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原來啊, 城裏沒有這些時髦樣式。你瞧。”馮清如同董太太說笑著,走進一間上海裁縫鋪。

隨著玻璃門推動,門口鈴鐺響了幾下, 施芥生幫陸詔年扶住門,最後一個進去。

裁縫鋪不大,聽說是新進的時髦鋪子,馮清如帶董太太趕時髦來了。師傅為太太們量身,陸詔年翻麵料簿, 也要做一身。

“芥生, 你一起呀。”董太太道。

施芥生道:“等工作定下來了再說吧。”

“我覺得這樣式不錯。”陸詔年從旁邊櫃子勾出一條領帶,遞到施芥生麵前,“你的西服顏色深,要配亮色的領帶。”

施芥生有點愣神。

馮清如道:“小年從小就時髦, 眼光是不俗的。”

“是嗎?”施芥生從陸詔年手裏拿起領帶。

董太太量了尺寸, 過來瞧:“這條領帶是不錯, 芥生, 你不做西服,我送你條領帶好了, 祝為你盡快定下工作。”

施芥生勉強應下來,又道:“既然幺小姐為我挑了東西, 我也該回禮才是。”

陸詔年笑了,施芥生不明所以, 陸詔年晃了晃食指, 道:“芥生少爺,我勸你別再恪守這些禮節了, 還是研究你的學術罷。初見時, 還以為你多麽紳士呢……”

陸詔年說著走出裁縫鋪, 施芥生疑惑呢喃:“我不紳士嗎?”

他們逛了一下午,陸詔年想到又綠最近念叨的玻璃絲襪,便給又綠買了一雙。又綠歡喜極了,一回公館便抱著包裝盒回用人住屋。

陸詔年換了身衣裳出來,就看到又綠和卻紅在樓梯拐角拌嘴,險些扯頭花。

不巧,施芥生從後門進來,也撞見了這一幕。

“又綠!”陸詔年嗬斥一聲,又綠和卻紅才驚醒般,拉開彼此距離。

“吵什麽?”陸詔年走下樓梯,當著施芥生的麵不得不作出威儀的樣子。

“小姐,她……”

陸詔年打斷又綠的辯解:“我不管你們怎麽回事,不守規矩——給卻紅道歉!”

“小姐……”

又綠咬咬牙,向卻紅低頭,又朝施芥生欠了欠身,低頭離開了。卻紅亦不服氣地往後院去了。

陸詔年對施芥生道:“讓你見笑了,她們……”

施芥生有話要說,但想了想,也不是什麽大事,把懷裏的幾本琴譜遞給陸詔年,說起來意:“你下午說的不錯,回禮不妥當,但不回禮,似乎也不夠紳士。我找到這幾本琴譜,你看看喜不喜歡?”?????

陸詔年翻看琴譜,看起來是海外流行的曲子:“你送給我?”

“借給你啊。”

陸詔年看著施芥生,笑了:“我的確,就喜歡這些不那麽風雅的東西。”

“哦,我不是這個意思。之前你自謙,彈得不太好,我想流行的曲子正好。”

“多謝,有空啊,”陸詔年朝施芥生眨了下眼睛,“請你聽。”

陸詔年走遠了,施芥生還怔怔站在原地。

入夜,陸詔年撳鈴叫又綠,怎麽都叫不來人。她想起方才的鬧劇,悄聲來到用人住屋。

透過窗戶,看見又綠蜷縮在被窩裏,媽子不知道在勸她,還是訓她。

陸詔年輕咳一聲,媽子出來說,小姐平時太慣著又綠了,讓陸詔年不要進去,陸詔年偏要進屋裏。

“又綠……”陸詔年向往常那樣撒嬌。

又綠抹掉眼淚,坐起來。

“我不是真的在凶你,你怎麽不明白呀。”

“我明白,”又綠抽泣道,“我是替小姐委屈。那卻紅,卻紅說什麽,小姐根本不知道。”

“說什麽了?”陸詔年不以為意。

“卻紅說……夫人這麽病著,吊一口氣,如今姨太太都能進主宅了,姨太太每天跳舞、賭牌,家裏的事情全是大少奶奶操持,小姐賴在陸公館,什麽都不做,一天到晚大筆開銷,一點都不為夫人和大少奶奶考慮。”

陸詔年說不出話來了,又綠急忙拉住陸詔年的手:“小姐你別……都怪我,我不該……可我就是氣不過!這麽多年,我和卻紅做一樣的事,領一樣的份例,卻紅仗著是大少奶奶的屋裏的人,總要壓我一頭!”

