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這是什麽意思……

陸詔年不敢接這句話, 倉皇地低下頭。

靜默片刻,陸聞愷道:“半夜起來,可是做噩夢了?”

“不需要你關心。”陸詔年別過臉去。

過了會兒, 陸詔年道:“有什麽你跟我說不就好了,何至於當著那麽多人麵,不認我。”

“還計較這個?”

陸詔年?????頓了頓,又瞧著陸聞愷:“我知道,你想憑本事。”

“我一直都憑本事, 年年。”

陸詔年蹙眉:“誰許你叫我了。你, 你去叫陳意映啊!意映長,意映短……”

陸聞愷悶笑,陸詔年看過來,他邃斂去:“車軲轆似的, 一定要跟我吵架麽。”

“是你講的啊, 我在街上還沒鬧夠!”陸詔年想起來壓低聲音說話, 可收不住一肚子氣。

陸聞愷一下把人拉過來, 反手壓著她,手掌撐著鋼琴。夜晚的溫度並沒有低多少, 鋼琴表麵還有點餘溫似的,陸詔年驚惶地看著陸聞愷, 下意識縮起雙手,擋在身前。

陸聞愷抬手, 輕撫陸詔年的發, 指尖穿過發梢,微攏。

他輕輕歎息, 陸詔年才聞到了青梅酒釀的氣味。

她小哥哥向來不大能喝酒。

陸詔年撐他肩膀:“你……”

“怎樣?”陸聞愷手心滑了下, 同陸詔年一起跌在琴凳上。

“你作什麽同陳意映那麽親近。”她聲音軟下來幾分。

“以禮相待, 談何親近?”他好像有很多道理。

陸聞愷一手仍撐著琴蓋,極力與陸詔年保持距離,可無濟於事。陸詔年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呼吸,他身體的溫度。

陸詔年猛地推開他,躲閃般說:“我找水喝,你快回房間吧。”幾步走出去,就開始喚又綠。

“不鬧了?”

估計聲音太清,陸詔年走遠了沒能聽見。陸聞愷一哂。

*

事後想來,這一夜驚心動魄,像是夢境。

早晨在飯廳看見陸聞愷,陸詔年才後悔,昨晚說了這麽多話,什麽也沒問清,她心底生氣,可夜裏輾轉反側沒睡好,頭腦昏沉,麵上頗為疲倦。

陸詔年在門廳邊頓了片刻,低頭走去飯桌落座。

陸霄逸樂嗬嗬笑兩聲,道:“小年,你二哥都不認得了?”

陸詔年起身道早安,傻笑了下:“其實昨晚——”

陸聞愷道:“昨晚碰到幺妹了,和我們一幫飛行員一道去華洋賓館坐了會兒。”

“有這事兒,小年回來怎麽沒同我說起?”陸霄逸道。

“父親當時為街上的事兒訓我呢,我哪還敢說,在外邊瀟灑了……”陸詔年佯作委屈巴巴。

陸霄逸這心便化了,擺手道無妨:“我早上看到聞愷啊,愣是以為沒睡醒,讓你們小娘打了我一下,這才知道還真是回來了。這軍部也捎個信……聞愷這回是調駐梁山吧?“

“回父親,是。”陸聞愷道。

正式的書麵寫契爺,實際在家中,陸聞愷早已改口叫父親。不過比起大哥與陸詔年對父親的態度,他顯得疏離許多。

馮清如掩笑打趣:“二少現在說話,還真是有軍人的樣子了。”

陸聞澤朗聲笑道:“是啊,我們翩翩少年郎,都這麽硬朗了。”

“英氣!”陸霄逸看陸聞愷,那是滿心滿眼地驕傲,“好!”

姨太太未免大家冷落了陸詔年,惹得這嬌蠻的幺小姐不快,適時關切道:“幺小姐,身子不舒服嗎?”

陸詔年正暗暗揉額角,聞聲垂下手,抬頭道:“昨夜似乎有貓兒叫,惹得人心煩。”

“貓兒?”馮清如思索道,“說起來,前些日子卻紅是跟我說,後邊院子搬進一戶下江人,他們喜歡喂那野貓兒,這野貓兒啊,就喜歡上這一帶來。”

陸聞澤渾不在意道:“野貓兒叫幾聲又怎麽,小年就是太嬌氣了。”

“我……”陸詔年欲言又止,夾個春卷咬一大口。

馮清如道:“慢慢吃。”

“小年這樣子,真不知是隨了誰。”陸霄逸搖頭道。

陸聞澤道:“我們家有誰這個樣子的?就是姨母也斯文。”

陸詔年咀嚼著春卷裏的什錦餡兒,忿忿道:“我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好啦?”

陸聞澤大笑:“這個天,野貓兒也沒叫春,至於惹惱你,一大早就張牙舞爪的。”

陸詔年差點將春卷餡兒噴出來,好不容易咽下去,若有似無地瞥了陸聞愷一眼,道:“是啊,真是奇了怪了,這個天,怎麽就有野貓兒溜進別人家,叫喚不停的呢。”

陸聞愷舌抵牙槽,不露痕跡地笑了下。他故露疑惑:“我隱約記得,幺妹原先有些挑食,不吃菇?這餡兒裏有蘑菇。”

陸詔年一怔,震驚地捂住了嘴巴。

姨太太忙道:“玩笑,玩笑,每次做這些帶餡兒的,我都叮囑廚房不要放菇。”

見母親如此緊張,陸聞愷淡淡垂下眼簾。

陸霄逸道:“好了,一會兒聞愷跟著小年去樓上請安。”

陸聞愷道:“是,父親。”

陸詔年慢吞吞吃,待一桌人走光了,隻餘姨太太陪陸聞愷坐著,陸詔年才別了手帕起身。

陸聞愷遂跟著陸詔年離開飯廳。

走上樓梯,陸詔年回頭,輕聲道:“我先進去。”

