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陸聞愷微蹙眉, 將陸詔年的手帕同手一並拂開。他打量陸詔年,一時失語。

旁的人隻覺這幅場景仿若戲文,浮想聯翩。可要說這是村婦與軍官, 姑娘的打扮又出奇講究,那兩枚連綴珍珠的發卡,便不是尋常女子會戴的。

“這雞,我給你送進去了啊。”胖哥發覺氣氛不同尋常,憨笑一聲, 進了屋。

陳意映上前道:“陸哥哥, 裏麵請。杜分隊、長官們,快請快請。”

人們往屋子裏走去,穿過前廳是一間院子,幾盆石榴花被放到了角落, 空地上鋪了幾張桌椅。地主家的孩子們和誌願團的學生都朝飛行員迎來。

“不賴啊, 這麽快就搭上女學生了。”耗子輕飄飄一句, 越過陸聞愷, 走到桌席旁。

陸聞愷笑了:“不好意思啊,魅力過人。”

陸詔年聽見, 回頭瞧了他們一眼:“這位哥兒頭一次見。”

“廿二隊副分隊,陶申。”接著耗子指了指已經落座的趙元駒, 介紹這是他們分隊長。

陸詔年似懂非懂點點頭:“好大個官啊!”

少女天真的感歎近乎譏諷,桌上的人發出悶笑。

陳意映幫著主人家張羅菜肴, 瞧見這邊的情狀, 忙來打圓場:“陸小姐率性天真,不懂這些, 因而格外好奇。這次誌願團為空軍大隊送物資, 是陸小姐促成積極促成的, 還望各位長官多加關照。”

“看你們小同學說的什麽話,是我們麻煩你們了,多謝你們關照。”大隊長道。

胖哥趁勢倒酒,起哄飛行員一起敬誌願團一杯。

此番誌願團送生活物資,派來的都是男孩兒,唯獨學生團長陳意映一個女孩,另外就是陸詔年了。來的路上,誌願團的男孩就對她殷勤備至,到了村裏,飛行員們更是眾星拱月。

陸詔年被幾位隊長拉去長官那一桌,陸詔年無論說什麽,都有人做捧哏,引得眾人笑聲不斷。

陳意映和陸聞愷等飛行員一桌,相形之下,冷清不少。

“多虧了小年……”陳意映小心翼翼地開口。

陸聞愷就坐旁邊,略頓了頓:“怎麽?”

陳意映上次見他們之間有些不快,不知道陸聞愷對陸詔年到底是什麽態度,但想著他們到底是兄妹,應當幫他們化解。

陳意映道:“沒有,我隻說,按照原計劃,誌願團到中秋節才會過來,能提前送來物資,了解空軍的生活,其中有陸小姐的功勞……”

“小年纏著大哥捐物資了吧。”陸聞愷有些許不自然。

“各種緣由我不太清楚,總之,小年對陸哥哥也很關切,才想了這麽個法子。我擅自帶她來,沒關係吧。”

陸聞愷呷了口酒,偏頭,越過手上酒盞,似笑非笑道:“也?”

陳意映的耳朵悄悄紅了。她低下頭去,支吾不語。

他們四大隊軍紀嚴明,一般的餐席並不許隊員敬酒,但今天到鄉紳家作客,主人家和大隊長一桌,沒有不敬酒的道理。隊員們見了,也都端起酒杯走到大隊長那桌,挨個敬酒。

觥籌交錯,熱鬧非凡,主人家連連道好。

二十三隊的隊員輪流去敬了酒,不大見二十二隊的人,趙元駒有點坐不住,朝這邊看,見陸聞愷幾個仍自己吃自己的。

趙元駒過來招呼隊員去敬酒,隊員們挨個去了,陸聞愷也拎起酒杯過去。

陸聞愷慢條斯理地走到桌前,人已經散了些。他隻簡單說敬各位長官,便兀自喝了酒。

耗子意欲發難,可見大隊長也幹了酒,很盡興似的,他便忍了下來。

正待陸聞愷轉身要走時,陸詔年出聲道:“方才我聽大隊長講起你的英勇事跡……”

陸聞愷回身看著陸詔年,陸詔年接著道:“委員長親自為你們頒發了獎章,趙分隊長他們幾位我敬過了,還差你。且容小女以茶代酒,感謝英雄……”

“不必了。”陸聞愷淡然道。

陸詔年一愣:“可是……”

“我不是什麽英雄。”陸聞愷笑了下,頷首道,“有勞幺小姐出資出力,陸某記在心裏。你們慢慢吃。”

陸詔年皺眉頭,不知說什麽好。

陸聞愷轉身,耗子忽然拽住了他:“你什麽意思啊。”

陸聞愷挑眉,有些輕浮:“報告大隊長,2207吃好了,申請回基地。”

大隊長樂嗬嗬道:“難得宴飲,這就走了?誌願團知道你們愛喝紹興花雕,專門拿了兩壇正宗的來,還請老師傅按照方子做了酒糟蛋。”

“大隊長,陸聞愷不是我們江浙的。”耗子道。

大隊長略感抱歉:“這麽一大桌家鄉菜,那正好啊,你再坐會兒,讓人家記者朋友多拍幾張照嘛。”

趙元駒道:“要走走好了,有什麽資格接受采訪。”

“趙元駒。”杜恒蹙眉道。

“話是他自己說的,不是英雄,怎麽還接受委員長頒發四星序列的獎章?”趙元駒微抬下巴。

耗子冷笑道:“四星序列,不是老分隊長用命幫他換來的嗎?”