陸詔年緩了緩,道:“怎麽現在還需要我來提點你、安慰你了,現在,我已經不計較別人說什麽了。城裏那麽多人罵我陰煞晦氣,我要是一個個計較,哭得過來麽。”

“那些都是……”

“我沒事,本來麽,你看我祈願什麽,什麽便不成。我對這事上的事情……”陸詔年垂眸,慢慢起身。

“你收拾一下,弄點水果給施少爺送去。”

“那邊有卻紅照應呀……”

陸詔年轉身道:“你當真明白?近來家裏有客人,你們在客人麵前失儀,傳出去陸公館成什麽,我倒不在意。可是你知道,管家的是大少奶奶,我可不想聽到別人說,大少奶奶管不住這個家。”

又綠醍醐灌頂:“小姐,你是怕姨太太……”

“不是。”陸詔年沒有說更多。

姨太太是什麽人,這麽多年,陸詔年心裏其實清楚。隻是她一方麵是父親的情人,一方麵是陸聞愷的母親,陸詔年對她的態度才複雜難解。

陸詔年感到憂心的,是母親的囑咐。

母親病倒不久,城裏就傳,陸老爺捧戲子。話跟著風傳到母親那兒,母親要她做的,便是守住這個家門。

*

翌日早上,陸詔年在早報上看到關於空軍的報道。

飛行員總區在重慶城裏,因此一大隊飛行員調駐重慶,報道隱去編製,介紹了飛行員的訓練生活與各別事跡。

其中就有陸聞愷在農家宴席上所說的話,“我不是英雄”。記者似乎並未體會陸聞愷當時的心情,反而歌頌一番。

洋洋灑灑一篇文章,在小哥哥看來,會是多麽諷刺,令人傷心啊。

陸詔年早飯也吃不好,急欲找報社和這個叫石森的記者撤回報道。

可臨到出門,陸詔年被夫人房裏的用人叫住了,陸詔年便讓又綠先去報社。

陸詔年提著裙擺,急急忙忙上了樓。

“母親!”

看見陸夫人正在梳妝台前梳發,陸詔年驚喜而惶惑。

夫人回過頭來,淺笑:“小年,你來給我梳頭吧。”

陸詔年走過去,拿起梳子,關切道:“母親,你可好些了?”

“新的這副藥方似乎不錯,今早忽然有心思起來走走了。”

“母親要出去走走?”

“哪兒啊,不過客人來了,我還沒打過照麵,總是不大妥當。”

“母親千萬不要勉強。”

“不會。”

見夫人神態自若,身體真是好些了,陸詔年高興壞了。

陸詔年給夫人戴上翡翠耳環,覺得差點起色,又抹了一點胭脂。夫人握住陸詔年的手,道:“好了,陪我到院子裏走走罷。”

陸詔年扶著陸夫人到院子裏,馮清如忙來陪伴。三人到小洋樓拜訪董太太,一邊吃茶果一邊敘話。陸公館上下一時喜氣洋洋。

中午,男人們回來了,一大家子圍坐飯廳大圓桌。夫人興致頗高,還抿了幾口酒。

看到勇娃子四處張望,陸詔年才想起又綠還在報社等她,便悄悄支使勇娃子去報社把人接回來。

倆人回來時,飯席剛結束,陸詔年從夫人房間推出來,回房歇息。

又綠過來伺候,道:“聽說夫人上午去了小洋樓,夫人以往從不踏足那兒的呀?”