“嗯。”

夫人不喜歡陸聞愷,陸公館上下皆知。以往陸聞愷在家,知趣地回避在夫人麵前走動。如今夫人臥病,他初次歸家,不能不去請安。

陸詔年進了房間,立即聞到一股濃重的中藥味道,揮散不去。

陸霄逸因為這一股子藥味和病痛帶來的壓力,很少來這房裏。夫人病情愈來愈重後,更是連樓都不下了,他們沒什麽見麵的機會,隻有陸詔年和馮清如每日來房裏,陪夫人說會兒話。

夫人醒著,坐在窗邊吃粥。陸詔年走過去問了好,一時卻不知怎麽開口。

“有什麽事?”夫人先開口。

“母親。”陸詔年咬了咬唇,“空軍大隊移防,陸聞愷隨部隊回重慶了。”

夫人靜默好片刻,輕輕“哦”了一聲。

“父親叮囑他來向母親請安。”

“不必了。”

陸詔年垂頭,轉身之際,夫人叫住她:“老爺這幾日如何?”

“照常經營生意,外出應酬。許是因為城裏在籌備布防的原因,大哥這幾日也很忙……”

“我隻問你父親。”

“母親,父親他……”

“你在外邊,聽到什麽聲兒沒有?”

陸詔年攥緊手心:“母親,小年不知。”

“你小娘是個不為自己打算的人,可若是想為兒子做些打算,該管的事情還是得管。你小娘不肯耍脾氣,你偶爾就替她向你父親耍一耍脾氣,知道了嗎?”

“小年明白。”

夫人看著窗外遠山,輕聲歎息:“時局不好,這仗真要打過來……”

“母親,你就不要操心這些事了,我會盡全力照顧母親的。”

夫人笑了下:“這兩年你是懂事了些,可是……罷了罷了,我不說了,免得你又覺得我說喪氣話。”

夫人將陸詔年趕出房間,陸詔年掩上房門,朝候在走廊上的陸聞愷搖了搖頭。

二人相顧無言,站了會兒,陸詔年要走,陸聞愷出聲:“昨晚當真沒睡好?”

陸詔年抬頭,睇他一眼。

“是我失態。”陸聞愷說著點了點頭,側身讓路。

陸詔年聽了母親意味深長的話,感到疲倦,沒心思想別的。

回房間休憩片刻,便聽說陸聞愷已經走了。

*

飛行員訓練有素,作息規律,昨晚玩橋牌、喝酒到半夜,早晨仍早早起床。

他們兩人一間房,杜恒同陸聞愷一間,早上發現陸聞愷不見了,出去轉了一圈,所有人都碰上了,也沒見到陸聞愷。

“這小子,昨夜不會是上堂子了吧。”

“別說,我還真想了的,隻是人生地不熟,找不著地方。”

陸聞愷回到旅店,碰上他們準備上街尋他。

陸聞愷笑道:“在堂子裏過夜可要不少錢,你有錢啊?也借兄弟一點啊。”

“這兒有堂子?”杜恒道。

“倒是沒長三堂子,秦淮歌女,”陸聞愷抬手往遠處一指,“江畔吊腳樓找去。”

“聽你胡扯呢。等隨軍家屬來了,你可別亂說。”胖哥道。

“胖哥,少來你。剛才你說的什麽,等你胖媳婦兒來了,我原封不動轉告。”杜恒道。

“你……!中隊長……”

陸聞愷打斷他們:“別忘了至少傍晚前趕回基地,怎麽安排?”

“花花世界,不宜久留。”杜恒道。

胖哥拍手道:“過眼雲煙。”

幾位飛行員商量著,上集市買了些點心,開車穿過大馬路,路過百貨大樓也不作停留,趕著回梁山了。

*

陳意映專門給學校請了一天假,坐船過江,趕到飛行員下榻的旅店,隻見到一張字條。

杜恒中隊長親書,大意說,多謝招待,他們還要訓練,有機會再進城雲雲。

陳意映有些失落。

這會兒坐船再回去,浪費一張渡江的船票不值當,陳意映決定去中央公園的圖書館看會兒書。

中央公園在上下半城交接的武祠坡,陳意映一向靠步行,這點路對她來說不算遠。隻不過太陽曬著,豆大的汗珠跟著額角淌下來,沒走幾步路她便口渴了。

陳意映想起昨晚的冰淇淋,甩甩頭,不讓自己感到後悔。雖說陸家於她有恩,可陸詔年畢竟是陸詔年,那麽一個嬌蠻的女孩子,處處占得上風,她不願平白受製於她。

這麽想著,陳意映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當街一?????陣馬蹄聲,和著濕熱的風揚過來。陳意映轉頭,看頭看見馬背上的女孩。

“走那麽快作甚?”陸詔年微微俯身,在陳意映看來卻仍是一幅睥睨之色。

“陸聞愷可是走了?”

陳意映道:“你問他不好,我問做什麽?”

陸詔年有些不快:“昨晚的事,我還沒問你,你倒跟你擺起譜來了。”

“什麽事?”陳意映語氣淡淡的,有行得端坐得正的底氣。

陸詔年瞧了瞧周遭,俯身輕笑:“你,喜歡我小哥哥吧?”

隻見陳意映瞳孔放大,倏地轉過頭去:“不許胡說。”

“哦?”陸詔年起身,“據我所知,那幾個飛行員進城休假,並不需要司令部照拂。你主動提出接待他們,如此殷勤,打的什麽主意需要我說?”

陳意映盯著陸詔年看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後索性什麽也不說,邁步往前走。

陸詔年霎時下馬,拽住陳意映胳膊:“喂,你們誌願團還做些什麽?”