“夠了。”大隊長嚴肅道,“你先回去休息吧。”

陸聞愷略略頷首,放下酒杯,離開了。

“什麽叫拿命換的?”陸詔年皺眉道。

“五三一那天……”耗子以輕佻的口吻開場,杜恒即刻打斷他。

“我們奉命駐守武漢機場,老分隊長常讓惜朝兄做他的僚機,那天日機再度來犯,他們像往常一樣配合,空戰的時間往往很短,幾十分鍾,甚至幾分鍾就結束了。許是日機來犯接二連三失敗,那天他們鉚足了勁兒和我們纏鬥,老分隊長和惜朝兄擅長迷惑敵機,大隊長派他們領廿二隊瓦解他們的陣型。

“本來我們勝券在握,可是他們突然把炮火擊中老分隊,老分隊中彈了,燃油也快耗盡,惜朝兄想掩護老分隊撤退,讓老分隊跳傘。老分隊說棄機太浪費了,讓惜朝兄先去找降落的地方,實際老分隊不願置弟兄於陷阱,等惜朝兄高度降下去之後,老分隊兀自衝向敵機,與敵機同歸於盡……”

陸詔年聽著聽著,耳朵像是灌水了,嗡嗡的,不大聽的清。他們戰場的事,她尚且不懂得,唯獨感覺到,雖然打了一場勝仗,於小哥哥而言,卻是不堪回首的。

陸詔年鬆了手中的筷子,輕聲講了句“抱歉”,快步走出了院子。

陸聞愷步子從小就快,陸詔年追到田間小路上,遠遠看見一道背影。她牽起旗袍裙擺,頗有些吃力地跑了過去。

眼看追攏了,陸詔年?????停下來喘氣,卻不見陸聞愷回頭。她隻好又往前追了兩步,逮住他製服襯衫。

手一滑,忙又扣住他捆紮襯衫的皮帶。

陸聞愷皺了皺眉,側過身來:“作甚?”

陸詔年抬頭,一瞬不瞬盯著他:“你傷心了?”

陸聞愷笑:“什麽?”

“那麽……是我擅自跟著誌願團過來,惹你生氣了?”

陸聞愷拂開陸詔年的手,退開半步:“你也看到了,我在部隊裏是什麽樣子。保持距離罷。”

陸詔年不可置信:“你是我——哥哥。”

陸聞愷笑意更濃:“所以?”

陸詔年一時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陸聞愷繼續朝基地走去,陸詔年便默默跟在後麵。

午後的陽光曬在他們身上,陸詔年穿一件綢緞旗袍,立領將脖子捂緊了,很快出了一身汗。她還穿著高跟皮鞋,深一腳、淺一腳,時而踩到凹氹,硌著石子。

宿舍前設了路障,有衛兵把守。陸聞愷終於轉身,說:“回去罷。”

“司令部派誌願團來改善空軍大隊生活,我們今天可以進去。”陸詔年底氣十足。

“年年……”

令人眩暈的逆光模糊了陸聞愷的麵容,陸詔年看不清。

她脖頸汗溻了,胳肢窩,手心,額頭鬢角,全都熱得發慌,心下更急切。

“渴了,請我喝杯茶也不行嗎?”

“陸詔年。”

可少女隻是蹙著眉,像渴望一場雨一樣,望著他看不透的眼睛。

“就一杯。”陸聞愷說著,走進閘口。

在兩旁衛兵注目下,陸詔年垂頭擦汗,亦步亦趨。

鄉下條件有限,宿舍是土瓦堆的簡陋排房,兩人一間,空間更顯狹窄。陸聞愷的宿舍在角落,窗戶朝著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望遠些也隻是平坦的麥田,算不上景色。

陸詔年四下打量一番,小聲抱怨道:“司令部的錢都花到哪裏去了,就讓你們住這種地方。”

陸聞愷沒應聲,掂了掂桌角邊兩個水壺,估摸能倒一杯。他揀了個搪瓷杯,倒上大半杯水,遞給陸詔年。

陸詔年喝了口水,瞧著杯子上的大紅喜字,問:“這是哪來的?”

陸聞愷道:“之前在武漢,有人結婚,送我們的。”

“結婚?那不就是軍屬了,怎麽不見他們?”陸詔年好奇。

“就是胖哥。”陸聞愷想起趣事,笑了笑,“胖哥老婆叫胖妹兒,他們兩家從小定的親,本來早該結婚,耽擱了。去年南京打仗,胖妹兒千裏迢迢從四川跑過去找他,說什麽都要把這婚事先辦了。他們就在基地擺了幾桌酒席,後來娘家人趕過來,把人接回去了。”

陸聞愷摸了摸衣兜,最後在破舊的木桌抽屜裏找到一盒煙,他沒有引燃,隻是看著皺巴巴的外殼:“其餘的隨軍家屬,不是到重慶,就是去昆明了。”

“哦……”陸詔年口渴極了,卻忍耐著慢慢喝水。她害怕杯子一見底,陸聞愷就要趕她走了。

“坐吧。”陸聞愷指了指房間裏唯一一張凳子。

“你……你不生我氣嗎?”陸詔年抿著搪瓷杯。

“平白無故,有什麽氣可生的?”

陸聞愷解開襯衫一顆顆紐扣,掛在單人床床尾,順勢在床沿坐下。薄薄一層汗更襯陽光曬過的麥色肌膚,手臂線條與紮在筒靴裏的寬鬆褲子顯出某種男性力量。

“哦,我以為……”陸詔年頓了頓,端起杯子,大口喝水。

“但我的確覺得,你該做一些值得你做的事兒。”

陸詔年抿了抿唇,起身,把杯口朝向陸聞愷:“還有嗎?”

她站在他跟前,自然岔開的雙膝剛好稱量她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