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當陸詔年對陳意映軟硬兼施, 想辦法打聽消息時,陸聞愷等人已經驅車回到梁山鄉村的基地。

引擎轟鳴,熱風滾過麥田, 吹向機場旁的農舍,那是村民為飛行員修建的宿舍,不久前落成。

杜恒把城裏買的點心分給隊員,隊員們一通哄搶,圍上來問, 城裏好不好玩, 姑娘美不美。

陸聞愷依著門框,接過旁人遞來的煙,剛引燃吸了一口,還未說話, 便瞧見三兩人便走了過來。

他們穿著棕色的連體製服, 脖頸上紮著毛巾, 掛著護目鏡, 剛下訓練的模樣。

陸聞愷即刻取下嘴裏的煙,招呼一聲“分隊長好”, 卻是遲了。

趙元駒道:“2207!”

陸聞愷丟了煙,立正敬禮:“到!”

“2207, 你不知道我們分隊今早有訓練?”

“報告分隊長,我向大隊長批了假, 今早——”

趙元駒義正言辭地打斷他:“你跟廿三分隊一起休假, 回來還依依不舍在這兒杵著,想調去廿三分隊不成?”

空軍按中隊編製, 第四大隊下轄二十一到二十三三支中隊, 中隊之間統一而獨立, 隊員們的頂頭上司便是各中隊的分隊長。

陸聞愷答道:“報告分隊長,不想!”

“我們廿二隊都訓練完了,你無故缺席,罰你給隊員整理一周內務!”

“報告分隊長——”

“Yes or No?”

“Yes,Sir!”

“還不滾去收拾!”

陸聞愷垂眸,握拳,轉身小跑向二十三中隊的宿舍。

二十三中隊長房舍裏出奇靜默,與此相對的是趙元駒身旁一人輕蔑的笑聲。

此人因個子矮小,有兩板大門牙,外號耗子。

耗子父兄皆在中央任職,從航校以來就是趙元駒的支持者。從前那樁鬥毆事件,也有他的份,不過他跑得快,隻受了些輕傷。

這件事,航校生無人不知。各別權貴子弟仗勢欺人,引起他們不滿,空軍雖不似陸軍那般派係錯綜複雜,卻也因此劃分出陣營。

胖哥不經意乜他們一眼,將兩顆鹽油花生扔到嘴裏,忽然吐了出來:“忒!大早上的,真他娘晦氣!”

耗子蹙眉道:“說什麽呢!”

“哎呀,趙分隊還沒走哪!”胖哥抬手道,“這……好走不送。”

“杜恒分隊長,管好你的人。”耗子道。

杜恒淡淡看過去,不語。

趙元駒微抬下巴,暗自攥緊手裏的皮手套:“我們走。”

“批胎神。”胖哥嗤道。

趙元駒等人聽見了,房舍的門卻也關上了。

“假是跟大隊長請的,他們平白無故找事兒呢……”二十二中隊的隊員適才敢出聲。

“姓趙的好歹也是個分隊長,怎麽肚量小成這樣?”

胖哥道:“四二九、五三一武漢空戰,惜朝兄可都賣力了,擊落敵機數架,要論這分隊長,惜朝兄當仁不讓——”

杜恒塞了一塊桂花糕到胖哥嘴裏:“老分隊長殉國,才有我這個分隊長。惜朝當時做廿二分隊長的僚機,眼看著……分隊長迫全力撞向日機,與日機同毀,讓他怎麽做新任分隊長?”

胖哥囫圇吞了桂花糕,道:“這是另外一碼事。當初趙元駒欺負人在先,才有打傷他的事,現在上麵拿這一筆過,阻擋惜朝兄的大好前途,實不應該!”

