

歹徒騰出一隻手,取下別在腰間的白片,片上無字,隻右下角有香燒小洞,插雞毛:“都看見了!我是來拜碼頭的!”

袍哥們都知道,片上看似無字,實際取明礬以清水浸泡就會顯現。

會采用這種投片方式,要麽是密令在身,要麽是拜兄報仇。

見歹徒情緒激動,唯恐他亮白刃傷人,陸聞愷再次提出交換條件。

陸聞愷緩緩走近歹徒,歹徒霎時踢開條凳,將他拽過來。陳意映隨之跌落在地。

“快走!”陸聞愷道。

陸詔年在茶館門口張望,看見陳意映跑出來,想往裏擠,被又綠一把抱住了。

“讓我去,我小哥哥在裏邊!”

“小姐,他們已經去請老爺了,想來是大事,我們就不要去添亂了……”

陸詔年轉頭,恨恨瞪著陳意映。陳意映一身狼狽,紅腫的手還微微發抖。

陸詔年才不管這些,怒道:“都怪你!”

陳意映忍著要哭的勁兒,低頭道:“對不起……”

原來,挾持陳意映的歹徒是鄰縣的袍哥,他的堂口大哥被弟兄殺害,他對大哥忠心無二,也難逃一劫。

人們早聞川東陸大爺俠義公道,他為此翻山越嶺,涉江而來,拜碼頭為兄報仇。不少袍哥堂口接到懸賞他的酬金,欲殺之,他到一個落腳點,甚至不敢找當地袍哥借盤纏。

如此一路逃亡到城裏,他一下船就險些喪命,不得已挾持一個人質,將事情鬧大。

後來陸老爺請弟兄們吃茶,為這位弟兄主持了公道。

陸詔年不知道究竟是怎樣解決的,隻知父親對陸聞愷的表現很高興。

父親賞了陸聞愷一支萬寶龍鋼筆,告訴他,往後不要過問江湖事,要做人才。

*

春去秋來,秋老虎卷滿山銀杏金黃。

陸公館的廚房炊煙嫋嫋,夥夫取出最後一塊湘西臘肉,乍看黑漆漆一塊,洗淨切開,黃色外皮襯著鮮紅的肉,在指腹留下油脂。

和著辣椒與蒜葉炒,香得陸詔年直往門口探。

“吃飯了!”姨太太招呼一大家子落座飯廳。

陸詔年用湘西臘肉下飯,幾乎要一個人占據一盤。

“慢點吃。”馮清如笑。

“不知道上回給二少的臘肉吃完沒有?最近我看到他們在茶館做買賣,有人專賣這些家鄉特產呢。”

陸詔年咀嚼著臘肉,含糊道:“誰知道他呢,和誌願團女學生如漆似膠呢吧!”

“女孩子家家,說的什麽話!”陸霄逸道。

陸詔年撇嘴:“也不見有多忙碌,怎麽不回家看看。”

姨太太道:“他們部隊有規矩,親屬也不能隨便探視……”

馮清如點頭道:“這倒是。”

陸霄逸轉頭問用人:“大少爺還沒回來?”

“回老爺……”

正說著,勇娃子快步走了過來,朝一眾人頷首,勇娃子稟告老爺:“董先生一家到了,大少爺忙不開,請少奶奶同我一起去碼頭接風。”

陸霄逸皺了皺眉頭:“就是那個醫生?讓清如去怎麽行,這小子……”

馮清如為難道:“我一會兒要和小娘去婦女會。”

陸詔年忙抬手:“不如讓我去吧!”

陸霄逸看過來:“你一個未出嫁的小姐……”

“正是未出嫁,才要多走動呀。”陸詔年道。

“罷了,我看你就是想出去玩。你去,可要規矩些。”陸霄逸道。

董醫生一家旅居日本,戰事爆發後,他們不願在敵國做順民,經由香港到武漢,而今武漢遭受敵軍狂轟濫炸,人們紛紛逃來重慶,董醫生一家托朋友買到船票,原本幾天的水路,在飛機炮火之下,愣是走了月餘。

陸聞澤廣結善緣,朋友遍天下,戰事爆發後,不知幫多少人在重慶安頓下來。此番也是受友人之托,幫助董醫生一家。

他們的情況不太好,一路開銷之大,來重慶的錢還是借的。陸聞澤想著,反正城裏的房子眼下也不好找,不如安排他們就住在家裏。

他們一家?????除了董醫生夫婦與兒女,還有董醫生的妻弟,一個未婚男子。陸老爺原本不同意陸聞澤的安排,姨太太相勸說,時局艱難,能幫別人一把就是行善積德。

姨太太願意把小洋樓讓出來給董醫生一家單獨住。

過去家裏的事由夫人做主,無論如何夫人也不會讓姨太太搬進正宅。所以馮清如作代表,去請示了夫人,夫人隻擺擺手,什麽也沒說話。

事情便定下來了。

飯後也沒個歇息,陸詔年帶上又綠,同勇娃子去碼頭接董醫生一家。

勇娃子開車,覺著待會回來車子坐不下,讓又綠別跟著去。

陸詔年道:“待會兒我們走路啊!”

又綠一下坐到勇娃子旁邊:“就是,這些不用你考慮,隻管開你的車。”

“你和小姐又想上街亂逛,我回來怎麽跟老爺交代?”

“老爺還能怪你不成?你可是老爺的寶貝,一家上下都護著你!”

勇娃子說不過又綠,悶悶開車。

董醫生一家已經坐滑竿到街邊候著了,勇娃子遠遠地就看見他們。

又綠問他:“可確定?”

“董醫生和太太,兩位小小姐,一位表少爺,可不就是?”

“就你嘴甜!”