陸詔年用毛巾擦了擦臉,思忖道:“不過現在住小洋樓的是董太太他們……大約母親已經放下心結了吧。”

又綠點點頭:“我以前聽老人說,人大病一場,鬼門關前走一遭,就會看淡一些。”

“但願如此。”

*

房間裏的新曆掛曆翻到十月,中秋將近。

國府廢除傳統,節假日一律按新曆製,但這不妨礙人們對習俗的尊崇,諸如中秋等重要的節日,仍隆重對待。

頭兩日,陸霄逸就稍信給陸聞愷,叫他回家過節。他並未回應,陸霄逸讓陸聞澤直接打電話到部隊,電話是主任徐複明接的。

徐複明並非黃埔係出身,受同僚排擠才被委派到鄉下,管理飛行大隊生活。陸聞愷的身份,事先沒有人向徐複明透露,徐複明接到這通電話後,內心動**不安。

趙元駒等人對陸聞愷所做的事情,在部隊裏不算秘密。他作為主任,什麽都沒做,不過,這就等於尚未表態,現在表態還來得及。

徐複明在心頭捋了捋,生出許多遐想來——

那陸老爺,可是連中央的人都要去拜碼頭的人物,他們想方設法送鈔票、送女人,陸老爺一句沒空就擋回去了,假使他徐複明照顧好陸老爺的兒子,不說高升,至少從這鬼地方調回司令部,是輕而易舉。

“令郎……”徐複明主任笑著來到機場。

落日餘暉中,飛行員們剛結束訓練,正在聽隊長訓話。

“鄭大隊……”主任背手走過去,握拳咳了一聲。

大隊長每回一見主任這樣子,就有種不好的感覺,卻仍客氣道:“什麽事?”

“是這樣的,有點事,借你一個人——就陸聞愷吧。”

突然被點到名,陸聞愷抬眼看向主任。

大隊長蹙眉問:“什麽事?”

知道大隊長一向不喜歡隊員與後勤工作混在一起,主任道:“上回誌願團采訪的一些事情。”

大隊長停頓兩秒,道:“快去快回。”

長官發揮,陸聞愷隻好應是。

主任把陸聞愷帶到辦公室,背手踱步,也不說事。陸聞愷不願開罪他,便耐心等著。

似乎終於措好辭了,主任轉身看陸聞愷,未語先笑:“你家裏來電話,讓你中秋節回去。”

主任像是給陸聞愷回話的機會,待陸聞愷要說話了,忽然又道:“不過嘛——”

陸聞愷淡然道:“戰備狀態,誰都不可以休假,不知可否勞煩主任替我回複家中?”

陸聞愷的反應與主任預料的截然不同,主任咽了咽唾液,道:“嗯……實際上,這個都是可以調整的。你們每天訓練、出任務,實際上,重慶沒什麽事嘛。”

“重慶是後方命脈。”

“是,是,我是說……”

“多謝主任關懷,即便主任通過,大隊長那邊也不會同意。”

陸聞愷頷首道:“沒什麽別的事的話,我回機場了。”

主任看著陸聞愷離去,握拳砸了下手心:“哎!這陸聞愷……哎,我怎麽就沒早看出來呢……”

陸聞愷回到機場,隊伍剛散。陸聞愷招呼杜恒,一道上食堂。

“主任找你去做什麽?又拍照片?”杜恒打趣。

“那麽久的事情,你還記著。”陸聞愷道。

“什麽事啊。”胖哥湊上來道。

“差不多吧。”陸聞愷不甚在意道。

杜恒活動了下手臂,雙手托後頸:“月亮這麽圓,欸,快中秋了吧?”

“是啊。”胖哥接腔。

“每逢佳節倍思親啊!”杜恒笑道。

陸聞愷搖頭。

杜恒道:“怎麽你不想回家?”

陸聞愷擺擺手,大步走開了。

田野邊的金銀花結了露水,日升月落。

一切剛剛蘇醒。

“烏啦——烏——烏啦——”

空襲警報劃破黎明。

作者有話說:

1938年10月4日,27架日機相繼入侵重慶領空,從而拉開重慶空戰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