“你們就不要太擔心了,我看司令部也有賞識惜朝兄的人,趙元駒沒法趕走他,隻能使些小手段罷了。”

杜恒道:“吃了點心,你們收拾一下,我們廿三隊也該訓練了。”

*

入夜,房舍燈光熄滅,星月照亮田野,院塘裏蟋蟀、青蛙唱著愜意的歌。

遠處倉舍的換氣窗還透出一點光亮,杜恒把濕毛巾搭在肩頭,吊著牙刷走了過去。

封閉鐵門半敞,裏麵是工廠般的鋼筋結構,空間寬闊。

一盞燈泡沿梁柱垂下來,照亮停放的幾架蘇式雙翼戰鬥機。陸聞愷正低頭擦拭著飛機,襯衫捆在腰上,隻穿一件工字背心,即使如此,汗珠跟著下巴脖頸落下,浸濕背心領口一大片。

“好歹開個電風扇吧。”杜恒把牙刷丟到搪瓷杯裏道。

陸聞愷抬頭瞄了他一眼,又低頭繼續擦拭:“唯一兩台電風扇,一台在大隊長那兒,一台給了趙元駒,你變一台出來給我?”

“我還真找蘇聯飛行員借了一台,你晚上來我房啊。”

“去你媽的。”

“家母過世早,抱歉了。”杜恒現在說話比在航校時更不著邊。

陸聞愷把脖頸上的毛巾朝他扔過去。

杜恒嫌棄地把毛巾丟到機翼上:“他們讓你做了一禮拜內務,還讓你清潔座駕,剛來梁山就給你下馬威,你就任由他們?”

“不然呢。”陸聞愷蹲下來,一下又一下仔細擦拭,比檢修員還專注。

“惜朝兄,你不要前途,也考慮一下身體。”

“擦完了,這就休息。杜分隊也回罷。”陸聞愷站了起來。

杜恒哂笑一聲,端著搪瓷洗臉盆率先走出去。陸聞愷掃視四周,關了燈,也揣起毛巾離開。

*

翌日早晨,整個大隊入場進行訓練,一起的還有蘇聯誌願飛行員。蘇聯飛行員援助的事情尚屬於秘密,外界鮮知,他們深居簡出,大隊的人平時與他們來往也不多。

輪到二十二隊飛行員試飛,耗子檢查了儀表,忽然從艙裏探出身來,道:“不對勁。”

“怎麽回事?”

議論四起,連蘇聯人都聽見,他們懷疑飛機被人動過手腳。

“不可能啊。”檢修員跑過來,“今天統訓,我全部作了檢查的。”

耗子道:“你是什麽時候檢查的?”

“這……”

“昨晚吧,昨晚除了你誰還進出過機場。”

陸聞愷淡然道:“我。”

耗子道:“你?你憑什麽進出?”

陸聞愷道:“奉分隊長之名給廿二隊擦洗座駕。”

在場一部分人發出哄笑。

“所以你是最後一個囉?”耗子居高臨下道。

“我不清楚,但我絕沒有動過內部設備。”陸聞愷篤定道,“不信的話,讓我駕駛你的戰機,就當出去探探天氣。”

耗子一時語塞,又道:“你故意這麽說吧,如果真有問題,你敢開出去?”

陸聞愷波瀾不驚:“我們空軍的命哪天不是懸在天上,生死何懼。”

耗子冷哼一聲:“好哇,我就準你駕駛我的戰機,且看一看,你陸聞愷是否為了報複,耍了陰招。”

陸聞愷微不可查地笑了。

耗子從飛機下來,正待陸聞愷上飛機之時,杜恒幾步走來,道:“今早的天氣記錄,是我親自飛的,廿二隊是有什麽疑問嗎?”

杜恒視線掃過耗子,看向趙元駒。

當著大隊長麵,趙元駒不敢作文章,道:“既是‘五三一’英雄杜分隊親自飛的,我們當然沒有異議。”

“座駕出了問題,不找地勤,和飛行員較勁。倒不知道你們隊員犯了什麽錯,作如此懲罰?”