陸詔年親自下車迎接,同董醫生客氣地寒暄了一番,請他們上車。

車子擠,陸詔年不便上車,讓他們先回公館歇息,董太太忙說,他們單獨叫車。

陸詔年笑道:“我們這兒路窄巷子多,可不好找,我熟悉路,一會兒就走回去了。”

表少爺用指關節推了下鏡框,溫文爾雅道:“那怎麽好意思,我同小姐一起走路吧,正好熟悉路。”

陸詔年婉拒,表少爺堅持。陸詔年心裏直罵這人破壞大計,可再拒絕下去就顯得古怪了,隻好笑著應好。

車開走了,陸詔年正想著要怎麽打發人,表少爺卻道:“街上這般熱鬧,不知有沒有吃茶店,我想喝杯冰飲,稍微坐坐。”

陸詔年眼睛亮了:“有啊!白象街就有提供冰飲的茶室。”

“太好了,那就勞煩陸小姐帶我去。”

陸詔年瞧了瞧表少爺,眉眼周正,似乎與陸聞愷差不多的年紀,忽然有些好奇:“聽說董醫生在日本開診所,表少爺也在日本學醫嗎?”

“我不是什麽少爺,姓施字芥生,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小姐名諱?”

陸詔年見過的男孩子不太多,第一次遇到如此紳士,有點羞怯:“他們叫我幺妹,或者小年,你,你隨意好了。”

又綠偷偷笑了下:“施少爺,叫我們小姐名諱不合規矩,就叫幺小姐罷。”

“沒關係吧,那群飛行員……”陸詔年小聲反駁。

施芥生大大方方喚了一聲“幺小姐”:“還未回答你方才的問題,施某從美國麻省理工大學畢業,此前在湖北做工程師。”

“哦,那麽你從未去過日本?”

施芥生搖頭,輕聲道:“我是南京人,我們家就隻剩我和姐姐了。”

陸詔年怔怔不語,良久,她捂住心口,道:“抱歉……節哀。”

施芥生笑了下:“我這次來,想謀份差事,恐怕要多多麻煩陸少爺了。”

*

傍晚,陸老爺在家中設宴,招待董醫生一家人。

聽到他們交談,陸詔年才知道麻省理工是世界頂級學府,人才輩出。

而施芥生實際上根本不需要怎麽麻煩陸聞澤,國府早就向施芥生拋出橄欖枝。

得知表少爺如此優秀,陸老爺連連讚許。

席間,談到戰事,武漢空戰,陸老爺頗驕傲地提起陸聞愷。

不知怎麽的,陸詔年覺得有些滑稽。當初父親極力反對陸聞愷從戎,而今陸聞愷的飛行員戰士身份,又成了家門的一份榮耀。

陸詔年幽幽地想起陸聞愷同她說的那些話,心情漸漸變得沉重。

“幺小姐?”

施芥生喊了兩聲,陸詔年才回過神來。

“可是困乏了?”施芥生道。

陸詔年搖搖頭。

“都怪我讓你下午走了那麽久的路,要是困乏了,就先去休息吧。”

“我想一會兒,父親會讓我彈琴給你們聽?”

施芥生輕笑:“原來幺小姐還會彈鋼琴。”

“我彈得不怎麽好,那琴,是小哥哥的。”

“方才隻聽說二少爺是英雄,原來如此風雅。”

“到不怎麽風雅,他也不喜歡別人說他英雄。”

施芥生看陸詔年有些愁緒,想來她牽掛部隊裏的兄長,便岔開了話題。

一開始,陸詔年覺得施芥生謙遜又有涵養,很好相處,可沒相處幾天,便轉變了看法。

陸夫人一貫主張節儉,馮清如當家後,更將節儉貫徹到底。陸家突然多添了幾口人,剛好的人手便不大夠用了。

雖然董太太堅持不需要用人,但她一個人照顧先生起居,白天帶兩個小孩,根本照應不過來。馮清如就請了個幫工帶孩子,然後派卻紅照應著施芥生。

卻紅一向同又綠不大對付,這下也難忍向又綠訴苦,施少爺不僅潔癖嚴重,房間裏的東西還必須擺在他指定的地方,否則他就不舒服。

他倒不會責備用人,他自己將物品一一放回原位,可看惱了用人。

還有一日三餐,施芥生提倡蛋奶營養,向廚子夥夫引證科學,行事作風與陸家迥異。

陸詔年作為東家,要照顧好客人,這點規矩她還是懂的。又綠跟她咬耳朵,她叮囑又綠,她叮囑,用人們可千萬不能議論客人。

這天,馮清如帶董太太他們去逛街,熟悉城裏環境。陸詔年“義不容辭”地跟著去了。

秋高氣爽,天氣晴朗,人們都出來遊玩了,百貨大樓附近一條街熙熙攘攘。

如今的重慶不止成了商業、工業的中心,亦快速摩登了起來,刊物上盛讚“小上海”。

一個個時髦女郎從人力車上下來,戴墨鏡,撐洋傘,穿玻璃絲襪的細腿勾一雙漆皮鞋。先生們也都穿上西服,不似坐在路邊,敞馬褂、紮褲腳的貧民。

在他們下江人印象裏,重慶原先是一個聽都沒聽過的窮鄉僻壤。

施芥生對城中盛況感到驚異,繁華的地方原本看不見衣著襤褸的人,可是在這裏,三教九流擠在同一片地方,從容而和諧。

“這座城市有種別樣的生命力。”施芥生道。

陸詔年對外鄉人的感歎見怪不怪,一開始,劫後餘生的感覺總讓他們以為來到了世外桃源。

“你看,有毅力在山上建起一座城市,可是人們又這麽閑適,無論晴雨都要到茶館裏喝茶談天。”

陸詔年抬眼瞧施芥生,覺得這位一絲不苟先生,不經意間倒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