趙元駒道:“杜分隊——”

“好了。”大隊長讓兩撥人歸位,“今天廿一隊也來了,就別廢話了,趕緊訓練。”

大隊長接著道:“耗子,你且等一等,讓老陳幫你檢修一下。”

“是!大隊長!”耗子立定敬禮。

“大隊長……”趙元駒走到大隊長身邊,低聲道。

大隊長隻是擺擺手,示意他暫且放下這些閑話。

一架架飛機升空,辦公室主任遠遠來了:“哎呀,鄭大隊,正在訓練啊。”

大隊長瞥了主任一眼,不語。

主任摸了摸油頭,遙望碧空:“今天可真是好天氣,司令部啊,安排了誌願團——”

“你說什麽?”大隊長倏地回頭。

主任訕笑兩聲:“這……司令部的安排。人已經在路上了,總不能遣他們回去吧,十來個姑娘呢。”

“姑娘?”大隊長眉頭鎖更深。

主任又摸了下油頭:“同學,同學!都是在校學生……”

“徐複明,我警告你,少為了向司令部邀功,搞這些有的沒的。你要是想尋花問柳,你開車進城就是,不必同我們一起留在村裏。?????”

“鄭大隊,您說笑了。”

這時,副官跑來,向主任報告,誌願團的同學們已經到了。

兩輛皮卡車停車基地入口,那兒是地主的家,一個大院子,用來接待、宴客,再合適不過。

“事先和人家聯絡好了,這才告訴我?”大隊長道。

主任隻賠笑:“你們訓練完,晌午,正好吃飯。這廚子是村裏最——”

“媽的,經費就用在這些沒用處的地方!”

大隊長沒朝著主任發火,主任卻是慢慢往後退步:“記得來啊!”

徐複明是主任,中央直派來管理他們後勤的人,大隊長不至於這點麵子都不給。

大隊長指揮飛行員返程,全員飛機安全返航,時間正好。

大隊人馬沿著田埂朝地主家的院子走去,遠遠地聽見姑娘清脆的笑聲。

一隻母雞咯咯地從院子後邊裏跑出來,急得扇動翅膀,撲棱飛到院壩石磨上。

一道身影猛地閃過來,眼看就要捉到母雞,卻隻撲到了空石磨上。殘餘的麵粉末揚起來,給姑娘畫了個妝。

飛行員們笑起來,議論著:“這是城裏來的學生?看著向村子裏的虎妞呢。”

“別跑!”猛一聲喊,陸詔年朝院壩台階奔去,就在要捉到母雞時,一雙手輕易地抱起了雞。

陸詔年抬頭,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陳意映。

陳意映忍不住笑了下:“陸小姐,你那般張牙舞爪,怎麽能捉到雞?”

陸詔年鼓了鼓腮,有些不服氣。

“好啦,你把雞抱過去,讓廚子殺。”

陸詔年一聽,這是使喚她呀。可轉念一想,她費了這麽大功夫與陳意映達成戰略合作,這一點小事,且不計較了罷。

陸詔年高高興興把雞往院子裏抱去,不經意轉頭,瞧見從大路走過來的飛行員們。他們剛下訓練,穿著製服,有的還紮著毛巾。

陸詔年揚起笑容,手不自覺送了,母雞飛著跳著,要逃離這姑娘的掌心般。

可是陸詔年來不及去撲,隻怔怔看著飛行員那群人,挪不開眼。

“沒想到又見麵了,陸幺妹。”胖哥抱起母雞,來到陸詔年麵前。

越過他俯低的肩頭,陸詔年看見陸聞愷不緊不慢地朝她走來。

晌午烈陽高懸,他流著汗,脖頸都濕了。

“小……”陸詔年一下收住聲,越過胖哥,走向陸聞愷。

“長官,一路過來辛苦了,擦一擦吧。”少女遞上繡花手帕。

清幽的桂花香蒙過了夏熱的汗。

作者有話說:

抱歉,有事耽擱了,遲到了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